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四十分。
傅渝将需要做理化分析的项目全都上了机子,脱了白大褂,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办公室这边只开了几盏柔和的边灯。
云破晓整个人都蜷在椅子上,将头轻轻耷着靠背,仿佛睡着了,电脑显示屏上的光照在她脸上,格外苍白。
今天发生的事,要说对她没点影响,那是不可能的。
傅渝想起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在临江区公安分局司法解剖室里,头顶一架风扇吱呀、吱呀旋转着,无力得仿佛老太婆手里摇晃的蒲扇。
那地方是由七十年代的废弃厂房改建而来,条件十分艰苦简陋,别说专门的消毒间和更衣室,就连通风橱和换气扇都没有,房子正中搭了块结实的大木板,就算一张解剖台了。
她和破晓还没毕业就被分配到这里实习,天天闻着各种各样的尸体味道,日渐麻木。
那天是她们第一次尝试独立解剖尸体,而云破晓当时又是出了名的初生牛犊,胆子大,动作快,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尸体的了胸腔和腹膜。
傅渝负责将胸骨和内脏抬出来。
“这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她俩一个负责将整个胃部支开,一个执刀,一刀子下去便划出个长口,没曾想,突然之间,几十个玻璃弹珠被腹中胀气给冲喷出来,哗啦啦落在水泥地上,跳得满屋都是。她和破晓也被各种各样腥臭的血水和黏液喷溅了一身。
她那个时候可吐得比李齐和张阅厉害多了,恶心到根本吃不下饭,甚至连半夜睡觉的时候还会听到天花板上玻璃弹珠落地的声音。
真是一段可怕的回忆。
而在那时候,云破晓却对这个案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刚做完尸检的第二天就神采奕奕得敲响了专案组的大门。
“报告!”
“小云法医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这位就是我们分局司法解剖室的小云法医。昨晚,我们大队根据小云法医的报告,成功找到嫌疑人的另外两处窝点,并发现被嫌疑人杀害的另外两名女子的尸体。”
领导热情将她介绍给专案组警员们。
“同志们,这个嫌疑人狡兔三窟,十分狡猾啊。我今天特意请小云法医来协助调查,咱们也好进一步进行案件评估,争取尽快行动,能多争一分钟是一分钟,早日将这个杀人魔头缉捕归案!”
云破晓来到白板前,将尸体照片依次粘贴上去。
“根据警方现有的信息和第一具女尸解剖结果,大致推断犯罪嫌疑人为20至40岁男性。存在暴力倾向,曾对受害者实施殴打,并且力气很大,能在不使用任何绳索和辅助工具的情况下,轻松将一名体重约50kg的女子挟持,并提离地面5至8公分。”
云破晓展示了尸体背部的挫伤以及其他伤痕,众人点了点头。
“犯罪嫌疑人大概率是外乡人,应该刚来樟川不久,靠体力活谋生,做过雨棚搬运工,曾经用蛇皮袋装运货物。嫌疑人所选择的据点不会在一楼,也不会是空间较为宽阔的居民区,他一定会选择密集的多层群聚区,加上抛尸地点,可以将活跃地点缩至为圣灯大市场的南侧,进一步缩小的话,会优先选择南区的建材市场、服装批发市场以及临近大学城的跳蚤市场。”
说着,云破晓展示了一些尸体衣服表面留下的痕迹,有蓝色的雨棚油漆以及蛇皮袋红蓝色的聚丙烯纤维。
刑警们连连点头,昨晚找到另外两具被害人尸体,一个是做服装批发的老板娘,另一个就是樟川大学的学生。
“犯罪嫌疑人身高在180左右,有运动员般的匀称体型,身形矫健,手臂很长,下垂过膝,善于攀爬,上颚凸起,齿系存在外翻并伴随缺失。”
刑警队员们不可思议:“难道说是发疯的大猩猩?”
“只能说按照目前了解到的信息,犯罪嫌疑人出现了这样的症候。”云破晓谨慎地选择用词:“这也是我有些想不通的地方。犯罪嫌疑人平常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使受害者吞下35颗玻璃弹珠,并用塑料红绳将受害人勒死这一特征,说明嫌疑人极有可能伴随应激性精神错乱或者持久性心理障碍。我想,在他杀人的时候可能正好处于发病时期。”
“病症一旦发作,做出的行为很可能受到潜层心理支配。比如玻璃弹珠,很可能是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即便这样,这种乐趣也经常被剥夺和抢走,以至于他需要找个安全又隐蔽地方来收藏这些玩具。”
“按照小云法医的分析,犯罪嫌疑人将年轻女性的身体当成了玩具收纳袋,并在最后用红色塑料绳封口的时候,将女子勒死。”
“极有可能。”
……
傅渝拖着虚浮的脚步回到临江分局,已经过了中午饭点。
路过分局办公大楼和解剖室中间的大院子,听见侧边洗手台传来哗哗的水声。
傅渝急忙跑上前去,有些不可思议:“你还在吐啊。哎,我昨晚也是在电玩城里玩了一晚上,才让脑子不再去想那些玻璃珠子。”
云破晓用冷水洗了脸和手,关掉水龙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就是吐得特别厉害。”
傅渝笑道:“那就别想那些恶心的了,咱们想些别的,开心的,比如……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公开啊?”
傅渝靠近云破晓,眼神中充满八卦和期待:“我昨晚看见秦正安在珠宝店里挑来挑去,我就猜到了。哼,你们俩是瓶口橡皮塞么,瞒得密不透风。”
“真的吗?”云破晓有些吃惊。
她关了水,靠在水池边缘,笑道:“我其实不想那么早公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不在乎这一两年。他说结婚以后他就调到其他分局去,可现在分局领导那么器重他,这次行动还让他担任行动组的小组长,一旦调到别的分局去,哪还再能遇到这么好的伯乐?”
“这也是个问题,你们的关系一旦公开,肯定要调走一个的。我敢打包票,解剖室这边肯定也不舍得放你走。”
云破晓笑道:“所以说等过两年吧。我们现在都才刚入职,还有不少事情需要适应,等今后工作稳定下来,再想要调换科室也好和领导开口,等到那时候我们再结婚也不迟。
“那这事你有没有和秦正安说过?”
“还没,等他这次出完任务回来再说。”
“你也是心大,就不怕拖久了出问题。”
“不怕。”
“……”
傅渝还记得云破晓说这话时的神情,那时候,柔和的阳光穿过榆树叶子,照在她美丽的脸上,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如梦幻般美好。
“先吃吧。”傅渝递上从食堂买的一盒烧麦:“我算是想明白了,人是铁饭是钢,那些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咱都不能饿肚子。”
云破晓急忙伸手挡住饭盒:“快拿走,快拿走,我今早上一进食堂就犯恶心,吐了好几次呢,一点儿东西都吃不进去。算了,反正也不想吃东西,趁这个时间不如将另外两具给一起解剖出来。走吧,郎秋已经把那两具尸体停进了解剖室。”
“你不是已经提交调查报告了吗,特别行动组也已经开始作战部署了。”
云破晓摇头:“现在只解剖了一具尸体,物证还不充分。我还需要更多的物证,才能更准确得再现案发经过。我们快把另外两具解剖出来,万一有什么新的发现,也好及时串并案件,通知行动组让他们调整作战计划。”
真是个强悍的女人,傅渝一直都这么认为。
机智的头脑,旺盛的精力,在调查真相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极大热情,再加上清晰的自我认知和难得的自我否定能力,难怪分局领导那么看好她,还说如果以后市局批准了成立非正常死亡鉴定中心,在那里一定会有她的位置。
傅渝拿起风衣,刚走到她办公桌前,云破晓已经醒了。
“快来看,我把五年前的解剖资料重新调出来了,就是咱俩解剖的那三名受害人。”云破晓从椅子上翻下来,滑到电脑旁,点开屏保,调取出樟川连环杀人案的资料。
“这次顾唯案的凶手虽然也使用了玻璃弹珠和红绳,但其中的差别还是非常明显。”报告中,云破晓已经将不同之处全部标注出来:“首先在弹珠的数量上,五年前三名受害者胃中均超过三十颗,但这次只有十五颗。”
“这说明什么?”
云破晓:“这就表示这次的凶手在犯罪心理上就和巢自兴有很大的区别。这次的凶手并不是在收集弹珠,而是在模仿。另外,死者胃中出现的这条金项链吊坠,怎么解释?是她自己吞进去了?还是被迫吞进去的?”
傅渝凑近电脑屏幕,仔细瞧了瞧:“这种材质的吊坠看起来很别致,可不是在樟川这个小城里能买到的,这可是这次新出现的情况。”
“然后是凶器,巢自兴使用的都是简陋的红色塑料绳,这次是价格高昂的红色真丝礼品带。这种丝绸包装绳在市场上也不是买不到,但一般都用于包装高端礼品。”
两人继续翻阅五年前的资料。
安静了一会儿,云破晓显得有些失落,忽然道:“当年许笑不是巢自兴杀害的,这一点我能确定,可是没有尸体,也就没有证据来证明我的想法。”
而且,当年云破晓赶到现场见到许笑时,她还没死,但后来的事情她却记不得了。
许笑事件和巢自兴连环杀人案明明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可为什么最后会混淆在一起,让警方认定许笑是巢自兴案的受害者?
除非这两者并非独立案件,本身就有一定的内在联系,这也是云破晓最为困扰的地方。
傅渝隐约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也知道云破晓这么多年一直纠结于许笑案上,这一桩结案在她眼里一直都是悬案,何况在那起案件中,她还付出过惨重的代价。
李齐和张阅安安静静坐在自己工位上,一直朝这边虚头探脑,见云破晓已经醒了,便相邀一起走过来。关于当年的事情他俩人都听说过,那是云破晓的成名之战,当年云师姐凭借一具尸体及时将犯罪嫌疑人描画出来,让警方立即采取行动,成功救下另外几个遭遇巢自兴绑架的女孩,云破晓也成了破获樟川连环杀人案的功臣。
“我也听说过五年前的那起连环杀人案,当年可是在各大论坛里传得沸沸扬扬。”
“真是个死变态,竟然用那种残忍的手法来折磨人,想想都渗人的慌。”
“就是因为他那种猎奇的手法才引起了网友的好奇,连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当时给了警方很大压力。后来还有人根据这起案子,编写了一本都市传说,据说当时最后一个受害人将凶手的名字刻在了椅子背面……”
话音未落,李齐和张阅一人吃了一记爆栗。
傅渝用余光朝云破晓看去,她正查阅电脑资料,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推开,王光抱着他的老式公文包,一路小跑着进来。
“糟糕得很,糟糕得很呐……”
“王头儿,什么事这么着急。”
王光沮丧着脸:“市上领导要开加急会。市局、各分局的人马都要参加,这不,资料我已经全打了出来,我马上就得赶过去,这下又没法子按时下班了!”
王光拍拍鼓囊的公文包,笑道:“小云呐,你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也别待在这儿了,先回去休息,养足精神,等讨论出结果了我发你一份儿,接下来几天咱们中心可有的忙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