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儿,坐在角落的我都差点没忍住扑哧地笑出声了,嘴角扬起嘲弄,总算明白这场偶遇有多么命中注定,多么煞费苦心了。
可一抬眸,竟对上了那位非文公子探究而来的目光。毕竟有面纱遮挡,他应该猜不到我的面部表情吧……但我还是不免心虚地垂下眉眼,将碎乱的发丝拨往耳后,掩饰慌乱。
两艘画舫并行在了一起,侍女进入珠帘内传话后没多久,对面的琴声就戛然而止了。
别说,连我都很好奇那位名声遐迩的武小姐到底有多风华绝代,文章星斗了。
只见珠帘慢慢卷起,一位丰容盛鬋的少女,手持绣着金色茶花的圆面团扇,身着月牙白重工刺绣的齐腰襦裙,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端的是仪态大方,林下风致之姿。
其实那艘船上,还有几位别家的少爷小姐,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武玉书的身上。而我也伺机观察起了那位非文公子,对他的反应更好奇些。
老道士气定神闲地捋了捋银须,“这位公子,你若想去结会佳人,不如现在投子认负罢,反正如何负隅反抗,都是徒劳。”
这盘棋老道士竭尽全力,精耕细作,绝不像上局一样掉以轻心。非文虽有不甘,可受外界干扰不断,那群地方权要 自打琴乐出现后就滔滔不绝地吹捧,听着实在聒噪。以他的地位身份,听惯了鸾鸣凤奏、钧天广乐,鉴赏品味自然也就刁钻了。毕竟,能有机会在他表演赵歌燕舞、八音迭奏之人都是拥有顶尖水平,能运斤成风的行家。
呵,相比之下,所谓的江南第一才女,不过尔尔。
在丰饶富庶的苏杭,非文十分欣慰见到百姓安居乐业、结伴游山玩水,江畔歌舞升平之象。若这只是一曲寻常的流俗乐音,勉强能为盛世助兴,为百姓出游添愉,他自然不会反感。可若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把主意错打在了他身上,只会是余食赘行,遭他嫌弃生厌。
“是我输了。”非文投子认负,“晚辈总在家下围棋,一直误以为自己还算厉害,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道士也不跟着谦逊几句,只是随性说,“是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而已。”
恰好此时,两艘静止在湖面的画舫已经由下人铺好了相连的木板。那武玉书小姐雍容雅步,与同船的几位公子千金款款而来,对着在场的各位大人行了见面礼。
唯有将水波盈盈的目光停留在那位俊美无双的少年身上时,她才面露迟疑,“这位是?”
知府大人道,“玉书,这是从京城来的非文公子,还不快快拜见。”
“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少年微微笑,有些薄凉的眸子对上了武玉书小姐秋波微转的眼睛。
一旁着绛蓝色领袍的少爷朗朗道,自家画舫宽敞雅致,设有飘香瓜果,玉液琼浆,正好邀请各位大人把酒临风。
自家?想来这也是武复大人家的公子了。我朝讲究礼仪规章,但也思想开放,有容有度,可以男女同席,合尊促坐。
那武玉书小姐却保持着淑女的矜持自谦,“不过是些不腆之酒...各位大人莫要嫌弃...”
这当地知府武复,也是在骤不及防中得知“非文公子”悄然抵达杭州这事儿。携着众位权要贵族去匆匆拜见之前,特意先差人回家吩咐了嫡女在翠楼“偶遇”。这可是千载难逢攀龙附凤、扶摇直上的绝佳机会啊。可惜一波三折,非文公子中途改了主意,想去游湖。还说:“刚才听人说,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确实,与其高高在上地赏景,不如人在画中游。”
武复只好随机应变,又悄悄吩咐下人通知嫡女情况有变。于是,正欲与城中公子千金们赴翠楼赏景吃茶的武玉书小姐临时换了兴致...改道去了西子湖畔...
此刻,非文笑意不达眼底,在这群望门贵族殷殷盛情下,登上了对面的画舫。本想与民同游,体会寻常滋味,百姓人间。若顽固留下,同船的普通游客也会因知道这些达官贵人的身份而拘谨不自在。
这群权官达贵一走,这艘船上显得立马空荡冷清了许多。刚刚还犯着花痴的几位平民女子不免遗憾,就这样与那位清贵如谪仙的公子失之交臂,良缘错失。若能跟那几个千金一样生在簪缨世胄、权贵之家.....还愁没机会吗......
“这位道长,可还有雅兴,再下一局棋?” 我莞尔微笑,自信从容地坐在了刚才那位非文公子的位置上。
“你?会下围棋?”此人斜看了我一眼,颇有些轻视。
如今的我,与家人失散,手头紧张,为安全起见,不敢似从前那样穿着丽服罗绮,展露半点妍颜。只以面纱遮脸,穿着又过于清丽朴素,很是低调沉默。以至于刚才他和其他游人都没有太注意到角落里的我。
呵,这老道士,刚刚就因见那非文年轻而行棋怠慢,被反杀吃了一次瘪,如今竟然还不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看我是女子,态度反而更加轻蔑不屑。
他道:“我可以让你几子,执黑先走,不然太胜之不武了。”
“不必。”
“哼,这可是你说的。”
......
我朝围棋定级分九段,从低到高排序分别是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这老道士隐于市野,仿佛无名,可下棋水平确实不低,若是定位了,大概会是八|九段的水准。
日已西斜,鸥鹭闲眠,仿佛早已习惯了西湖上的管弦乱耳,歌舞不停。
船家停泊靠岸,可船上仍有五六游人围站着看棋,流连忘返。据说那老道士跟一女子对弈,输了一下午了,难道还没赢过一局?
他也没忍住凑上去,明明晚秋微凉,却见那老道士两颊微汗,不止一次紧张地咽口水……
这一局棋,我执白棋,道士执黑。瞧着天色已暗,想尽早回客栈,免得太妃回来担心。于是加快节奏,泯灭对方生机。老道士左冲右撞企图搅我的布局,毁我意图,还好我度精准,几手下来就将他全歼。
“我输了,心服口服。”老道士对我态度大转,刮目相看,这一下午屡战屡败的他似乎一直都感到如芒在背,坐如针毡。
我勾唇浅笑,幽幽说道:“是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而已。”
以牙还牙。
这句话,他曾在这一天,这一地点,对上一位对手说过,当时他是何等的轻傲忘形,如今就会有多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我起身,只觉得端坐一下午,姿态僵硬难受,想要展身活络活络。转身要走时,视线才无意中看到武大人家的画舫不知何时停靠在旁。毕竟日暮酒阑,是时候散散场了,反正西湖歌舞几时休?接下来还有的是金阶白玉堂可赴。
对了?那非文公子呢?没忍住朝着那边左顾右盼,却不想,蓦然回首时,那人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也正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