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越来越急,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都砸出了铿锵的意味。砸在人的身上,更像是调皮的孩童故意朝他们丢石子似的。
特丽莎调整了一下姿势,懊恼的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彻底遮挡住海妖。
特丽莎只能向前倾斜半身,把自己当做伞一样遮在他上方,然后跑得再快些。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大雨的冲刷,魔药给予的伪装开始失效。如先前一样的,与她原本身体不一致的地方开始脱落。
好在随着雨势变大,路上无人,自然也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赶在天黑之前,特丽莎终于带海妖返回了住处。
那是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旅馆。外墙上的绿漆上半部分在日久年长的阳光照射下变得发白,下半部分则被经年累月的污迹蹭的发黑。
破旧的酒桶被老板随意的丢在后门,用来承装杂物。马厩里的马儿抬起头来对着特丽莎咻咻的打着鼻息。
哪怕鼻腔里有潮湿的水汽填充,仍旧无法阻止马粪的味道顺着缝隙霸道的钻进去。
特丽莎恍若不觉,她对着马儿嘘了一声,熟练的绕过破酒桶,用脚顶开木门进去。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特丽莎忍不住舒了口气。
与旅馆里温暖的热浪一同涌来的,是某种混合了霉味、蜡烛燃烧时的油腥气和蔬菜炖煮的奇怪味道。
衣物遮盖下的克莱斯特抽了抽鼻子。
陶翁前煮着菜汤的少年下意识的抬头,“您可算回来了,这么大的雨……呃,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特丽莎侧身绕过少年,“你的汤要糊了。”
少年呀了一声,顾不上管她,连忙拿长匙去搅弄菜汤。
特丽莎一矮身,从后厨的帘子下钻了出去。
一个带着皮帽的少年险些直接撞到特丽莎身上。
少年的皮帽洗得发白,稻草一般杂乱的黄色头发不甘的从皮帽边沿挤出来。
看见特丽莎,少年脸上焦急的神色消失,他双手抖开一张薄巾往特丽莎怀里罩去,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瞬间发光,嘴巴向两边拉开,迫不及待的往她怀里瞧去。
然而下一秒,少年眼神凝滞,嘴角落下。
特丽莎抱着海妖的胳膊往前一让,顺势接住少年手中的薄巾。
“一会儿和你说。”特丽莎低声道。
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她的脚下已经积了一小摊水。
少年抿唇点头,机警的往后望了一眼。
雨天没有客人,大厅里就只点了一支蜡烛。旅馆的胖老板趴在吧台上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看着他们。
少年梗着脖子侧身挡住特丽莎。
特丽莎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神色如常的和老板寒暄,“今天这雨下得好突然,太冷了,我先上去换衣服了。”
少年紧紧跟在特丽莎身侧,尽力用自己瘦弱身躯挡住老板的视线。
她步子大,几步迈上了楼梯声音还从上面传下来,“我一会儿要洗个澡,另外我今天好饿,麻烦一会儿多送点菜汤和炖豆子……”
胖老板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得加钱!”
“没问题!”女人同样扬声回道。随之是一道关门声。
胖老板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那一串水渍后,兀自嘟囔:“得加三倍。”
旅馆不大,总共也就五间客房,一楼是两间大通铺,二楼挨挨挤挤三间客房,其中一间老板和儿子住着,剩下两间一间租给了特丽莎,另一间说是长租出去了,但特丽莎一直没见过租户。
比起楼下拥挤的厨房,客房也只稍强一点。
特丽莎风餐露宿惯了,自己是不介意坏境的。
她环顾了一圈,先把怀里的海妖放在了床上,自己走到门后那块空处比划着什么。
少年点燃蜡烛,立在桌子中心的烛台上。昏黄的烛光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特丽莎带回来的那一团东西似乎想挣脱衣服的束缚,裹紧的布料不时鼓起一团。挣动间,湿漉漉的布料很快在床上洇湿一片。
“你带回了什么?”少年站在离床一步的地方警惕的打量着。
不待特丽莎回话,布卷扭动,卷裹着的衣物上方终于探出一双手臂来。
那双手臂上只紧紧贴着一层皮肉,青青紫紫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头。他一用力,小臂和手背上的青筋便鼓起,骨骼像是要从皮肉里扎出来一样。
他的骨骼明显比一般人要粗大,看的出是条男性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费力的将衣服下卷,很快,乱卷成一团的衣物里露出一张茫然无措的脸来。
那是一张同样瘦削但过分艳丽的面庞。
少年看着他,脑中便无端的联想到传说中引诱人们迷失在深渊沼泽的恶魔。
拥有这样的面容,任何人想要把他掳回去似乎都是正常的。
“噢,一个男人。”少年冷静的陈述道。
少年的声音似乎惊吓到了他。
男人双手撑着床,靠着床头费力的半坐起来,脊背紧绷,薄唇紧抿,多情的眼眸露出如同小动物受惊般的神色,戒备的看着少年。
湿衣在他的动作间又向下滑落少许,露出腰迹的银白鳞片。
少年的眼眸倏的睁大,失声道:“海!”
特丽莎一个激灵,当即回身捂住了少年的嘴,“嘘——”
少年呼吸急促,瞳孔剧烈收缩。
“森珀,我一会儿再跟你说好吗?我们不赶紧把他泡起来的话他就死了。”特丽莎压低声音哄道。
其实也没那么快。
克莱斯特这么想着,但他什么也没说。
尽管特丽莎完全没有看他,克莱斯特还是蹙着眉又往后缩了缩,忐忑的看了一眼特丽莎后,墨绿色的双瞳又紧张的转向名为森珀的少年。
迄今为止,他们都是很好的演员,他当然也不会露馅。
覆在尾部的衣物蹭开,露出他伤处凹凸不平的血肉。
少年的目光落在海妖的伤处,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几息后才勉强恢复平静。
他不情不愿的点点头,特丽莎才慢慢松手把他放开。
特丽莎重新走到刚才的位置,从随身的储物装置中翻出一个椭圆形的,足以让人躺进去的浴盆放在地上。
“谢天谢地没有因为它占地方就扔掉它。”
特丽莎回身对森珀招招手,“可以下去帮我打桶水吗?我换身衣服再下去,不然会被老板怀疑的。”
“可以。”森珀立马答道。
临出门前,森珀又瞥了一眼床上的男人。
海妖蜷着身子,微微偏过头去,没有看他。
森珀眼睛鼻子都不赞同的皱在一起,强压着怒意与惧意对特丽莎小声叮嘱道:“那可是海妖!你小心点!”
特丽莎连声应道:“好的好的。”
“我很快回来!”又叮嘱了一句,森珀才提桶离开。
送走森珀,特丽莎背对海妖,飞快的把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来团成一团丢在一边。
她随手拿了条毛巾,随便几下擦去身上的水珠,将自己套进另一套干净的衣服里。
昏黄的烛光照亮她弯腰穿衣时如弓一般紧绷的脊背。
阿克尼亚的贵族女性以柔嫩白皙的皮肤为美。以往那些勾引他的人类女性,柔软、娇嫩,白腻腻的身躯如同刚蒸出的奶糕,细滑的皮肤之下仿佛都是脂肪。
这样的身躯,只能让他觉得柔弱,无趣。
但她不同。
她的手上有茧,小臂上的肌肉会在穿衣的动作间会拉出修长的线条。
裸露出来的腰背紧实结实,没有一丝赘肉。
看着就能让他联想到旺盛的生命力,和她杀人时利落的身手。
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看着特丽莎的背影,舌尖缓慢扫过齿列。
红发的武者拽平衣服下摆回头,成串的水珠被她从发间拧出。
她一边走近克莱斯特一边对他道:“我叫特丽莎。”
面前的海妖目光惴惴。
特丽莎体贴的没有继续往前,她站在原本森珀站的位置,指了指靠墙的浴盆,柔声解释道:“那个我没用过。虽然远不及你生活的大海,但看着应该能放下你。”
“条件有限,希望你不要介意。”
面前的海妖肩背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一些,他飞快的看了一眼那个快有这张单人床大的浴盆,撑着身子靠近特丽莎,眼里的惴惴很快转变成另一种小心翼翼的情绪。
他张口,无声的向她道谢。
特丽莎一下笑了起来,大方的摆了摆手,“不客气。”
他鱼尾上缠着的湿衣服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眼看海妖没有阻止她的意思,特丽莎走近,弓下身子,单手撑在床上,另一手轻轻掀开那团裹着鱼尾的布料。
海妖一族的鱼尾自腰部向下延伸,在胯部鼓出弧度后流线型向下收窄,收窄到最细处时又向外膨开,其下连接海妖华丽而庞大的尾鳍。
像一朵在水中盛放的白玫瑰,却远比玫瑰更绚丽、更优雅。
而面前的海妖,鱼尾不光被从最细处斩断,更糟糕的是,这个断口并不平整。
特丽莎微微皱眉。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残忍。
似乎是她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了,海妖的鱼尾有些紧张的轻摆了一下,可怖的伤口就又渗出血来。
特丽莎连忙舒展眉目,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安抚道:“我的药之前给森珀了,等会儿他上来我问他匀给你一些。你会很快好的。”
海妖抿了抿唇,再次道谢。
“不用谢的。”
特丽莎又笑了。
她的眉毛像一柄剑一样锋利,按说这样的眉毛该是很凶的,但她偏偏有双杏眼,像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微弯的眼睛中和了眉的利,她就不像一柄伤人的剑,而像五月明朗又热情的太阳。
那是一种介于温暖与炽热之间的温度。
特丽莎刚要收手起身,手腕上就攥上了另一只手。
“怎么了?”特丽莎偏头问他。
海妖抿了抿唇,攥在特丽莎手腕上的手指也松开又捏紧。
半晌才在特丽莎耐心的目光下,下定决心般开口了。
『我』海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我叫克莱斯特。』
特丽莎读懂了他的口型。
她点点头,自然的露出了和刚才一样的,五月太阳的微笑,“你好,克莱斯特。”
海妖紧绷的肩背此刻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松开攥着特丽莎的手指,略带羞涩的笑了。
海妖的容颜是秾丽的,偏他的神色一派纯然。
特丽莎迟疑了一下,随即像安抚小朋友那样,在海妖的发顶轻轻抚了抚。
门外传来脚步声,森珀推门进来,蜜色的脸颊上因运动而浮起红晕,他喘息着,“我,我回来了。”
特丽莎当即起身,几步走到森珀的身边,从他手中接过水桶,把水倒入浴盆。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特丽莎对少年道:“我下去接水。他受伤了,小鹿你那还有药的话,给他匀一些吧。”
少年的目光忽的转向床上那个异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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