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我很久都没见过姑爹了。”林砚故作天真的试探着。
林毓秀微怔:“姑爹像爹爹一样在准备乡试,没空来看砚儿。”
周家距林家不远,毓秀每年回娘家不过两三次,近来要不是侄儿受伤险些丧命,婆家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人的。且每当她回娘家前,婆母周家太太总是派人查看她所带物品,并径直将她送出周宅,生怕她多带了东西贴补娘家似的,说句更不好听的,像防贼一般。
丈夫则像个陌路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当然了,林毓秀也不想看他。
这样的日子,林毓秀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但她又不得不过下去。
林长济即将参加秋闱,一旦中举,还有春闱、殿试,来往的同窗朋友无不是清贵文人,日后入仕为官,要注重官声风评,有个被休回家的姐姐,旁人会怎么看他?
二叔家的堂妹尚未及笄,以后议亲,也要被人拿来说嘴。
“我嫁与周家十几年,从未有过过错,他们纵是再看我不顺眼,也休想休了我。”林毓秀道。
这个时代的男人休妻的标准,除了众所周知的“七出”之外,还有三种不能休妻的情况,“三不去”。分别是:无娘家可归者不去;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
林毓秀为太婆婆守过孝,娘家的父母又已过身,就算闹上公堂也是不能休妻的。
林长安却不敢苟同:“有些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林家的男人要是沦落到靠牺牲女人去换取前程,还不如集体去上吊。”
林砚很想击节叫好,但碍于毓秀在场,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坐在四仙桌的一角喝参汤,看上去真像个八岁大的乖娃娃。参汤里搁了冰糖和枸杞,不苦不涩,甜丝丝的,林毓秀坐在一旁给他梳头。
林毓秀摇头道:“我既无过错,凭什么被休掉?”
“这……”林长安没了话说。
林长济沉吟一声,道:“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我明日就去周家找姐夫谈谈,让他写一张放妻书,大家各退一步,和离算了。”
“大哥和小弟说得都对。”林长世生怕没有机会表明立场,忙道。
林毓秀面带些许无奈:“你姐夫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万事都做不得主,只将婆母的话奉为圣旨。”
她如何不想和离呢?可世人将和离视为女休男,和离也确实多是男方的过错,势必会影响男人另娶,丈夫周兆平是备受宠溺的嫡幼子,婆母是万不可能同意和离的。
“要我说啊,姐你干脆在家里住下,不要回去了。”林长安道。
“那怎么行?”林毓秀摇头道:“街坊邻居要说闲话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林长安烦躁的说:“怪就怪爹娘走得早,也没个长辈做主去和周家谈。”
“二爷爷不是长辈吗?”林砚插了句嘴。
不提则罢,一提起二叔林荣礼,林长安显得更暴躁了:“你二爷爷那个老匹夫,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个棒槌……”
“长安!”林长济沉下脸呵斥道:“不许这样编排长辈。”
林长安悻悻的闭了嘴。
林毓秀知道,弟弟们都是心疼她的,但眼下两家地位悬殊如此之巨,根本谈无可谈,林家已经够难了,林长济秋闱在即,正是需要安心读书的关键时期,她只想得过且过,不想生一点点事端。
“小弟,早就说过的,谈不上委屈不委屈,谁家过日子能顺心顺意啊,不中听的话,忍一忍就过去了。”林毓秀不等长安反驳,便将话头引道林长济身上:“待你大哥中了进士,做了朝廷命官,谁还敢给姐姐气受不成?”
“那倒是!”林长安果然吃这一套,一脸得意之色:“我昨日夜观星象,通奎星亮,我大哥此次必能高中。”
“昨日?昨日阴天,没有星星。”林长世一脸认真道。
林长安无言以对。
这话才说完,雷声阵阵,竟是又下起了雨。
林毓秀将拿来的一条腊肉和一包点心往林长济手边推了推:“你今天就去一趟学堂,给新塾师送去,砚儿病好了还是要上学的,虽说砚儿那日砸的是自己,可本意是想戏弄新先生的,你务必要好好说说,别让先生介怀。”
林砚抬起头,若有深意的看了林长济一眼。
林长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姐,我想着,先不让砚儿上学了,巷子口的小学堂终究不是正经读书的地方,我在家中教他几个月,秋闱之后再送他去更好的学堂。”
“这……能行吗?”林毓秀问。
“怎么不行,我的学识总比蒙学先生好些。”林长济道。
“不是学识的问题,”林毓秀不无担忧道,“古人常说,君子易子而教。”
林长济微微一笑,突然提问林砚道:“砚儿,姑母这话出自哪里?”
林砚搁下汤碗,脱口而出:“出自《孟子·离娄上》,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林毓秀目瞪口呆,这还是他的侄儿吗?
“什么意思呢?”林长济问。
“君子亲自教子,用正确的道理行不通,就会动怒,父子之间一旦求全责备,就会变得疏远,是莫大的不幸。”林砚对答如流。
“这……”林毓秀张口结舌问林长济:“这些都是你教的?砚儿已经读到《孟子》了?”
“是啊。”林长济大言不惭道,又问林砚:“砚儿,爹有对你动怒,或求全责备吗?”
“没有!”林砚微笑,露出洁白但满是豁口的牙:“爹爹温柔贤惠通情达理,比学堂里的先生可爱百倍。”
林长济嘴角抽了一下,有这么形容男人的么……
林毓秀只当做童言无忌,以她对侄儿的滤镜,说林砚是文曲星转世她都深信不疑。却还是不忘提醒林长济:“砚儿聪明,可也不要揠苗助长,读书就像盖房子一样,基础牢靠房子才能坚固。”
林毓秀被母亲培养的极好,知书达理,能诗会赋,若是嫁与良人,必然是夫妻同心,子女聪慧,顺遂美满的。可惜祖父和父亲当年一心攀附,害她身陷火坑。
“放心吧,姐,”林长济道,“我有数的。”
姐弟四人难得聚齐,又赶上大雨,长世不出摊,一家人热热络络的说家常,转眼便到了中午。他们说话的功夫,老元祥已经将鱼杀了,在火上炖了一个时辰,直接将砂锅端上桌来,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扑鼻,又拿咸菜炒了个鸡蛋,蒸了一锅粗粮窝窝头。
饭菜简单粗陋,毓秀却险些落泪,多久没有跟家人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可世上有许多事,偏偏不遂人愿,正当姐弟闲话家常、其乐融融之时。
那日周家派来的婆子又找上门了。
元祥命她待在院子里不许进屋,她也只好打着伞站在外面朝屋内喊,雨声掩盖她的话音时断时续,只能听个大概。
“四少奶奶,不看看什么时辰了?铭哥儿午睡醒了哭着找您呢。”
乍一听,好似铭哥儿是林毓秀的儿子一般,其实不过是侄儿,周兆平兄嫂的儿子,周家太太很是好笑,瞧着林毓秀有学识,非要将铭哥儿塞给她来教养,说白了,打的是日后将周铭过继给膝下无子的周兆平养老送终的主意,结果是大儿媳哭闹,小儿媳受累,妯娌之间也百般不快。
“这铭哥儿是没有爹还是没有娘?午睡醒了找我大姐干什么!”林长安朝着门口喊了一声。
“长安!”林长济低喝一句,让脾气温吞些的长世出去打发一下。
长世去了,站在门内对那婆子说:“侄儿大病初愈,我大姐回来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才半日功夫你们就上门来催,不合礼数吧?”
那婆子虽站在雨中,态度却十分倨傲,对着堂屋高声道:“少奶奶不能只惦记娘家侄子,说到底,铭哥儿才是您的亲侄子。”
“没人说铭哥儿不是,”林长济来到门口,沉着脸,语气不容质疑,“但你们少奶奶回来半日,刚吃口热饭,你们若怕回去交不了差,就退去大门外等候吧。”
婆子的嚣张气焰这才息了几分,可她往屋里的四仙桌上瞅一眼,嘴里嘟嘟囔囔的:“就这饭菜,有什么好吃?”
林长济忽然转身,吓了那婆子一跳,他的声音寒到极点:“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吗?”
“我……”面对林长济的突然抢白,婆子一时没了话说。
林长济蹙着眉,面带嫌恶:“世家大户的仆妇,怎么这般没规矩!”
言罢,拂袖进屋。只留那婆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连同带来的两个家丁,被元祥驱赶着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