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一盏复古的落地台灯亮起,暖光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秦正安走到落地窗前准备拉上窗帘,对面的阳台上忽然有灯光从缝隙中漏了出来,传来岳亮吵吵嚷嚷的说笑声,跟着就是云破晓指挥铺床的声音。
秦正安停顿了片刻,缓缓拉上窗帘。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因为父辈的关系,他们一直都住在一个大院里,用长辈们的话来说他们这种情况叫做青梅竹马。不过即便是青梅竹马,想要修成正果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初中时,梁叔和岳姨就带着云破晓搬到了新城区的繁锦城,而他则继续留在老城区。
那段时间每逢放假,他就会坐上那辆吐着尾气的公交车前往新城。初中的日子既短暂又漫长,只是那种距离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他本以为等他考上樟高之后就好了,可有一次,他偷听到岳姨和他妈妈通电话,知道云破晓在学校出了事。
那天,当夕阳染红樟川的半边天空的时候,他坐到河堤畔的草坪上,闻着河边吹来的咸湿的风,掀起衣角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
夕阳夹在两山之间,烧出漫天霞光,一只白鹭从水面掠过,金色的樟川静静流淌。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诧异得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云破晓笑盈盈的脸。
云破晓朝他扔过来一个塑料口袋。
“这是什么?”
他打开塑料袋,里面装了一整瓶碘伏还有一袋消毒棉球。
“你怎么弄来的?”
他的话刚出口立即就明白了,她掌心里有一条红色的伤口,从手侧一直到虎口。
他垂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橘红色的晚霞笼罩大地,奔腾不息的河水带来了徐徐晚风。
她望向金光粼粼的樟川,在樟川上游,就是近年来政府大力投资建设,坐拥三大高校的樟川大学城。
“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刑警,你呢?”
“法医。”
秦正安将灰色风衣挂在衣架上,重新坐到了书房中央的沙发上。
省城的事情刚结束,他就申请回到樟川,来到市局之后便调出了几桩陈年积案,紧跟着一头扎进了案子里。
樟川平原四面环山,全靠中央一条漳河穿城而过,在河口处形成冲洪积扇,从而造就出了樟川这座新兴城市。然而樟川辖区内的几十个县乡则全都分布在周围的山区之中,尤其在西面,那里是广袤绵延的大绝山区,绝大多数地方都是人烟罕至的原始森林。
这些地方交通闭塞,民风彪悍,导致樟川辖内接手的刑事案件数量常年居高不下。
咖啡机传来滴滴声。
秦正安转身接了一杯咖啡放在桌上,将电脑屏幕翻开,继续查阅接手的各种案情卷宗。
不知过了多久,显示屏右下角忽然跳出一个新闻窗口。
他扫了一眼,便点了进去。
标题依旧还是那种传统的、振奋人心式的宣传口号,紧跟在后面的副标则是:樟川市民营企业家许堪出席桦龙地产慈善爱心捐款活动。
许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时忽然决定离开原有单位,毅然决然选择下海经商。他从经营一家生物医疗器械公司开始,经过几十年摸爬滚打,终于成为樟川有名的企业家代表,曾经还被评为“樟川市十大杰出企业家”之一。
不过许堪还有另一个身份——许笑的父亲。
新闻照片上的许堪头发已经花白,脖子上挂着层层花环,笑得一脸慈祥,看起来倒还真像个慈善家。
秦正安勾了一下嘴角,但并无丝毫笑意。许堪这些年真是将慈善家的气质修炼得炉火纯青,很难让人再联系上五年前那个指着云破晓破口大骂的男人。
秦正安记得五年前的那个黑夜,许笑之死让他、云破晓和许堪都被警方传唤,因为许笑在死前给他们三个人的手机上都拨过电话。
秦正安当日全天都和特别行动组在一起,正全力缉捕一名叫巢自兴的变态杀人犯。他在执行任务前就已经上交了手机,无法接听私人电话。警方当然清楚这一点,不过按照相关程序,例行询问还是必要的。
秦正安做完笔录,便坐在临江分局走廊上等着云破晓,但迟迟未见她出来。
没过多久,便看见许堪走出询问室,但他也没有立即离开。
许堪当晚在樟川有个很重要的企业家晚宴,在他接到女儿电话之后便立即开车赶来,在路上还闯了两个红灯,被交警拦过一次,全程都有相关记录。
按照流程,对相关涉事人员的询问都需要分开进行,在排除嫌疑之前,他们不得见面。
一直等到凌晨一点,云破晓才从询问室里走出来。
她刚走到门口,许堪猛得从边凳上跳起来,攥住她的衣领,将她按在墙上。
所有人都被许堪这一举动震惊了,秦正安将云破晓救下来的时候,许堪也被赶来的值班警察按在了地上。但不知为何,许堪这时候开始疯狂指认云破晓杀了她的女儿,分局整个走廊中都是他的辱骂声。
这场纷争惊动了整个临江分局。
那时候,云破晓已经是临江分局司法解剖室的法医,面对这样的指控,她却显得额外冷静,并请求许堪同意让司法解剖室对许笑进行尸检。
当然,许堪歇斯底里地拒绝了她。
那晚之后,秦正安被撤去行动组组长职务,而对于许笑一案,为了避嫌,他和云破晓一样,都不得再参与关于许笑的一切后续调查。
而在后来他私底下打听时,得知了那个案子中有一个细节,那就是许笑死前用指甲在凳子背面刻下了云破晓的名字。
一开始得知这个情况的时候秦正安感到十分惊讶。
许笑不应该认识云破晓的,更不至于在那种危急关头写下云破晓的名字。
但在惊讶之后,紧跟着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担忧。
许笑和云破晓接触过,这是事实,但她俩人接触时间应该不超过六小时,短短六个小时的时间就能让许笑深深刻下云破晓的名字,这就已经让人非常费解,而云破晓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
秦正安虽然不清楚许笑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去找云破晓,但他可以肯定,那段时间许笑正因为那件事一直都在尝试和他接头,但由于种种缘故,他和许笑在一些事情上并没达成一致,这也就意味着合作暂时宣告失败。
那时候他刚毕业,恰逢樟川市局里有一个大队长殉职。
那段时间樟川公安系统人员调动频繁,弄得人心惶惶,整体气氛都是压抑的。他作为一个刚入职的小警员即便手上有些线索,但根本接触不到那种级别的案件,但凡多过问一句就直接被上级挡了回来。
大家对此讳莫如深。
秦正安察觉气氛不对,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他和许笑对接这件事也不是警局派给的任务,而是他私下的行为。
云破晓那时候也是刚入职司法解剖室,整天待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一心一意想着通过实习,等工作稳定下来之后,他们就准备结婚。
他不想将未婚妻卷进来,所以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云破晓参与的部分。
然而即便是这样,云破晓不仅被卷了进来,还差点死在那场事故当中。
至于许笑,她死了。
许笑的死亡判定是由第三方鉴定机构出具的,临江区警局为了避嫌并没有过多参与此事,只是在最后阶段,经过临江区警局审核之后,判定许笑是樟川市连环杀人案的第4名受害者。
就这样,这件事被草草结案。
秦正安觉得有些可笑,但以他当时的权限,面对一堆白纸黑字的证据材料,他无能为力。
说起那场樟川市连环杀人案,连环杀手名叫巢自兴。在杀死许笑之前,巢自兴已经以同样的手法连续杀害了3名年轻女子。
巢自兴的作案手法十分变态,而且极具个人标记特征:他会逼迫这些年轻女子吞下玻璃弹珠,让其受尽折磨之后,再将她们勒死。
尸检报告显示,许笑的死状和她们一样!
秦正安将杯子里残留的咖啡一饮而尽。
半夜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窗外玻璃,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他想起他离开樟川的那个晚上。
那是和她看的最后一场电影,屏幕的白光照在她的脸上,让整个人越来越透明,秦正安了解她,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不会因为一场电影哭成这样。秦正安起身吻了下去,她并没有拒绝。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她再次抬起头对他说:“你走吧。”
他转身走出电影院,这一走,就是五年。
清晨,手机铃声响起。
“秦队,圣灯市场那边有个案子……”
三十秒后,秦正安换好警服,拉开窗帘的手蓦然一滞。
窗外,岳姨正带着云破晓和岳亮陆续上车。
又是一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