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老人说过‘附体’的怪事,今日竟亲眼所见。我们马上去云清观,请个道长来做场法事。”林长济道。
“大哥你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林长世反问。
林长济一脸无语的看着他。
“二哥你真不知变通,‘子不语’不等于‘子不怕’……”林长安插言道。
“哦。”林长世吃瘪的挠挠头。
林长济转头对林长安道:“你出来干什么?还不进去守着,别让它做出伤害砚儿的事。”
林长安张口结舌:“大大大……大哥,它伤不伤害砚儿我不知道,伤害我是真的呀!”
林长济气的直皱眉头,没好气的数落他:“现在知道怕了,谁让你去掘祖坟的!”
但现在不是相互埋怨的时候,长济只好换林长世进去,并嘱咐他,林砚说任何话都不要理会,更不能为他松绑。
林长世点了点头,三人便分头行动了。
林长世小心翼翼的守在房内,但林砚并没有再闹,他大病未愈,半昏半睡。
黑暗中,林庭鹤听见一个孩童的声音在问他:“老爷爷,你是谁?”
原来是林砚,林庭鹤微惊,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道:“我是你的高祖父。”
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扳着手指头在数,高祖父究竟是谁的爹。
“算清楚了吗?”林庭鹤有些好奇。
“没有……”林砚道。
“看看,不好好读书,连最简单辈分都算不明白。”林庭鹤嘲讽道。
林砚却振振有词的辩解道:“我爹、二叔,他们很辛苦的,一边赚钱,一边拼命读书,还要供我上学,有时还要周济族里的其他叔叔,只因为太爷爷、爷爷,都要他们考科举光耀门楣。可我不想读书,更不想让我爹风吹日晒卖字,我想像邻居家的大壮、二牛一样,去药铺、裁缝铺当学徒,尽早赚钱。”
“休得胡言!”林庭鹤蹙眉训斥:“你爹是为了你好,你须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高……高吗?”小孩声音沮丧:“读书人那么多,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个。”
林庭鹤忽然感到心软了,尽管鬼是没有心的,他还是找回一丝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是啊,天底下读书人那么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毕竟是少数,小孩子哪懂得博取功名的重要性,只看的到眼下的难处。
念及此,林庭鹤竟忍不住安慰他:“砚儿,不要怕,不要急,待玄祖父找回丛星砚,一定能想到办法让你恢复如常……”
“您能帮帮他们吗?”林砚忽然打断了林庭鹤的话。
“什么?”林庭鹤被一个小孩子问住了。
“我爹说您做过大官,您可以做一回林砚吗?”林砚又重复了一遍:“我爹,我姑母,二叔、三叔、小四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过的很难,您帮帮他们好吗?”
林庭鹤发觉自己低估了林砚,这小小的孩子压根没有恐惧,既不怕身体里住了别的人,也不怕魂魄消散再也无法醒来,只记挂着他在乎的人能否过得好。
两相比较,林庭鹤竟似落了下乘。他暗怪自己妄下判断,这孩子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一无是处。
“老爷爷,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林砚耍起了无赖。
嘿!被个小孩子反将一军了。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耳畔一阵嘈杂之声,他被吵醒了。
“儿子,儿子?”眼前浮现林长济那张焦急的脸:“来,好孩子,先起来。”
嘴上在与他商量,却径直上手将他抱了起来,搁在家里唯一一张腿脚还算齐全的官帽椅上,长世、长安又将他抬进院子里。
林砚的手脚仍被绑着,正要嚷着让人给他松绑,却见院里站了个身穿蓝色道袍的中年道士,身后跟着两个道童,手提桃木剑,正在香案前升坛做法,只见他烧了几道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双目一睁,目光如炬,四下扫视。
林砚一脸的不耐烦,不知这场闹剧何时结束。
又见道士提着剑,迈着阔步在局促狭小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在林砚面前停了下来,剑指他的鼻尖,念念有词。
林砚没有丝毫反应,最多是打了个哈欠。
天边落下一道闪电,将正在凝神屏息的三兄弟惊得周身一抖。今年入春后雨水异常的多,眼看又要变天了。
只见那道长面不改色的收了势,转身对林长济道:“林相公,贫道看过一圈,贵府上并无阴邪之气,令公子也没有被冤魂附体的迹象。”
林长济迷惑不解道:“可是小儿重病缠身,总是胡言乱语,说些骇人听闻的话。”
道长瞧了林砚一眼,凑近林长济道:“孩子生病总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诶……啊?”林长济惊讶的张着嘴。
道长一挥拂尘:“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先行告辞了。”
林长济赶紧吩咐长世:“送送道长。”
道长带着两个道童施施然离去。
隆隆雷声后,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又下雨了,两人赶紧将林砚抬回东屋。
“别再做这些蠢事了,徒劳无功。”林砚幽幽道。在昏迷的那段时间,林庭鹤想了无数种方法离开这具身体,都以失败告终。
林长济拧起眉头,似乎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林砚儿,你闹够了没有?你爹真的要揍人了。”林长安警告道。
林砚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这兄弟二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林长济看了林砚片刻,默默挽起衣袖,四下寻找趁手的家伙。
门闩——太粗;
铜镇尺——太硬;
鸡毛掸子——太疼。
林长济都快急哭了,他这些年当爹又当娘,把林砚一点点拉扯大,让他打儿子,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大哥,算了,别太难为自己……”林长安看不下去了,倒还是心疼林长济多些。
林砚蹙眉审视他片刻,便又开了口,话音里透着失望:“纵子如杀子,这话果然没错,没有你们的溺爱纵容,酿不成今日之祸。”
“嘿,见过上赶着吃肉的,没见过上赶着挨揍的。”林长安道,他此刻也巴不得这家伙好好吃顿竹笋炒肉,太欠。
林砚却面不改色,甚至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随手一捻胡须,可他抓了个空,尴尬的摸摸下巴。
“康乐四年九月,你祖父祖母生下你父亲,那年我在南直隶勘察黄河灾情。朝廷采纳了我的上书,在防洪大堤的内部再建缕堤,促使水流湍急,冲击河床泥沙,成功治理了黄河水患。”
“束水冲沙!”长济和长安异口同声,曾祖父治黄的事迹,他们从小听到大。
林砚顿了顿,接着道:“康乐二十八年,我因积劳成疾,提前致仕返乡,长济,你那年五岁,刚开蒙,长世尚在襁褓。由于我常年在外,对儿孙疏于管教,你们的祖父,叔祖父,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你们的父亲,还有长民的父亲,不学无术,庸碌无为,长济,我见你自小聪慧,便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临终前还不忘叮嘱你用功读书,考中进士,为家族继承官脉。”
林长世看向大哥,似乎想要印证这番话的真实性。
林长济缓缓点头,在长世诧异的目光中开口道:“分毫不差。”
“所以……你真的是……”林长世张口结舌。
“我是你们的曾祖父,林庭鹤。”林砚道。
窗外,又是一记惊雷炸响,狂风卷地,大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