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锦城位于樟川市新城区,开车去单位要花半小时,云破晓因为工作关系,平时都住单位附近的公寓里,只有休假或者周末才会回繁锦城住。
云破晓摸出钥匙,打开别墅大门。
屋内温暖,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门缝,驱散了寒冷的雨气。
她将风衣和雨伞挂在门侧的衣帽间里,换了双软底拖鞋,走了进去。
餐桌上摆着一盘沙拉,一碟水果拼盘,外加一盘切好的炭烤牛舌。
“岳姨,我回来了,好香啊,今晚这么多好吃的。”
岳小爱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得意得晃动手里的红酒瓶:“从法国寄回来的。阳阳,快去拿个开瓶器,今晚岳姨要陪着你们喝上几杯!”说着又从酒柜里取出三个高脚杯:“阳阳,你今年下县城加起来有两个月了吧,清明也不给你放个假,你们中心可真是不把人当人。”
“周边乡县条件有限,整个樟川就我们实验室的设备先进,出了事,那边领导一个电话,也不说是借人,就说借用仪器。能有什么办法,我们还不是得老老实实背着仪器赶过去。再说,我是自愿的,就当去乡下透透气。”
岳小爱有些心疼:“都是你梁叔。让你选这个专业,说什么是国家和人民需要,今后大有用途,这些都是屁话,我就说当法医太辛苦,还不如跟我干律师。”
“这事哪儿怨得了梁叔,这是我自己选的,再说我也喜欢。”
“好,你喜欢就好。”
云破晓搂着岳小爱肩膀从厨房出来,回到餐桌前。
“梁叔呢,这么晚还没下班?”
岳小爱靠在饭桌边,故意做思索状,一手托着红酒瓶,另一只手扶了下半框的金丝眼镜。这是身为律师的她,在想主意时特有的动作。
“喔他呀,我让他今晚别回来了,睡办公室去吧,今晚是属于咱们女人的烛光酒会!”
“啊?”
岳小爱大笑起来,这才正经道:“是检察院那边有案子,你梁叔这下有得忙了。”
“梁叔在办什么案子?”
岳小爱没说话,递给了一个“勿要打探”的眼神,继续倒红酒。
云破晓用手拈了两块炭烤牛舌,识趣地堵住了嘴。
楼梯上传来一阵兴奋的脚步声。
岳亮从三四级台阶上直接扑跳下来,一把将云破晓抱住。
“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瞧瞧,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无聊到发馊了。你不知道这两天,天天下雨,我连门儿都没出,可闷死我了。”
岳小爱嫌弃得看了她一眼:“敢情你还知道,我当你乐在其中呢。天天脸不洗头不梳,你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看你没长虱子就算不错了。”
“妈,我都大三了,别老把我当小孩子成不成!”
岳小爱抿嘴一笑,转动手里的叉子,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岳亮。岳亮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居家服,看起来活像只粉红的兔子。
岳亮没再理她,玩着两只兔耳朵,对云破晓道:“姐,我这两天有个重大发现。正安哥家里亮灯了,他是不是回来了?要真是他回来了,那他来找过你没啊?”
云破晓勉强笑了一下,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仰头灌了一口红酒:“我不太清楚,最近工作实在太忙了。”
岳亮有些不可思议,笑容逐渐尴尬,急忙用眼神像岳小爱求救。
岳小爱晃动红酒,轻抿了一口。
“没错,安仔回来了。”
岳小爱将话头接了过去,有意无意中却又像是专门在对云破晓说。
“他今早送来了一盒跑山猪,他爷爷在乡下自家养的,我放冰箱了。人还专门买了一盒省城特产酱鸭脖。真不愧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安仔,居然记得他岳姨喜欢吃政法大学西门外的酱鸭脖。天知道梁平去了多少回省城,都不知道给我买点儿回来。我也好多年没回政法了,想起来怪遗憾的。”
“妈。爸和正安哥可是政法大学两代校草,你让两代校草都给你带好吃的,你还有啥好遗憾的。你就直说吧,你当年是不是就是因为我爸长得帅?”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肤浅。”
在酒精的作用下,岳小爱脸颊上泛起两圈红晕:“我看中的,是你爸爸的人品。”
岳亮用一串声音表达了“我不信”。
“你们懂什么!”岳小爱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当年梁平还是从西乡来的穷小子,我遇见他的时候,是在政法大学图书馆里。那天,他穿着白衬衫,抱着一摞书走进来,在场所有的女生都在窃窃私语,偷偷瞧他,可梁平谁都没理直接走到我桌前来……”
梁平从政法毕业后直接考入樟川市检察院,现任樟川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因其意志坚决,作风强硬,被人们私下称为悬在樟川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岳小爱今晚喝得有点上头,情不自禁道:“他们老喜欢用什么剑呀、枪呀之类的形容他,这我可不喜欢,我还是喜欢樟川之盾,你们俩说是不是叫这个好听些?”
无论是剑还是枪,都是伤人的利器,而盾,则有守护的意思。
喝酒之后,岳小爱难得流露出些俏皮的神色,这是在年近半百的中年女人身上很少能看到的光辉。而在云破晓看来,整个樟川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强大,更优雅的女人了。
“是,你说得都对,咱们来干杯吧,岳女侠。”
三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饮而尽后,云破晓还想倒酒,杯口却被岳小爱挡住。
“够了。酒精只能让人在不断麻痹中走向堕落,可不会帮忙解决问题。”
云破晓缓缓垂下了头。
“这些明早再收拾,你们俩都给我上去洗漱,明早设好闹铃,谁都不准赖床!”
岳小爱这话主要是对岳亮说的,末了,她又道:“阳阳,明早我们先上山看你父母,你梁叔恐怕要晚些才能赶到。”
花洒喷出水花洒在脸上和身上,云破晓特意将水温调高了些,氤氲的热气可以带走一天的疲惫。
洗完澡,吹干头发,回到卧室时,见岳亮已经睡着,她刚才还闹着要和云破晓一起睡,姐妹俩说些私房话。可现在,睡得像只猫。
床前电视还开着,放的是当下最火的一部青春爱情片。青葱岁月,校园恋情加上俊男美女这些梦幻般元素,对未出校门的男女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云破晓关掉电视,调暗屋内灯光,替岳亮盖好被子,便绕到另一边坐到床头,原本以为的那种裹挟般的困意并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醒的头脑。
起身倒了杯温水,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朦胧夜色中,看见对面屋子里亮起了灯,落地深空蓝天鹅绒窗帘上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云破晓忽然想起上初中时,学校里有几个男生跟风似得追她,她一个都没有回应,但却因此引发了一场关于她的谣言,无论她怎么解释,那些谣言好似无休无止,传播内容也越来越离谱,离谱到她被校长请去了办公室。
原本以为她的校园生活就这样堕入黑暗,谁知几天后,为首的那几个男生就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而那些四处散播谣言的女生则吓得逃回教室,再见到云破晓时,就像老鼠见了猫……
就在这场惊天动地的校园斗殴事件发生的当日,秦正安的名字,迅速传遍了樟川中学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云破晓正在教室里写作业,一群人将课桌团团围住,好奇得打探秦正安是何方神圣。云破晓一句话没说,从文具盒里拿出刀片藏在掌心,起身走出教室,跑下楼敲响了校医室的门。
那时候她还小,现在想来正是因为那场杀人不见血的校园暴力,让她做判断的时候更趋向于观察人物肢体动作,而不是通过语言。
这也是她会选择成为一名法医的原因。
云破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中,她看到了他从阳光的少年变成了帅气的青年,从一身校服变成了一身警服。他来到她身边,拿出戒指,就在那一瞬间,眼前的一切散作烟尘,消失不见。
可梦境还在继续,梦里的景象开始不断变化。
一颗带血的玻璃弹珠掉在地上,接着又弹了起来,一下,两下……
清脆的声响仿佛敲打她的心脏,在一串响动之后,玻璃珠终于不再弹起,而是从地板上滚过,滚入了黑暗中。她在黑暗中寻找方向,再抬头时自己却被困在了一间屋子里,天花板上不断涌出血珠,无数颗珠子倾泻而下,像下了一场大雨。
这只是个梦!
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尽管如此,她的大脑能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独立解剖时的场景。
她的刀很快,一刀下去划破女子的胃,从胃里涌出大量玻璃弹珠,一肚子玻璃弹珠如泄洪般滚落地满地都是。
就和梦中一模一样。
而梦是来自现实的映射。
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还记得我吗,是你杀了我……”
“不是我,许笑,你听我说,不是我杀的你。”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屋内景象再一次发生扭曲,墙壁和地板上到处刻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看见了那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许笑。
许笑的眼睛缓缓张开,眼珠早已失去光泽,她的嘴也微微张开,从青紫色的嘴唇里不断吐出玻璃弹珠,人死之后三小时内,随着身体里产生的乳酸类物质在身体中沉积,导致肌肉发生强直性收缩,眼皮和嘴巴在这种收缩下,会呈现出微张的状态。
云破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叮叮叮——
这次是现实中的手机声响,为了能保证二十四小时待命,她特意设置了一个铃声。
叮叮叮——
云破晓从床上翻身而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了一眼身边依旧沉睡的岳亮,用两手捂住手机,轻轻推开玻璃门,蹑手蹑脚走到阳台。
此时,天边还是一片鸦青色。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云破晓下意识拿下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
一瞬间,从头凉到脚。
这是许笑的电话号码。
可许笑,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啊。
“许笑,你听得到吗,你现在在哪儿,说话呀!”
云破晓鬼迷心窍地对着手机大呼。
屋内的岳亮被吵醒,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看了一眼时钟:4月4日,清明节,清晨六点整。
“姐,你又梦到那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