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泥菩萨早被范掌柜一怒之下扔进了蛟宁江,化为一滩淤泥了,当铺拿什么抵还?又不能现给他捏一个。
再看王善手中的当票,赫然写着翡翠观音菩萨像,高一尺宽七寸,水色俱佳、质地细腻、色泽透亮……
范掌柜登时给了朝奉一记耳光:“混账东西,谁让你这么写的!”
小朝奉捂着脸委屈道:“掌柜的,我不这么写,他就不肯走,不让其他客人进门,满大街嚷嚷我们店黑欺客,恶意压价……”
“我……”范掌柜打人的手在衣袖里抖个不停,这下麻烦了,阴沟里翻船,中了王善这厮的奸计了!
范掌柜愿意再拿出二十两消灾,王善岂肯善罢甘休,转头一张状纸将永兴当告到了县衙。
刑房接下状纸,经过一番调查,得知却有人在当天买走了一尊翡翠玉雕,追根溯源,找去了刘员外家中,刘员外果然拿出一尊翡翠观音,并永兴当开具的票据给公差过目。
证据确凿,刑房司吏拟好差票准备传双方来县衙过堂问话,被何县丞压了下来。
开当铺、赌坊、钱庄生意的,大抵与衙门中人往来密切,如何县丞与永兴当背后的东家有私交,便利用职务之便压下差票,暗地里将范掌柜叫到县丞衙询问缘由。
范掌柜委屈的就差涕泗横流了,攀着何县丞的袍袖控诉,他们这是黑吃黑了……
“黑?”何县丞反问。
“呸呸呸,小人都被那混账气糊涂了,”范掌柜赶紧道,“我们永兴当可是良心生意,童叟无欺呀!那日王善突然上门敲诈,小人不得已才给了银子想打发走他,谁知他暗地里挖了这么大的坑!王善那厮虽然混不吝,却也不似奸猾之辈,幕后必有主使,何大人啊,你可得为小人做主!”
何县丞犯了疑:“你明知他是敲诈,为什么要给他钱呢?”
“王善可是县里一霸,听说背后是漕帮。”范掌柜道。
何县丞嗤笑道:“什么漕帮,不过是识得几个漕帮的小头目,拉大旗扯虎皮,在县里横行霸道而已。”
范掌柜擦了擦眼角的泪:“您都说他们横行霸道了……他端着一尊泥菩萨上门,非说是翡翠观音,这不摆明了敲诈吗?”
“既如此,为什么不报官?”何县丞又问。
范掌柜心说,怎么又绕回来了?
公门中人,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毛病,报官?人家没偷没抢,官差能拿他怎样?待到官差一走,这些帮派人还不知该如何对付他们呢。
范掌柜弱小无助状:“我等开门做生意,讲究个诚信经营、和气生财,官差进进出出,多影响本店的声誉啊。”
何县丞心中暗骂,你是做多了亏心事,自己心虚吧……
范掌柜又道“再说了,整条街上的商户都知道,王善就是个滚刀肉,谁敢跟他硬碰硬,只能是破财消灾。我便紧忙让朝奉点出八两银子给他,求他别再上门。”
何县丞更迷惑了:“既然摆明了是敲诈,你给钱就给钱吧,写什么当票?”
“我……”
“既然开具了当票,又为什么销毁当品?”
“我……”
“紧接着又有乡邻看见,刘员外确实在你店内买走了一尊翡翠观音,招摇过市捧回家去。”
“我……”
范掌柜欲哭无泪,他哪知道为什么!
他坐下来,重新捋了捋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恍然大悟:“这摆明了是个套儿啊!”
何县丞叹息道:“人证物证票据具在,开堂审案,大老爷也会为难,照理说,当期之内无法取回当品,要赔偿当品价值的十倍,听好了,是当品的市价,不是当银,一尊翡翠观音价值几何,你比我更清楚吧。”
范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如果真这样算,可是一笔巨款,这官司若是输了,东家还不剥了他的皮?
“所以这件事,万万不能闹上公堂。”何县丞定调子道:“能私下里解决是最好的。”
“我也想私下解决,可那王善不依啊。”范掌柜道。
何县丞提议:“你好好想想,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范掌柜大摇其头:“我与那王善速无瓜葛……”
“王善的家人呢?”
“王善家开的是铁匠铺,井水不犯河水。嘶——”范掌柜突然倒吸口冷气,王家的铁器一向在南记商号寄卖,南记商号的东家之一是林家兄弟,东家之二是仁记商行!
刘员外与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是林家……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范掌柜眉毛之下的两条缝隙从未睁的这么大过。
次日,范掌柜带着伙计,抱着装有丛星端砚的木盒来到林家,却得知林家人早已搬出姚家巷,幸而邻里们都熟知,打听几句便找到了林家人的新宅子。
刚搬家不久,许多家具陈设还未添置齐全,王氏兄弟正忙前忙后帮着元祥干活,开门见范掌柜那张大脸,王善冷哼一声,却也没拦他进屋,朝着堂屋里喊:“小公子,范掌柜来了!”
范掌柜讪讪朝他笑笑,径自穿过二门。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竹制的安乐椅吱呀吱呀的晃个不停,椅子上躺着个眉目清隽的孩子,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范掌柜凑近一看,好家伙,《唐李对问》。
范掌柜是读过私塾的,即便读的不好,也知道此书全名为《唐太宗与李靖对问》,可是一本兵书啊……
想必这就是传说中除了四书五经什么都学的神童林砚了。
范掌柜堆出一脸忠厚笑容:“小童,你家大人可在?”
林砚颇有些不舍的将视线从书页中移开,漫不经心的回答:“家父去府城报名科试,二叔三叔去了店里。”
来了客人还这样躺着,范掌柜心想,林家的家教也不过如此。
还未继续开口,王善晃了进来,汗涔涔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紧实的肌线,让范掌柜一阵腿软。
只见王善轻手轻脚将一碗东坡羹搁在林砚手边的小几上,抬头对上范掌柜的目光,仍是横眉立目:“你有什么事,就跟我师父说吧!”
“你……你师父?”范掌柜目瞪口呆。
六尺多高的壮汉管个黄口小儿叫师父?
“是啊,”王善面露不悦,“有话赶紧说,马上该午睡了,别耽误我师父长身体!”
范掌柜忙从伙计手中接过那方精致的素面黑漆的木盒打开,里面躺着的正是林家人忧心多日的丛星端砚。
林砚会心一笑,缓缓起身道:“范掌柜稍坐,我去取银子。”
“别别别,”范掌柜识相极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林相公一家,怎么好收您的钱呢……”
“范掌柜,您这是看不起我们家,”林砚进屋取了银子、当票,并那方普通的峡砚一股脑塞给了他:“生意上的事,丁是丁卯是卯,怎好让您亏损呢?连本带利,您点清楚,看看少不少。”
这话听着无比耳熟……范掌柜瞄一眼铁塔般立在一旁的王善,擦擦额头的汗,颤巍巍的接过一张银票和两枚碎银:“不少不少!”
林砚点点头,吩咐王善送客。
范掌柜话还没说完,哪里肯走,他涎着脸看向王善:“王兄弟,一场误会,您看那诉状能不能……”
“不能。”王善道。
范掌柜慌了,他已经将砚台原物奉还了,还要让他怎样?
“我连本带利赎当,你原物归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林砚语气淡淡的道。
“这这这……”范掌柜怔怔立在原地:天爷啊!有人来管管这只妖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