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哄着林长济道:“我知道的,爹。”
哪知林长济喝酒之后话那么多,从修身齐家讲到治国平天下,从宁江县的水网分布讲到两京一十三省的水文地貌……
平时怎么看不出这么博学呢。
他挥手打发目瞪口呆的王善先去睡。
翻着白眼忍啊忍,直到林长济将自己念叨的睡了过去,这才得以脱身,也懒得再为他擦洗,抢了半张被子和衣睡在另一头,已经很晚了,再过两三个时辰还要赶路回江宁,明天可是端午节。
话分两头,江宁县的南记商号依然生意火爆,只是跟兄弟二人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学了多日,连账本都看不明白。东家看不懂账本可怎么办?不打紧,因为南记背后还有个东家,女东家,刘青筠。
自打南记开业,青筠来过两次,都是男子装扮,深居简出,在二楼东侧的账房内盘账,与长世长安兄弟不过点头之交。
长安只见了青筠一眼,便对长世说:“哥,是个西贝货。”
“什么意思?”长世问。
“是个姑娘。”长安道。
长世薄斥弟弟:“不许无礼。”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因此总低着头避嫌来着。
可他们又不得不钦佩青筠的本事,商号账目繁杂,在她手中却清晰明了、游刃有余,人家过一过目的账册,他们总要研究到半夜。
“这怕不是个女范蠡吧?”长安常常这样感慨。
长世想了想,道:“家学渊源,咱们比不上的。”
“你们是在说我家小姐吗?”
背后说人,最怕让人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将兄弟二人吓了一跳。
二人转过身,见是个干瘦干瘦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手捧着一沓沉甸甸的账册,摞起来几乎挡住她的眼睛。
长安问:“你是……”
“我是小姐最信任的丫鬟,秋池。”秋池面带得意,反正也没人知道小姐身边只有她一个贴身丫鬟。
长安翻翻她手里的账本,奇怪道:“南记有这么多账册?”
“别动,”秋池朝后躲了一步,“这些不是南记的账。”
“这么多账册,你们小姐一个人看?”长安又伸手去碰。
“那当然了。”秋池说着,又躲开来。
林长世拦住好奇心过强的长安,道:“秋池姑娘,我等无意冒犯,只是见刘小姐如此精通账务,感到十分钦佩。”
“钦佩就对了,我家小姐才是真正的经商奇才,无师自通~”秋池与有荣焉。
“秋池。”账房内的女子忽然喊了那有些得意忘形的丫鬟一声:“进来。”
秋池调皮的吐了下舌头,轻手轻脚的进到房中。
刘青筠正拨算筹,对账本,秋池双肘支在桌上,附在她的耳边说:“小姐,我仔细瞧了那林长济,高高大大的,确实不像书生。”
“别瞎说。”青筠轻斥了一句。
“也不像老爷说的那么玄,那戏台子上的新科进士,都是龙眉凤目,绝代风华……他说话虽斯文,身量却像个武人。”
“你还说!”青筠杏眼微瞪,叮嘱道:“他什么模样与我们没关系,查好自己的账便是。”
“是,小姐。”秋池笑吟吟道。
下午的时候刘员外的太太周氏突然造访,长安和长世心中犯疑,可这商号也有人家的一半,两家又有姻亲,只好出门相迎。
周氏常年礼佛,长着一双笑眼,看上去眉目慈善,待长世兄弟也和气,三人就这般进了店门。恰撞上秋池在柜台对账,转身见到周氏,却已来不及躲避,忙从货柜上拿起一对瓷瓶。
“秋池?”周氏故作惊讶对着自家丫鬟问:“你在此处做甚?”
秋池忙深服一礼:“回太太,小姐缺一对供牡丹的花瓶,秋池出来采买。”
周氏掩口一笑:“她倒是有雅趣。”
趁周氏低头的时候,秋池紧张的的挑眼向楼上看去。长安察觉不对,忙对周氏道:“周姑母,侄儿带您四处看看如何?”
长安嘴甜,随着长姐毓秀唤她姑母,周氏不禁莞尔,点头跟着长安四处转看。长安将手背在身后,朝楼上指了指。
长世虽迟钝些,倒也不是笨,迅速会意,悄悄淡出众人,攀着楼梯上楼,去向刘青筠通风报信。
青筠听闻继母来了,脸色微变,迅速收好账册,离开账房,跟等在门外的长世走了个迎面。
“这边还有扇门。”长世道。
二楼的明间是待客之处,放着三对官帽椅,穿过明间往楼梯对面走,另有一扇不显眼的角门,是通向后院的楼梯,后院是橱房、库房、马房、草料间、茅房,以及伙计们休息的地方。
这时,楼下传来周氏和林长安的交谈声,怕是要上楼。
横竖是白天,伙计都在前面忙,长世引着青筠迅速下楼躲进了东厢房。东厢房是库房,堆满各式各样的货物,干燥阴冷,光线昏暗,长世拖了只木箱出来,见那箱子又冷又硬,布满灰尘,便将外杉脱下,垫在箱盖上。
林长世话不多,更不会去过问别人的家事,只说了句:“你先坐,我去外面看看。”便要离开。
却见刘青筠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撑着木箱,艰难坐下。
林长世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只见那张俏丽的面色惨白,额头渗出细汗,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刘小姐,可是身体不适?”林长世问。
青筠一脸痛苦,轻轻点头:“老毛病,不妨事。”
见她神情痛苦,林长世不敢单独扔下她出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开始从货架上翻箱倒柜起来。
青筠抬头看了长世一眼,想问他在找什么,可她实在太疼,没力气说话。
只见林长世拆开一包油纸,装了些红枣花椒,包起来揣进袖子里,去了隔壁灶房。
青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此刻也顾不上了,库房里又阴又冷,腹部一阵阵绞痛翻涌,手脚如青石般冰冷,她深陷在一片黑暗里,倚靠着层层堆叠的货箱,环保手臂,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从小性子清冷不讨喜,加之脾气倔强,从不屑于讨好继母,继母为了整治她,常在她月事之际有意将她激怒,然后罚她去佛堂抄经,早几年月月如此。
佛堂阴冷,青砖冰凉,常疼得在佛像前晕厥,落下腹痛的病根更是久治不愈。
直到她十六七岁上,长大了,看穿了继母的伎俩,也懂得了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回回都能忍过那几日。
可她肯退避三舍,继母却得寸进尺,父亲让她管嫁妆,这些嫁妆实则都是生母留下的东西,那些成衣店、当铺、茶楼……无一不被继母更换了人手,掌柜奸猾,伙计刁钻,账目混乱,以为她年少无知好欺骗,想给她留下一座座空壳。
理清账目是当务之急。刘家的东西她不在乎,可属于娘亲的东西,她必须收回来,一砖一瓦也不能落入继母之手。
这家南记商号是父亲与林家合开的新店,掺在她的嫁妆单子里并不起眼,却是个可以躲避周氏耳目的好地方。
眼下周氏“突袭”南记,九成九是冲着她来,为免节外生枝,她只能藏身于此,暂避锋芒。可她现在腹痛难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她早已习惯了置身黑暗和痛楚,一个人苦苦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库房们被打开,光撒了一地,从光里走出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