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上午,七点整,市局的过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
离发现顾唯尸体已经过去18个小时。
重案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大队里几个老刑警围在一起吞云吐雾,相互传看着手中的资料,他们如今已经不在一线,平常只负责一些管理类的文职工作。
刑侦大队重案组警花荀兰负责朗读案件卷宗。
“死者顾唯,原名顾红梅,十八岁考入樟川师大文学院汉语文学专业,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自己将原名改了顾唯,之后便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几个小刑警围在桌前,一边听一边小声交流。
“怎么好些女孩子上大学前都喜欢去改名。”
“改了名字后确实要洋气些,也不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姓。”
……
老刑警吐出一串烟圈,用手指敲了几下桌子:“你们懂什么,大山里出来的那些女娃子,哪年没几个叫招娣,引娣的。我看这些名字都得改。得改!”
小刑警们笑着点点头。
秦正安坐在第一排,拿起桌上的文件看了一眼顾红梅的名字,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倒也没多说什么。
荀兰读完一份之后,继续朗读另一份走访笔录:“我和老伴儿今年都六十多了。早年都间一直在老家种地,七年前老家被洪水淹了,没法子,我们一家四口搬到了樟川来。我和孩儿他娘种了一辈子地,啥都不会,只能在圣灯大市场里做零工。五年前。我拿出家里所有的钱加上受灾那年发下的补贴款,在圣灯市场南区服装批发市场上租了一家门店做小本生意。”
这一份笔录来自顾唯的父亲。
“她哥哥顾红兵不是读书的料,初中就辍学打工去了。可红梅不一样,她读书读得好,即便遇到了那种事情,也没有影响高考,最后考上了师范大学。这下可把我高兴坏了,咱老顾家好歹是出了个读书人……红梅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年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上个月她哥哥结婚生小孩,红梅还拿奖学金给哥嫂买了很多婴儿用品,都是从国外买来的高级货……”
朗读卷宗是秦正安到岗之后新定下来的规矩,面对密密麻麻的笔录,光靠人眼来看的话,不仅容易疲劳,还容易被视觉欺骗,在一目十行中忽略掉关键信息。
荀兰读完一份,走回座位,换成袁飞继续给大家诵读。
就在这时,秦正安抬起头道:“这里稍等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气场,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今早在从办公室起来,就一直在听各种报告,已经听了许久,这会儿难得出声打断。
“顾唯父亲提到‘既然遇到了那种事情’具体是指什么事情?”
荀兰回想了一下:“顾父说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听顾唯说好像在学校里不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还是什么。顾父当时也没多想,想着如果真是被人欺负了,就让她哥哥去帮忙。总之,那段时间顾唯心情很不好,家里人都不敢惹她,也不敢多问。”
秦正安继续追问:“具体是哪段时间?”
荀兰摇头:“当时觉得这个情况和案情关系不大,也就没有多问。”青春期女孩情绪多变是属于很正常的情况,荀兰心想,也不知道秦队为什么会在意这种事。
秦正安只略微点了下头,便转向坐在斜对面的肖泰。
“顾唯的银行卡和消费记录查得怎么样?”
肖泰:“顾唯在入学报名的时候曾办过一张储蓄卡。平常父母给的生活费都打在这张卡上,我们已经核实她的这张卡上并没有大额资金来往。除此之外在她名下就没有别的卡了,连信用卡都没有,征信报告也没有任何问题。”
荀兰问:“那她的奖学金是在哪张卡上?”
“她哪有什么奖学金。”
柳钟元摇头,调转电脑显示屏,点开从学校调取出的成绩单。
“顾唯成绩平平,大学四年并未获得过任何奖学金。根据师大师生的走访记录,认识顾唯的人大多反应顾唯其实很少出现在学校,大二结束之后,甚至连寝室都很少回去,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文学院这边的师生对她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众人立即围到电脑前来。
“不仅如此,顾唯在今年三月中旬因为毕业论文的事情和导师吵了一架之后便离开学校,说是已经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等她再次出现在学校附近时,已经死亡。”
荀兰:“这么说顾唯其实一直在欺骗父母!”
老刑警将花白的眉毛高高抬起,双目圆瞪,恨其不争:“依我看这大学就是个大染缸。这些单单纯纯的小姑娘一进大学,自以为见了世面就忘了自家是个什么情况,不是去谈恋爱,就是去追什么奢侈大品牌,你们说她穿的那身是啥牌子来着?”
有人回答:“衣服是意大利某品牌今年初春新推出的金色音符刺绣鹅黄卫衣,牛仔裤也是同款品牌的,价格至少这个数。”
老刑警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什么玩意儿,就一块破布连膝盖都挡不住还要卖这么多钱,那些人怎么不去抢呢?还不如服装批发市场里卖的货,质量比这个好,布料还比这个多!”
小刑警们捂着嘴,偷偷笑起来,柳钟元也跟着笑起来。
秦正安轻咳了一声,众人立即正色。
秦正安整理完手中文件后,将手里一沓资料先递到老刑警们桌前。
“老师们请看看这份侦查初始评估报告。根据昨天的排查结果,我们在的樟川上游一共找到十处疑似落水点,现已联系临江区、栖霞区分局的警员前往封锁可疑地点,协助调查。”
老刑警们看了秦正安一眼,抖了抖烟灰,从他手里接过了资料。
秦正安转过身,又问:“顾红兵是谁去做的问询笔录,怎么没见着他的相关材料?”
“秦队,是我。”
袁飞上前一步:“顾红兵像个闷葫芦,关于他妹妹的事情,一句也不愿意多谈。前后就说了几句话,多是安慰二老,倒也没什么可问的。”
“这些情况也要写进报告。”
“啊,这也要写?”
“对,以后这些都要记下来,局里空置的录音设备,也要一并用上。”
秦正安虽话不多,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
袁飞眼睛骨碌一转,快速朝老刑警那边扫了一眼,不过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便又听秦正安问道:“顾红兵是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具体是在哪一个建筑工地上工作?”
袁飞回过神:“他当时也没具体说是哪一个工地。喔,对了,他提到过经济开发区,后来离开的时候说要坐公交回城南。城南那一带的地大多都被桦龙地产拿去了,我想他在那里工作的可能性很大。”只要提起城南经济开发区,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鼎鼎大名的桦龙地产。
“秦队,你是觉得这个顾红兵有问题?”
“现在还很难说。顾红兵和顾唯兄妹之间的关系很亲近,他在接受妹妹大量钱财资助后,不可能察觉不到妹妹的异常,但他在询问前后都刻意回避了这些问题。”
“秦队,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在做笔录的时候,感觉顾红兵虽然对妹妹的死很伤心,但他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回想昨天顾家二老伤心欲绝的凄惨场景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反倒让人忽略了隐忍沉默的顾红兵。若不是秦正安现在多问了一句,恐怕再过一段时间,他真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果然还是应该录个音,警察也不是神,不可能记得住所有对话。回放录音不仅能记住内容,还能重新当事人说话时的情绪,也许还能获得额外的发现。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袁飞对于新来的这个队长还是挺佩服的。袁飞是从周边县城选调上来的,他之前也是冲着市局“英雄大队”的招牌而来,没想上来之后发现这里真的就只是个招牌。大家这么多年习惯成自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自从秦正安来了之后,队里的气氛变了不少。
昨晚秦正安一个人睡在警局,不仅查看了兄弟们调查的材料,还查看完了樟川附近几十个小时的视频监控,今天一早便将梳理出来的材料分给大家查阅。虽然警局喜欢论资排辈,但对于这种有实力又努力干活的头儿,大家印象都不错,何况秦正安本人也是敬上接下,待人谦恭有礼,大有儒将风范。
袁飞见秦正安将他刚才说的话都记了下来,察觉出他有二次走访顾家的意思:“秦队,顾家刚丧女,二老的情绪都不太好,尤其是顾红兵,他好像都不大愿意再提起此事。”
秦正安微微颔首:“知道了,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去,这段时间需要关注顾家的情况。不过,作为家属,应该是希望尽快破案的。”秦正安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顾唯案的资料已经传阅完毕。
秦正安喝了一口咖啡,起身离开座位,从文件袋里取出另外一叠资料,送了一份到老刑警面前,另外一份分给了柳钟元、袁飞、荀兰和肖泰他们传看。
“我将五年前樟川连环杀人案的相关资料一并打了出来。这次顾唯的案件和五年前的玻璃弹珠连环杀人案有类似之处,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秦正安在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大家的反应。
会议室里传来翻阅资料的刷刷声。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一个老刑警狠狠吸了一口烟,将资料往桌子上一放:“这件案子我是有所耳闻,当年是由临江分局牵头办理的。因为这起案子最后就发生在临江分局周围,市局领导对此非常重视,当晚一个电话就将人组织起来,前往临江分局支援。”
“但那时候分局似乎不愿意市局的人插手进来。是啊,毕竟就发生在分局附近,谁都不愿意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被调查。”老刑警回忆起那个夜晚,深深提了一口气:“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秦正安,我们遇见了你当年的未婚妻,她说是你让她送东西过来。”
秦正安握了一下拳。
会议室里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火舌舔舐烟叶发出的滋滋声,包括柳钟元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发出声响,均做观望状。
“五年了啊,这件案子在当年引起的轰动可不小。但据我所知,那个凶手曾经和你所在的行动小组交过手,你们不仅让凶手逃走了,还让凶手开着车大摇大摆地逃进栖霞山。警察为了缉拿凶手,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而当年你那个未婚妻正好去警局给你送饭,半路上被凶手劫持并遭到杀害。你当年也在现场,我想当时的情况你比我清楚。至于结果,她准备你送去的食物成了凶手的逃亡物资,她的车也成了凶手的出逃工具。”
柳钟元吓得急忙点了支烟,狂吐烟圈,心中七上八下。
五年前的事柳钟元他们并不清楚,可听老刑警的说法,难道老大当年也在樟川,而且还卷入那场案件当中。
老刑警将烟头杵进烟灰缸中,转了一转,火星呲一声熄灭好似叹了声气。
袁飞、荀兰和肖泰都坐在座位上埋头看资料,不过这个时候还有谁能看进去呢,每个人都在心里都有杆秤,凡是都会掂量掂量。
作为刑侦大队的一员,众人也听过一些说法,樟川市局刑侦大队长一职有些特殊性,私底下甚至有人称其为“最强跳板”,也就是说在这个位置上干过的人只要不出什么大的问题,很容易混个资历,然后升官走人。所以一连两届代理大队长都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原则,没干多久全都升走了。
老刑警们对这种情况已经忍无可忍、深恶痛绝,这回见下来的又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队长,而且还是他主动申请接任的职位,因此才会对他毫不客气。
“我不管你接任这个职位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你想将那个案子重新翻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当年你选择击毙凶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无论你心里怎么猜测,只要没有证据,一切都等于零。”
老刑警再次警告。
柳钟元听到这里,已经不自觉放下了烟头,心想,难道老大当年是为了给未婚妻报仇,才击毙巢自兴的?可那时候明明是因为自己快被巢自兴勒死,老大开枪救的自己。
不对,那个时候,老大一直没开枪,一直到他……是了,老大是想抓活口的,是为了救他才不得已击毙了巢自兴。
柳钟元深深吸了口气,可刚想开口将情况说明,老刑警便从他身前经过,落下了高大的阴影,他喉咙卡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口。
门外警员敲响会议室的门。
“报告,非正常死亡鉴定中心云法医她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