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错之有……”
施玉儿一时间哽咽到不能出声,这些天来积攒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她觑了一眼这瞎子先生,好笑般说道:“你虽眼盲,但却是个心实的。”
她的委屈只维持了一瞬,便又恢复到平静的模样,她知晓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为好。
沈临川一直微侧着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眉间微拧,双手交握住自己的拐杖,抿了抿唇,重新回正目光。
他的宽袖拂在罗圈椅扶手之上,沾了些灰尘,但那些沉重又狼狈的灰尘却并未折损他的清隽,他遗世独立般坐在那儿,在昏暗的祠堂中却像是被囚在此的谪仙人。
施玉儿的泪很快便止住,她缓缓叹了一口气,望着细碎光斑中漂浮在明光内的灰尘,看它们聚集后又擦肩而过,不过片刻的交汇,不由觉得自己不也就如这浮尘般没有着落。
“先生,你博学多才,可否为我解惑?”
她轻启丹唇,苦笑道:“是否人世皆苦,不止我一人在这世间受难,可这苦难何日才有结果,结果又会是如何……”
“我从前想,这世间受苦之人何其多,定不止我一人,可是如今我却发觉以此来宽慰自己实在太难,我做不到如此豁达,也咽不尽这些苦难。”
她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该去问问诸天神佛,为何要让她双亲皆亡,让她居人篱下,整日惶恐……
一个自己尚且命运多舛的眼盲夫子,能为她解什么惑?
她的头低垂着,瑟缩着隐藏在阴影之中,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仿佛就连最微弱的光都照射不到她的身上,宛如即将开败的茶靡,在默默享受着自己的最后一刻菡萏。
沈临川缓缓站起身来,执杖的左手在地面画了一个虚圈,他望不到施玉儿的方向,只能照着那个圈的地方说道:“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①……”
他的声音仿佛从数万里之遥的虚空混沌传来,施玉儿听得懵懵懂懂,她虽读过书,但也不过是浅学了四书与女训罢了,此时她听沈临川说话,半响,才觉得迷雾散去,听得真切。
什么苦其自身,什么心明澄净,她才听不懂,她最后只大概得出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来。
这个盲人夫子在告诉她,是因为她顾虑太多所以才会觉得寸步难行。
施玉儿缓缓抬头,盈满雾气的眸里有一丝不解,又问他,“可我寄居于此,与外界几乎失了联系,做不到先生所说的那般豁达。”
沈临川微微摇头,虽不是神佛,却也替她将这个迷解了下去,“施家族内觊觎你双亲遗产之人数不胜数,你如今本就孤身一人,又何惧……”
他的话未说完,门口便传来铁链相击的声音,施玉儿如梦方醒,将火盆塞到供桌之下,紧盯着门口的方向。
沈临川未再继续说下去,他想,或许施玉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族中有掌权者,且她身有双亲遗下的不菲财帛,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总会有人为了财物而愿意得罪施二叔一家,将她接走。
门口铁链响个不停,似有人正在开锁。
施玉儿又转头望了一眼沈临川,见他垂目,便不再言语,想要感谢他解惑,心中又怨自己怎么想不明白此间关键。
她只顾着顾影自怜,而施二叔又几乎将她与族中其它长辈的联络断绝,她纵使有心,也无力,可经他一语,她才渐渐摸到其中关窍。
她在这世上,也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独独的人了,就算她闹上一番,不顾什么礼仪名节,将事情闹到族中去,届时族中为了遮下这桩丑事,定然会让她离开施二叔府上……
施玉儿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对着沈临川的方向无声说了句‘多谢’,沈临川羽睫微颤,继续听着门外的动静。
来人是言画,她将门打开后便将铁链丢在了地上,生锈的铁链蜿蜒着堆起,仿佛要与枯朽的门槛融为一体。
林子耀站在言画身后,面上满是焦急,在见到二人时,眸中有些惊愕,但又观二人衣衫完整,距离二丈有余,心下才堪堪松下一口气来。
言画面上满是不忿,将锁孔中的钥匙拔下,冷哼一声,眼皮翻了翻便走了。
林子耀是中举之人,文人自傲,他瞧不起府上这位盲人夫子,此时径直走到施玉儿身边,关切问道:“玉儿表妹,你可还好?”
见他靠近,施玉儿忙不迭往沈临川的方向后退了两步,仓促之间撞到他的手臂之上,还未来得及道歉,便被林子耀抓住手腕带到了院中。
“放开!”
如此厚颜举动,施玉儿柳眉紧蹙,气急将自己的手猛地抽出,往后踉跄了两步,轻声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林子耀知晓自己此举唐突,但他心中亦何尝不是焦急,他扫了一眼还在原地的沈临川,又见施玉儿气到面色绯红,只得软下语气说道:“玉儿表妹,你随我来,我讲与你听。”
沈临川眉间微蹙,往二人的方向侧首,木棍在地面轻敲,往前了半步。
“林表哥,”施玉儿见到他的脸便觉得心烦不已,此时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一些,手在自己衣上胡乱擦着,怒道:“你若是有话,大可直接说便好,何必拉拉扯扯,惹人闲话。”
林子耀面色一白,虽被她的态度所伤,但也知晓自己失礼,一时间有些无措,只能道:“我是真的有话与你说,有旁人在,不方便……”
“有旁人在才好,”施玉儿冷哼一声,不愿再与他纠缠不清,“叔母不喜你我二人一处,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表妹!”林子耀气的胸前不断起伏着,猛然一高声喝出,见她吓到愣神,急急地便说道:“明日曹通判便要来了!”
施玉儿不禁吓,被他一唬,便如兔儿般红了眼,倒也不是多么难过,只不过是受惊之后没有转圜。
“来便来了,”她咬牙道:“来了与你有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要从院门处跑出去,甩开这个烦人的家伙,却又担忧没有人来接沈临川,他独自一人在此地,故而并未动作。
“那曹通判、曹通判便是来相看你的!”林子耀又要去捉她的手,目光贪婪地落在她艳如桃李的娇颜之上,“我与你说了许多,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他的神情焦急,好似真的担忧,施玉儿避开他的手,冷笑道:“你哪里担忧我,我又何时求你担忧?”
“你若是对我真心,我早便说过,三媒六聘缺一不可,你做了,我倒是还信你两分,”她神情冷傲,将他的话不置可否,“可你只会口头谈些空话,将我置于不仁之地,我如何信你?”
“再说了,你此时与我说这些话难道我便有办法阻止曹通判来相看我么,还是说你有什么法子?”
林子耀面上一阵青白,他不可置信般望着眼前人,望她娇媚的面庞,心中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他是当朝举子,身边何曾缺过女人。
他如今为了眼前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低身段,怎么她就如此不知抬举!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面上浮现怒容,几个呼吸之间已经想过许多事情来。
他的面容狰狞,施玉儿有些害怕地后退两步,挪到沈临川的身旁,林子耀咬牙切齿般说道:“过来。”
“不!”施玉儿就连心口都在发颤,她躲在沈临川的身后,似乎这样才能寻求一丝庇佑,她知道,若是林子耀发起疯来,她定然逃不出这个院子。
在此情景之下,她与其想着与林子耀擦肩从院门逃出,不如躲到沈临川身后,或许林子耀还能有些顾忌。
正是她的此番动作,林子耀几乎怒火中烧,他恨声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宁愿躲到他的身后,也不愿与我好么?”
“呸,什么混账话,”闻言,施玉儿一惊,听不得这种没脸没皮的话,抓着沈临川的衣袖将他往后拉了拉,忍不住轻声骂道:“谁要和你好,收一收你的龌龊心思!”
沈临川护在她的身前,虽然是被无端扯入二人之间的纠纷,但却右手微微向后,将她护住。
施玉儿注意到他细微的举动,顿时便觉得林子耀愈发虚情假意来,这人哪里有什么真心,分明是见色起意的混账罢了。
林子耀指着二人,好半响囫囵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将手背到身后,好似威胁般说道:“你与他如此亲密,就不怕我告知姑父么?”
“你要告便告,他比你好!”或许是有人护着的缘故,施玉儿的腰板稍微硬挺了一些,抓着沈临川的衣袖说道:“我就是宁愿伺候他也不愿嫁给你!”
这位沈夫子虽然眼盲但却不是一个虚伪狡诈之人,哪里像这林子耀只懂得花言巧语,胸腔内不知藏着多少龌龊心思。
三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施玉儿话落后便见林子耀大着步子往二人的方向走来,她眼睛一闭,一咬牙站出去想要护在沈临川的身前。
他是个瞎子,若是为了她而受伤,岂不是日后度日更加艰难。
只是她还未走出,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拦下,施玉儿微微抬头,鼻尖便呼吸到清冽的味道,沈临川的发丝拂在她的鼻尖,痒痒的。
她的视线所及只在他的肩处,看不大清眼前的光景,只有他衣上平整的缝线在那一刻格外清晰。
林子耀的衣摆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施玉儿认命般闭上眼,想着如今受了这沈夫子的恩情,日后有机会定当还他。
下一刻,倒地的闷哼声响起,林子耀跌倒在供桌之旁,狼狈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①洪应明《菜根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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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鹅:以后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