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杖毕,王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下令退堂,水火棍笃笃敲击着青石板地面,威声阵阵,摄人心魄。
王良扶起兄弟王善,搀着他在一应文书上签字画押,林家兄弟也当堂签了几张文书,便可直接离开。
从群中挤出两个街头混混,那是王善的小兄弟,扛着一扇破门扳准备将他抬回去。
“哥……”王善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王良只道:“走吧,回家。”
“不,不行……”王善气息奄奄:“不能让娘看见,送我回我那儿……”
“你那窝棚,怎么养伤?”王良蹙眉问道。
“能……能的,不妨事!更重的伤也受过,真的……”王善道。
王良重重叹了口气,再无二话,沉默着推开两个帮派小兄弟,在林长世的帮忙下将王善背了起来。
“哥,你啥时候这么有力气了?”王善问。
王良鼻翼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只管闷头往前走,走了几步才说:“以后别在外头瞎混了,跟哥回家打铁,咱们把祖上的铺子重新开起来。”
王善从鼻息里哼出一声表示答应,却也没力气问王良在何处学的手艺了。
“不如抬到我家吧。”林长济提议道:“将厢房腾一间出来,给王二兄弟养伤。”
王良愣了愣,看向矮处的师父。
“这提议不错。”林砚道。
他们在远处说的这些话,刘员外自然是听不到的,他带着女儿钻进马车,却并没有命车夫启程回家,青筠枯坐了半晌,又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长济牵着林砚的手,长世走在一旁,正走出县衙正大门,大概是悬在心头的官司终于有了了结,脚步都显得轻快了不少。
兄弟二人是截然不同的长相,一个温润如玉,一个轩昂伟岸。
“怎么样,女儿,是不是一表人才?”刘员外问。
“嗯,确实……”青筠不经意的说了句实话,当她反应过来,迅速合上车帘,腮边浮现浅浅两抹绯红,杏目含嗔:“哎呀,这像个当爹的说出来的话吗!”
女大避父本是常理,刘员外也颇有些不自在,可他实在是没办法:“你生母过世的早,婚事上爹不替你操心,还能指望哪个替你着急?”
青筠半晌失语,父亲这话让她无从反驳,继母姓周,是本县巨室周家家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样算起来,其实刘家与林家也勉强算沾亲带故。
周氏在室待嫁时,未婚夫突患疾病离世了,年纪轻轻守了望门寡,后来才轮到父亲将她续弦填为继室。
继母进门后时常苛待他们兄妹,但刘家在许多生意上依托于周家,父亲对这位继母百般礼让,常对他们兄妹讲二十四孝中单衣顺母的故事,教他们像闵子骞那样顺从继母,不要心存记恨,可青筠兄妹从小便对此不屑一顾,闵父发现了棉衣中的柳絮,尚且扬言休妻还长子一个公道,他们的父亲呢?明知他们兄妹所受的委屈,却常常视而不见,最多事后补偿。
宁江县的豪绅崇尚古人厚嫁之风,每逢嫁女都要陪送丰厚的嫁妆,“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毫不夸张,青筠及笈之后,继母无意置办嫁妆,更疲于应酬上门求亲之人,将媒人统统挡在门外。
刘员外心里着急,又不敢悖逆妻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到十八岁,他每日小心翼翼的粉饰太平、两头讨好,就连为长子女儿议亲择婿都要偷偷摸摸的。
“此人名叫林长济,是府学生员,又是廪生,足见学识不错,今年秋闱极有把握。”刘员外笑道。
青筠再次掀开车帘,低声喃喃道:“看不出来,人高马大的,竟还是个书生。”
“人高马大?”刘员外听着奇怪,朝车窗外看去,此时只能看到林家人顺着人流离开衙前街的背影:“也不是很高大呀……”
“看上去起码比父亲高一头呢。”青筠又道。
“有吗?”刘员外感觉被女儿小觑了,当即挺直了腰杆:“我觉得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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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祥将堆满杂物的东厢房收拾出一半给王善养伤,王良不想过多麻烦林家人,便每日过来照顾,这样一来,铁匠铺开张之期又要延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刘员外倒是隔三差五找借口来上一趟,林砚也乐得向他请教做生意的窍门,从中找寻商机,一来二去,刘员外倒差点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
四月初,林砚代表宁江县去府城参加谢知府举办的神童宴。
国朝有崇尚神童的风气,谢知府又是极具雅趣之人,在三堂燕居之地凿渠引水,邀各县神童临水列坐,以茶杯代就被,漂浮在水面上,停在谁面前,便要作诗。
如此雅致的游戏,便是林砚上辈子也甚少参与,他走的是干吏路线,而非清贵洒脱的文士,因此全程甚少发言,所做诗词也尽量平平无奇,尽量不惹人注目。
倒把精力用在随他而来的县衙之人身上,他近来总找机会与公门之人厮混,因是知府见过的神童,县里上下没人敢拿他当个小孩子一般轻视。外加林砚背后有刘姓高人指点——要想开商号贩茶叶、生丝,必要提前将县衙上下打点疏通。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棉衣换单衣,林砚也终于舍得花钱给三兄弟置办几身簇新的衣裳。
“现在办早了,就算有应酬也在科试之后。”林长济比林砚还抠。
林砚道:“可不是为出门应酬的。”
“那是何意?”林长济迷惑不解。
“爹,你也活了不少岁数了,真看不出刘员外的意思?”林砚道。
林长济思量片刻,恍然大悟:“他想与你合伙做生意。”
林砚险些一头栽倒。
“不该啊……”林长济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咱家这百十两的本钱,刘员外能看的上?”
林砚无奈道:“你不觉得,他看你的眼神特别的……慈眉善目吗?”
林长济回想,好像确实有一些。
“他脑门上就差写上‘乘龙快婿’四个字了!”林砚急道:“老丈人看女婿是什么眼神,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岳丈看我素来不太和善……”林长济说着,忽而双目圆睁,腾然起身:“你……你说什么?”
“刘员外家有一长女,二九年华,我悄悄托人打听过,人品相貌都不错,虽说是续弦,可人家既然有这个意思,想必也不是特别介意。”林砚问:“你的意思呢?”
林长济面色越发阴沉,他双手握拳,咬着牙缓了几个呼吸。
“怎么了?”林砚察觉出他的异样,不解的问。
林长济连发两个质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林砚呆住了。
“这天底下哪有做儿子的,上赶着给自己张罗后娘的?”林长济压着火:“你要还是林砚,我……我就……”
林长济卡壳了,以他对儿子的溺爱程度,即便眼前站着的还是从前的林砚,他也并不能怎样。
一时间泄了气,悻悻坐回椅子上。
林砚并未想到他会如此抵触,有些不解:“我知道你重情义,可你已经鳏居四年了,难不成一辈子做鳏夫?”
“四年怎么了,一辈子又有多长呢?”林长济道。
林砚脑海中浮现出一座贞节牌坊,被县衙派人吹吹打打矗立在巷子口。
“女子都不兴守节了……”林砚道。
“我早就说过了,答应了我儿不续弦。”林长济吐字如钉。
林砚像看异类般看了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不续便不续吧,别动气伤了身子。”
说完,便关门出去了。
长济痛苦的扶额,回想起四年前,妻子刚过世不久,二叔林荣礼对四岁的林砚说:“你爹以后娶了后娘,生了弟弟妹妹,你就是没人疼的小白菜喽!”
林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二婶头一次将二叔骂的狗血喷头,长安挥舞扫帚将他撵了出去。长济抱着怀中稚子,心如刀绞,连声保证绝对不会娶继母进门,更不会有弟弟妹妹让他变成小白菜。
解铃还须系铃人,次日,二婶将二叔揪了回来,逼他向哭了一夜的林砚分说清楚。
林荣礼嬉皮笑脸的对林砚说:“二叔爷开玩笑的,爹爹最疼砚儿,怎么会给砚儿娶后娘呢?”
林砚将信将疑的止住哭声。
林荣礼好死不死的,又道:“再说你哭的太早了,要娶后娘也得有钱不是,啥时候你爹成了举人老爷,你再发愁后娘的事不迟啊。”
哇——
林砚的哭声惊天动地,林荣礼又被打出了门。
长济取中生员后,一直未能中举,家中境况一日不似一日,妻子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为生下林砚,难产险些丢掉性命,已至大伤元气,身体亏损的厉害,家里无钱滋补调养,渐渐积成了重病。
他林长济鳏居四年便有人称赞有情有义,他的妻子连命都没了!又有谁叹过一声!
眼下仅仅时隔四年,妻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让他继娶别的女人进门,他林长济,怕自己都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