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自然是林长安和林砚,二人忙上前见礼。林长济此时也看到了他们,忙搁下麻包朝他们跑来。
“免礼吧。”伞挡不住风雨,王知县蓑衣之下的袍襟满是淤泥,面色比天色还要凝重:“说吧,谁教你说那些话的,到底是何居心?”
林砚道:“家祖留下一本《河防管见》,里面记录了他毕生总结的治水方法,小民曾反复研读,融会贯通,堂尊若没有十足把握,不如听听小民的建议,参详一二。”
王知县将信将疑的看向林长安。
林长安万般诚恳的点头:“回堂尊,我侄儿有十说七,从不说大话。”
“有一点你说的不错,这一段已经出现了管涌。”王知县道:“事态紧急,有办法就赶紧说吧。”
林砚也不再客套,带着命令的口吻:“第一,分一波人,将北岸百姓全部疏散至高处,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全部撤离;第二,立刻在管涌处的外部修建备堤;第三,拆除附近民居,将砖石用箩筐装好,连接起来固定在房梁上,当做木桩打进水底!”
一众士绅无不暗自欣喜,王知县将他们带到堤上灌风冒雨,就是想要炸出一个缺口泄洪,而县里选定的泄洪之处,有其中三个家族共计五万多顷土地。
上好的良田即将变为泽国,不啻于剜他们的心,可是听这小孩子的话,似乎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王知县略一沉吟,吩咐佐贰官员道:“按他说的做。”
众官吏目瞪口呆:“大人……他他他他还是个孩子……”
荒谬,太荒谬了,滑天下之大稽!
“按他说的做,需要本县再说第三遍吗?”王知县冷声道。
众属下躬身应喏。
林砚可以理解王知县内心的纠结,决口泄洪,毁掉乡绅的田产,势必会得罪他们背后的官员,恐遭报复;可若是不泄洪,一旦决堤,朝廷必然治罪。
林砚喊出的那句“可至死罪”,并不是在吓唬他,自开国以来,因大堤失修而获罪的县官和河道官员不计其数。
林砚对于王知县,正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与其两相为难,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尽管看上去十分滑稽……
“等一下!”林砚忽然又问:“拆毁的房屋,县里可愿出钱重修?”
王知县神情一滞,转身问身后乡绅:“诸位意下如何?”
意思十分明显,保住他们的良田,就得给百姓修屋,众乡绅一脸肉疼,纷纷表示愿意捐钱捐粮,用于灾后重建。
王知县正色道:“待保住了大堤,本县必要在江边立一座功德碑,以表彰诸位高义。”
众乡绅皮笑肉不笑的道谢。王知县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明明可以直接抢钱,还是给了他们一块碑。
事不宜迟,林砚既得了这群官绅的成年,也自放开了手脚。他凝神屏气,吐字如钉,一道道命令随之下达,时间仿若回到了前世,只是这道小小的堤坝,比起治理黄河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一时之间,全县官吏、士绅、衙役、民壮都在听从一个八岁孩子的号令。这真是一副极其荒唐诡异的场景,可大堤就这样保住了。
管涌处水势减弱,众人的欢呼声震天动地,足以盖过风雨雷电的肆虐。
人们将林砚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危机暂时解除,林砚开始心虚,等这群人反应过来,会不会将他当做妖孽活活烧死?
正在忧心忡忡,忽听县丞抚掌高声称赞道:“神童啊,神童!我宁江县也有神童了!”
王知县也笑道:“是啊,恐是上天赐给本县的祥瑞。”
众人随着附和了几句,便催请王知县下堤回衙。
王知县请林长济一同下堤,林长安则牵着林砚远远的缀在后头。
路上,王知县又禁不住赞叹道:“林生员,有子如此,真令我等暗羡不已啊。”
林长济见风头太过,怕林砚吃亏,满口谦辞道:“堂尊谬赞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朝神童众多,犬子怕还算不上,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读过几本书就敢大放厥词,学生回去怕还要敲打一番呢。”
“你也不要太过谦了,”王知县道,“对这样的孩子,切莫约束太过,泯灭了天性。”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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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停雨歇,天气放晴。
街坊四邻纷纷挤上门来送东西表达感激之情,有人抱着鸡,有人提着菜筐和鲜鱼,隔壁家的阿嫂拎的是腊肉,巷子东头的二妞妞要把自己心爱的兔子给林砚弟弟烤了吃,甚至有人牵了一头活羊来……
一时之间,小小的院子里鸡飞羊叫兔子跳,乱作一团。
林砚叼着根狗尾草坐在门槛上看热闹,三兄弟大汗淋漓、好言相劝、连声推辞,最后推辞不过,只好一家留下一点,算领了人家的好意。
总算劝走了街坊们,王知县竟也派来了公差,送来赏银一百两、丝绸五十匹、文房四宝一套,奖励林砚立下的奇功。
林长济先是推脱,后听来人说这些钱是从乡绅那里“抠”出来的,便坦然接受了,似乎也认为“狗大户”活该挨宰一般。
送走公差,林长济一脚刚踏进堂屋,便又有人上门了。
是刘员外带着他的幼子刘煜登门道谢来了。
“啊呀,林相公。”刘员外堆出一脸的笑,“早几日就说来登门道谢,结果接连暴雨、发洪水,可把我急的是寝食难安,这不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小儿来了。”
林长济连道言重,将刘员外请至堂屋说话。
元祥刚刚将王知县派人送来的东西安置妥当,刘员外身后两个家丁已将两箱礼物已抬进了门。
林长安脸都看直了。
见又外人来,林砚也不好再大喇喇的坐着,忙是起身恭立,一脸的温驯顺从。
林长济道:“员外太客气了,且不说此事因舍弟和犬子而起,即便是陌路之人,也该出手相助的。”
“林相公此言差矣,于小公子这样的神童而言,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于我而言,那可是小儿的性命啊。”说着,他命幼子道:“还不快谢谢小哥哥救命之恩。”
刘煜上前对着林砚施礼,奶声奶气:“谢谢小哥哥救我。”
林砚一脸淡然的还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刘员外发出一阵笑声:“小公子这份仪态气度,一眼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林相公,这点薄礼聊表心意,万望收下,千万千万不要推辞了。”
人家话已至此,再推脱就是不识抬举了,林长济也便不再说什么。
林砚侧头打量地上的礼物,酒是好酒,茶是好茶,还有一摞上好的宣纸,既低调实用,又能让人看得出价值,没有直接用阿堵之物打发人,确实是带着诚意,甚至略有结交之意。
果然,刘员外话锋一转,问林长济道:“那日在堤上,小相公学识胆识惊人,不知几岁进学,在哪里读书?”
林长济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原先在巷子口的学堂读书,眼下就在家里,我寻空教他。”
“啊,是是是。”刘员外道:“林相公的学问自然是强过塾师的,只是眼下秋闱在即,林相公何不专心应考,将小公子送到更好的学堂里去呢?”
林长济一滞。
刘员外接着道:“刘家算不得簪缨世族,却也是要供子弟读书的,家塾中特请了城南的赵相公授课,也是生员,学问也是不错的。不如让小公子与犬子结个伴,一起去学堂读书。”
刘员外却是一番好意,这年头读书机会十分珍贵,农耕人家尚有耗费三代祖产,举全家之力供一个子弟读书的,为的就是博取功名,实现全家翻身。林砚心中暗哂,如果真有那闲功夫,他倒可以辅导一下塾师,帮他中个举人。
林长济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但他不知该如何推脱,便朝林砚递了个眼色:“砚儿,你意下如何?”
刘员外微露惊讶之色,什么人家连读书这么大的事都要孩子自己做主的?
“不好,我没时间。”林砚拒绝的直截了当,反正他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不会有人同他计较。
林长济尴尬的笑笑,对刘员外道:“他没时间。”
刘员外嘴角一抽,半晌没接上话,这么大的孩子没时间读书,都在忙些什么呢?
“待王良的铁匠铺子开张,我想开一家商号。”林砚道。
林长济的笑容更尴尬了:“他想开一家商号。”
刘员外嘴角又是一抽。
他们这些富商通过捐官提升地位,却反被读书人嘲笑“非驴非马,一骡子尔”,他花重金请先生、办族学,为的就是让族中子弟能专心进学,科举做官,早日洗脱商人的名声,眼前这小子祖上世代簪缨,父亲是清白秀才,一家子读书人,怎么反要上赶着经商呢?
人总是在意自己缺少的东西,譬如刘员外,他从小家境富足、养尊处优,便更在意名声和地位;而林砚前世位高权重、受尽尊崇,此时面对家徒四壁,则更在意钱财。
“商……商号……也很好啊。”刘员外总算喘上这口气来,用哄小孩的语气问:“小公子想卖些什么呢?”
林砚一笑:“什么来钱快卖什么。”
“噗——”刘员外啜了口茶,险些呛到。他看看林长济,舒眉朗目,温和儒雅,仿若从四书里走出来的君子,反观他的儿子林砚……
算了,他已经没眼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