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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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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景皓,我质疑你的智商!”主任嚎叫。

此言一出,同事们争相奔告,大家迅速地围拢过来,有的提心吊胆,有的兴灾乐祸。

景皓拣拾起报纸,粗粗浏览。是当日出版的本报,第一版上有好几处被红笔圈起来的地方,全是错字。其中三个,错在标题,错得荒腔走板,成为大笑话。景皓的脊背冒出冷汗来。

“樊景皓,你脑子坏掉了,是不是?”主任声高八斗,“这种低级错误,你也犯?!”

“对不起,我——”景皓惭愧不已。

“不用跟我道歉!”主任打断他,讥讽道,“樊景皓,你面子大得很!为了你,报社编委会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主任,我连累你了……”景皓羞愤。

“岂止连累我!樊景皓,你瞧着吧,咱们部门至少有三个以上的无辜百姓会因此而砸了饭碗!”主任拂袖而去。

没想到,主任一语成真。编委会的处分决议在半个钟头以后张贴进了告示栏,同时传递到了报社的局域网。相关人员果然大刑伺候,主任最轻,扣发当月奖金,其他人员,从版面编辑到记者、校对,刚好三个人,一律解除聘任合同。

作为直接责任人,景皓本应首当其冲开除掉。编委会顾念他以往的优秀业绩,手下留情,不过是重重打了他一板子——降职降级。

主任像念悼词一样,例行公事地在办公室里当众宣读了处分决议的纸质文件。景皓从责任编辑降为普通编辑,月薪从九千元降为四千元——犹如神仙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扫,即刻打落原形,千年的修行化为泡影。

在报社,受此羞辱,无论男编女编,多半会揭竿而起,暴喝一声:老子不干了!当场倒炒了总编鱿鱼,另觅良枝栖息。

但景皓不能冒险,他必须忍辱负重、能屈能伸地捱下去。维尼还躺在医院输液,育婴师照拂着他。医疗费要给,育婴师的工钱要给,房子的月供款要给,打官司的律师费要给——做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丈夫,也是需要本钱的。

愤而离职不行,喝酒终归是可以的吧。景皓能做的,便是温习旧课,下班以后到小酒馆买醉。想不到他刚一落座,尾随而至的夏稚就一把拽住他:

“景皓,来,我家小阿姨烧得一手好菜!”脚不沾地地把景皓带出酒馆,掇弄到自己家中。

景皓去了才知道,夏稚是哄他的。夏稚雇的小阿姨是钟点工,并不过夜。三更半夜,偌大的联排别墅寂寂无人。

“我不能够,让你再次醉倒街头。”夏稚亦娇亦嗔地解释。

“景皓,以后想喝酒的话,随时欢迎来我这里,”夏稚举起酒杯,微笑着与他碰一碰,“等到天冷了,我为你做一种煮红酒,加上丁香、桂皮、柠檬、橙子和砂糖,可以驱逐寒气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景皓突然脱口问道。

闻言,夏稚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仓皇。她猝然起身,走到窗前,握着酒杯,把瘦瘦的脊背留给景皓。她不说话,伫立着,沉寂良久。

“我不是太清楚,”隔了很久,她背对着景皓,缓慢缓慢地、字斟句酌地说道,“或许是,身不由己地,被你深深吸引……”

景皓胸中震动。

这一瞬间,他颖悟到,其实他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而夏稚,亦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

他们都是需要医治和慰籍的伤者。

“你是我此生见过的,品行最好的男人,”她仍旧背对他,轻声说着,“绝无仅有的、懂得如何疼惜女人的好男人……”

景皓着了魔,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走过去,立在夏稚身后。夏稚没有动,没有回头。她面前的窗户敞开着,有风吹进来。在幽暗的夜色里,她宽大的袍子被风灌满,仿佛一双硕大丰盈的白翅膀,轻飘飘的,展翅欲飞似的。

景皓怎么可以眼睁睁地任由她就此飞走呢?

他从背后使劲抱住了她。

夏稚与蔡惜一样,都是骨感那一路的女人。但夏稚比蔡惜更瘦。

出乎景皓的想象,夏稚的身体清洁如蜡,不同于她的脸,没有丝毫人造美的痕迹,光洁无暇的皮肤,似上等的丝绸,绷紧在纤细的骨架上,底下一层薄薄的脂肪。

景皓一向嗜好身形窈窕的女人,精致的足踝,纤长的四肢,有一种隐秘的性感。相反,丰满的女人容易让人联想到猥亵的兽欲。景皓对丰乳肥臀的女人敬而远之。

从前在床榻间,景皓是个羞涩而细腻的男人,他是那样小心地、小心地爱抚着蔡惜,宁可让自己忍受着欲望的疼痛,也绝不冒冒失失地侵犯她。有时他甚至会谨慎过头,比蔡惜的节拍还要滞后,就有点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的滑稽。

然而在夏稚身上,他一反常态,策马扬鞭,大刀阔斧地厮杀过去,连精彩的前奏都忘掉了。他渴坏了,像在沙漠里行走的旅人,被饥饿折磨得瞳孔发绿,眼前尽是甘泉流水的幻觉。

“你真强壮。”结束以后,夏稚含蓄地夸奖了一句。

景皓咻咻喘息。他大汗淋漓,近乎虚脱。

“累吗?”夏稚温柔地替他擦去汗水。

景皓不想交谈。

“睡一会儿吧。”夏稚体贴地替他盖好被子。

景皓睡不着。在这场脱轨的性爱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堆废墟,荒芜而又凄凉。

夏稚挪移过来,悄悄地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处,闭眼小憩。景皓看着她。卸妆过后,她的脸孔十分憔悴,惹人怜惜。

夏稚睡着了,他却越来越清醒。他醒着,忧伤地醒着,痛苦地醒着,焦虑不安地醒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地醒着。

他动了动脚趾,浅睡中的夏稚立即睁开眼睛。你饿吗,景皓?她柔顺地问。景皓说,不,我不饿。想喝水吗?不,我不渴。

“我很困……”夏稚打了个哈欠。

“对不起,夏稚。”景皓静静地说。他知道这句话有多混帐,他恨不得立时三刻从夏稚面前消失掉。

“唔?”

“我对不住你,夏稚。”景皓重复。

“你怎么了?”夏稚吃惊地用手臂支起身子,鬓发散乱地望着他。

“我会尽我所能,一辈子照顾你,回报你。”景皓不敢看她的眼睛。

夏稚不解地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她突然醒悟。

“你仍爱着她?”她轻声问着。

“是的,我爱她,非常非常爱她,”景皓别过脸去,“我不能欺骗自己,不能欺骗任何人,包括你,夏稚……”

“景皓,别说了,我心口痛得要命。”夏稚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为什么会痛?你又没有心脏病。”景皓抽回手,对她笑一笑,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

“你这个刽子手!”夏稚咬牙。

“这段日子,你对我太好了。夏稚,你让我感动。我不是想为自己辩护,但是真的,男人对女人的感激,很可能导致肉欲的产生,”景皓颠三倒四地解释着,“我知道这种报恩的方式未免太过荒谬,尤其对女人,恐怕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你究竟想说什么?”夏稚审视着他。

“我发誓,夏稚,今后我绝对不会再动你一下。”景皓正色道。

“你这样做,只会更加伤害我。”夏稚说。

“不会,不会,”景皓急切道,“我相信你会很快忘记我,忘记今天的事。”

“会吗?”夏稚眼神凄伤,“可是,景皓,我已经爱上了你……”

“不要,夏稚,千万不要爱上我!”景皓像被针戳了一下,连连摇头。

“爱情已经发生了,”夏稚啼笑皆非,“它在我的身体中,生了根,发了芽。”

“为什么呢?夏稚,我不配啊。”景皓急于逃脱。

“我经历了不少的人和事,”夏稚简洁有力地说道,“景皓,你是我遇到的绝版好男人,我不能让自己错过你。”

“可惜,你眼里的绝版好男人,在蔡惜看来,一文不值。”景皓仰面叹息。

“景皓,我说过了,她不懂得珍视你……”夏稚用面颊贴住他的脸,伸手搂着他的脖子。

“或许并非对于所有的女人而言,我都是一个好男人,”景皓拿开她的手,将身子挪开一些,“譬如此刻,我正在禽兽不如地以怨报德。”

“我爱你,景皓。”夏稚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景皓,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怎么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夏稚在过道里拦住景皓,关切地问道。

“那场官司,我咨询了律师,前景不容乐观,”景皓实话实说,“律师的意思是,在法庭上,我胜诉的成数不超过百分之五十。”

“难怪你心事重重的,”夏稚说,“下班后,去我家里吧。”

“钟点工到凌晨两点就走,我不能把维尼单独丢在家里,他醒来见不到我,会哭的。”景皓答复。

“充足的理由!”夏稚微笑,“这样好了,我去你那里,反正好些天没看见维尼,我也挺想他的。”

下了夜班,他和夏稚在人头攒动的电梯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先后到达停车场。他坐了夏稚的宝马,和夏稚一道回他的家。当然他可以装聋作哑,可以对夏稚的话语不理不睬,毕竟夏稚不是处女,毕竟他们不是置身于从一而终的封建社会,他没必要承担起沉重的道义。

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一旦这么做了,他和他所鄙视的父亲,还有什么区别呢?

中途夏稚停下车,在昼夜营业的超市里选了几样维尼中意的零食。景皓说,维尼牙不好,又不乖乖吃饭,都是被你和蔡惜给惯坏的!

“别拿我跟蔡惜相提并论!”夏稚反感。

“你比她强。”景皓赶紧补充。

“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吗?”夏稚失笑,“我的意思是,蔡惜是被你爱着的女人,而我呢,不过是个白大荒!”

“白大荒?”景皓发愣。

“瞧你,天天在家带孩子,都给带傻了!”夏稚取笑道,“白大荒就是说,未婚的大龄女白领。”

“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只对儿子的吃喝拉撒在行,都成无知妇孺了。”景皓自嘲。

“没办法,这就是你们这帮巨蟹座爷们的特征。”夏稚笑着说。

“什么特征?”

“黏家。”

“还有什么?”景皓感兴趣。

“宿命,自恋,怀旧,缺乏安全感,常常被年幼时体验过的孤独引发出无根据的恐慌,受伤后不反击,只会放弃、只想逃避,适应力不强、但有天生的领悟力,以自我为中心,习惯独处,像个病人一样嗜爱成瘾,不过爱的对象一定是一个得不到的、或者是已经远离的人,有自虐倾向,孝敬父母,”夏稚毫无逻辑地列举下去,“总之,星宿在巨蟹座的男人,喜欢海,喜欢雨天,喜欢顾影自怜,喜欢自己为自己舔伤口……”

“巨蝎座男人的性格,是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她收梢。

“很有意思啊,”景皓笑起来,“你是怎么总结出来的?难道你做了专题调研?”

“各种星座书上都写着,”夏稚说,“我不过是博采众家之长。”

“这些书是你写的吧?怎么会倒背如流?你别告诉我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景皓发笑。

“我在研究你。”夏稚淡然道。

景皓作声不得。

“我还有一项惊人的发现,”夏稚说,“我的星座是天蝎,每一本星相书上都写着,巨蟹座与天蝎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百分。”

景皓尴尬地咳嗽一声。

“蔡惜是双鱼座吧?”夏稚瞟他一眼,“巨蟹座与双鱼座,同样是天作之合,珠联璧合的一对,也是一百分。”

“我们不谈蔡惜,好不好?”景皓一震,主动请求道。

到家后,维尼睡得死沉死沉的,夏稚没有去吵他,坐在客厅里看午夜剧场。景皓在儿童房里多呆了一会儿,摸黑查看维尼的小书包,把脏污的衣物取出来,重新装进干净的衣裤和干爽的毛巾。

退出维尼的房间,景皓冷不丁吓一跳。客厅里立着一个穿红肚兜的、星眼朦胧的美女,原来夏稚已经把外衣给脱了,风情万种地等着他挥鞭上马。

“我眼晕!”景皓假意抬手挡住双眼。

“去!”夏稚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圣女贞德啊?!”

一边说着,她顺手就捻熄了灯,借着窗外的夜光,一点一点地,脱了个精光,赤裸裸地站在屋子中央,通体生光。

“别吓我,我是处男,我怕怕!”情急之下,景皓怪叫一声,冲进卧室,反手把门锁上,打死都不肯再露面。

夏稚有一个多月不理景皓,在报社碰见了,她视若无睹地擦身而过,眼中茫然无物,当景皓是透明的。景皓猜想,她一定是在思考,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和走向。

景皓不去打扰她,他期望时间能够让夏稚冷却下来,恢复理性,然后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爱他。然而有一天,他在报社的茶水间被夏稚堵住了。

“景皓,你就这么漠视我的行踪?”夏稚劈面问道。

“你不是小孩子,做事会有分寸的。”景皓含蓄道。

“我在调查你——”

“调查我?”景皓忍不住笑,“调查我什么?身高?体重?饭量?”

“她有情人。”夏稚清晰地说了出来。

“谁?谁有情人?”景皓一时不明白。

“你深爱的女人,蔡惜。”

“这对我的官司有用吗?”景皓心头抽痛。

“没有。”夏稚回答。

“可以帮助我,留住我的儿子吗?”

“不可以。”

“那么,我不想了解详情。”景皓意欲脱身。

“但是,”夏稚拦住他,“事情的真相,可以让你看清楚你的最爱。”

“我不是傻子,我猜得道。”景皓颓丧地闭了闭眼。他一直没有告诉夏稚,离婚以前最惨痛的那一段日子,他曾经上演拙劣的警匪片,在网络公司门前昼伏夜出,力图查证蔡惜外遇的痕迹。

“对方是一名医生,比蔡惜年长二十岁……”夏稚说。

“我不想知道!”景皓高举双手,作投降状。

“他们幽会的地点,是城外的一家度假村。”夏稚不肯放过他。

“我求你……”景皓疲倦已极。

“我那里有一张光盘,有兴趣的话,请到我家里来。”夏稚扔下一句,转头就走。

“我不会去!“景皓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

他预感到,他会去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控制得住。而他当真就去了,在三天以后的傍晚。夏稚候在家中,见到他,并不感觉意外,淡淡一笑,默不作声地将一张刻录好的光盘插进影碟机。

画面上出现了蔡惜,她独自坐在宾馆的大堂里。接着,镜头摇转,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个子相当高,瘦削、结实、矫健,从一部车中走下来。景皓一眼认出来,那部神秘的黑色帕萨特,正是他在跟踪蔡惜时所见到的。黑色车子,白色裙子。蔡惜随风而逝。

“她骗了我,”景皓喃喃道,“她说她没有第三者……”

夏稚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起身做了一杯浓郁的茶,递到他手中。景皓立即握住那只茶杯,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指关节微微泛出青色。

那个男人走进宾馆大堂。蔡惜站起身,踮踮脚尖,吻了吻他的眉际,非常亲密,非常默契。他们没有说话,径直朝电梯口走去。

一个近镜头,现出男人的面目。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皮肤黎黑,略有皱纹,一双像豹类一样敏锐、犀利的眼睛。

“啊?”景皓失声喊出来。

“你认得他?”夏稚惊讶。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他呢?”景皓如芒在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

电梯当地一声,停了下来。男人和蔡惜一前一后地穿过铺着长毛地毯的幽静的走廊,在一间房门前站定。男人取出宾馆专用的感应卡,开了门,他们双双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关闭。

夏稚按动“暂停”键,画面凝固在那一瞬间。一扇紧闭的门。门内香艳旖旎的景色,一场疯狂的男欢女爱,尽在不言中。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景皓神色仓皇,如丧家之犬。

“这位仁兄,资历不浅,”夏稚旁白,“他不仅是知名的妇产科专家,而且是本市最大规模的一间医院的院长。”

“维尼,就是由他接生。”景皓呆呆地补白。

“而你,一直蒙在鼓里,一直在谴责自己,一直在追悔,一直以为错在自身!”夏稚略为激动。

“郎未娶,卿未嫁,他们的交往也很正常。”景皓强迫自己冷静。

夏稚不搭腔,按动“播放键”,让景皓继续观看。光碟的下半部分,是一段探访摘要。有度假村的收银员出示厚厚一撂收费清单,镜头出现最早一张的日戳,最末一张的日戳。又有服务员指认相片中的蔡惜,等等,仿同一次手法专业的刑事侦察。

“看明白了吧?”夏稚不留情面地指了出来,“这对男女偷情,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我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的察觉呢?”景皓脸色发白。

“四年了,他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夏稚不动声色地强调,“早在维尼诞生以前,你亲爱的惜惜,就脱离了婚姻的轨道。”

蔡惜在孕期的暴躁,时不时的出神,突如其来的忧闷,大肚皮上的彩绘,产检时的紧张,终于找到了注解。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景皓一厢情愿认定的什么生理现象,她的心,在两个男人之间游走、挣扎。

可是在蔡惜生命的天平上,景皓跟维尼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及那个老男人的重量!最终被她淘汰出局的,是对整件事一无所知的景皓。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我不想知道这些……”一念至此,景皓心如死灰。世事苍凉如斯,超越他的承受,他巴不得找个洞穴,蜷缩起来,从此不问人间爱恨。

夏稚走过来,在景皓面前,蹲下身,像个小小的幼童一般,把脸贴在他的膝盖处。景皓不动。夏稚抬眼看着他,真挚地说:

“景皓,我雇佣了私家侦探,调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查明了一切,就是希望,你能够彻彻底底地告别蔡惜,同你过去的情感决裂……”

“谢谢你,夏稚。”景皓紧紧地握一握她的手,松开来。

“但是——”夏稚瞟他一眼。

“但是什么?”景皓不解。

“接下来,你就会说‘但是’了,”夏稚双目直视前方,“你会说,但是我的心已经被蔡惜占据,没有剩余的空间。”

“没有‘但是’,”景皓态度诚恳,“我要说的是,夏稚,如果你不嫌弃,我会永远永远把你当作最好、最重要、最贴心的朋友。”

“你还是爱着她?”

“我恨她。”景皓说。

“不,你爱她,”夏稚平静道,“那天,在你家楼下,当你们面对面的时候,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你的感情——你没有骗我,你刻骨铭心地爱着她。”

景皓不响。

“你在等她回来?”夏稚问。

“她不会回来的,她很固执,一旦做出某个决定,就绝对不会轻言改变,”景皓叹口气,道,“而且,在骨子里,她是个无比骄傲无比倔强的女人,哪怕伤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她都不会吭一声,打落牙齿和血吞。”

“看来,你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夏稚斜斜睨他,“我想知道的是,假设她肯回头,你会怎样做?”

“她不会。”景皓笃定。

“不见得吧,”夏稚道,“等事情凉下来,她迟早会觉得那个男人和你一样,是个黄脸公,她迟早会觉得与他做爱和与你做爱同样乏味。”

景皓心里咯噔一下。

“到那个时候,也许她会要求回来,你怎样呢?”夏稚问。

“讲个故事给你听,”景皓说,“从前,有一个风流才子,迷上了一位名媛。这位小姐对他说,‘只要你在我窗下花园的石凳上,等我一百个通宵,我便嫁给你。’才子照做了。但是到了第九十九个夜晚,他倏地站了起来,离开了那位小姐的花园。”

夏稚凝视着他。

“我们回不去了,”景皓酸涩地一笑,“爱是一回事,但重新接受一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和她的未来,已经被她拦腰斩断,就此终结。”

“你的感情,会有新的未来?”夏稚隐晦地问。

“朝前走,不要停下来,”景皓低低说,“夏稚,你会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男人。”

“我以为,我已经等到……”夏稚幽幽道。

“我没钱,拖着个孩子,又有过被抛弃的污点,属于没人要的剩男,全世界的女人都不会愿意嫁给这种窝囊废。”景皓无限疲惫,狠命糟蹋自己,作践自己。

“我有钱,又没有孩子,属于没人要的剩女,剩男剩女,取长补短,不是正好吗?”夏稚居然诙谐道。

“夏稚,我不值得你爱,”景皓闭上眼睛,“我是个伤者,爱情的伤者。我的伤疤,或许有结痂的一天,或许,永不痊愈。”

“景皓,在我们上床的那天,你当我是什么?”夏稚悲哀地问,“一张创可贴,对吗?”

“对不起。”景皓能说的,只是这三个字。

“你知道吗,景皓,创可贴在疗伤的同时,已经深深附着于你的皮肉,撕开的时候,一样会很痛的。”夏稚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双眼。

“我已经在痛了,”景皓坦白,“这是跟当初受伤时,不同性质的痛感。”

“我等着你,景皓,”夏稚匍匐过来,把头靠在他胸前,温柔地说道,“我不会打扰你,不会给你压力,我有信心,有耐心,等到你完全修复的时候。”

“不要等我……”景皓喃喃道。

“我突然可以深切地理解那首滥觞的诗歌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夏稚解嘲地念出一句网络诗歌。

“我会背诵,”景皓打断她,开玩笑似的一口气背下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掘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

夏稚死死盯着他。

“怎么样?这种绕口令一样的诗,我照样能够倒背如流,是不是很有天才的嫌疑?”景皓笑着说。

“你不尊重我的感情。”夏稚静静地说。

景皓哆嗦了一下。这是一个严厉的控诉!

“夏稚,我们是好朋友……”景皓软弱地强调。

“我愿意做你的好朋友,一生的好朋友,或者,在一个美妙的路口,我们的关系会发生转折,成为一对幸福的恋人。”夏稚软下来,呢喃道。

“没有那个路口,夏稚,我们的关系不会有所转折,”景皓委婉地说,“我希望我们此生都是纯粹的好朋友,超越性别,超越欲望。”

“景皓,别急着拒绝我,我答应你,我自愿等着你,”夏稚抱紧他的腰,柔情万斛地诉说着,“如果我的爱情强人所难,不受欢迎,使你感到不快,防碍了你的生活,请你直接告诉我,我不是死缠烂打的18岁少女,我有自知之明,我会抽身引退的……”

景皓闭上嘴巴,不再与她辩驳,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棘手问题,一时半会儿弄不清答案的。他干脆顺势把她拥在怀里,贴贴她的面孔,微笑地说:

“别害怕,我的胡须又长出来了。”

然后他从容地放开她,用一种亲切的表情对她微笑——就像一个人对着自己逝去的往事微笑。他没有再碰她一下。

他明白,如果今夜,在极度的失落和伤感中,他能够坚定地抵御住夏稚的色诱,那么他无疑就获得了对这个女人的终身免疫力。

景皓没有辜负自己,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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