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柚被他们一问,脸颊更红了些,但她只是抿一抿嘴角,并没回应两人的询问,起身朝前走去,和车夫说了什么。
车夫拉紧缰绳,两匹灵马长嘶一声,前方有马嘶声回应,整个车队都渐渐停下来。
马车一停,宋青柚便推开车门,飞快跳下车,往道旁幽深的绿林里钻进去。
车上的两人见此情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方才为何脸红。
涂满揉揉鼻子,也从车上跳下,往另一边的树丛钻进去方便,只剩下殷小公子坐在原地,忍住了没有动。
这边厢,宋青柚钻进树林里,一口气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靠在一株大树后。她的眼眸黑而明亮,哪里还有半点睡意?
宋青柚一边等待耳后罪印显露,一边谨慎地注意着车队的动静。
耳后肌肤微热,罪印显露后,宋青柚掏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熟练地唤出橡皮擦,擦干净罪印,拍拍身上的橡皮屑,重新回到车上。
大家都默默地没说话,车队继续启程。
宋青柚第二次要求马车停下钻进树林中后,州学助教使遣来两个人,将他们车上的瓜果全都搜罗走了。
涂满没得吃,骂骂咧咧地嘀咕了许久。
好在到了下午时分,橡皮擦第三次快要失效时,车队正好经过一家茶肆,便停下来休息。
宋青柚也不必再厚着脸皮钻树林子了。
这地方已经靠近州府,官道两旁便也有了像这样的茶肆摊贩。
宋青柚躲进茶肆茅房擦干净罪印出来时,听到茶馆掌柜与人聊天,叹道:“上月这山里面烧了好大一场火,将山里的异兽都烧得跑出来作乱,幸好有州学里的文士前来取驱妖收怪,不然我还不敢开业哩。”
山火,异兽,时间也对得上,宋青柚立即就想到了那座斗兽场。
没想到那座斗兽场竟然是开在一州的州府城外,能在州府城外开那样一座地下斗兽场,又能唤得动官府来搜捕她,必定不是寻常人,多半是这越州城中的权贵。
宋青柚一想到自己忙活了这么久,结果现在自投罗网,就不由暗骂晦气。
不过她背负天罪印,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好过,要紧的还是掌握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就算早先知道这些,定然也会上点墨宴闯一闯。
宋青柚回到马车上时,涂满也在说山火之事。
他从小混迹市井,对于打探八卦消息很有一手,只这么一刻钟时间,便已探听到许多细节。
涂满神秘兮兮地说道:“……那地方叫做幽冥坞,太阳一落山,住在周边的村民就不敢出门了,说是夜里山鬼夜行要抓活人吃。许多人都曾看见过缀金镶银的鬼车在山间行走,有人因为贪念想要跟上去看看,结果人就再也没回来。”
“住在这一片的猎户和药农进山都得避开那地方,要是不小心进去了,就会被鬼打墙困在里面,再也出不来。村民以前上报过府衙,请过州学文士来驱鬼除妖,不过都没什么效。”
“大家都说这一场山火是老天爷降下的雷罚,引燃枯木,把鬼都烧干净了,鬼打墙也没了。”
宋青柚默默听着他讲,心道,哪来什么鬼打墙,那就是斗兽场外设置的隐匿阵法,所谓的鬼车,想来是在斗兽场进出的人员。
就是不知是那阵法太过高级,将州学文士也糊弄了过去,还是文士也不敢多管。
“如今,山火把藏在深山里的异兽都轰出来了,州学文士都抢着来为民除害,能记学分。”涂满说着搓了搓手,“听说,异兽身上的东西也很值钱。”
闲谈间,车队很快到了越州城。
越州城墙高大辽阔,门上城楼亦十分雄伟,是丹洗县完全不能比的。
车驾从城楼中穿入,热闹的市井喧嚣一下子冲入耳中,街道两面皆是商户楼阁,笼在夕阳余晖中,一派繁华之景。
车里的三人都跟没进过城的土包子一样来回张望,眼睛都快忙不过来。
越州州学位于城东,他们一行车队从西门入,几乎横穿整座城池。车驾在城中不可疾行,车队的速度慢下来,徐徐朝城东行,一路上倒是将越州城的风貌看了个详尽。
即便是宋青柚这个见过繁华都市的现代人,也为这古都截然不同的富丽堂皇所折服。
因丹洗县属于比较靠近州府的县镇,点墨宴后又未在县城里耽搁太久,他们算是较早一批来到州学的人。
助教使趁着天黑之前,急急地领三人去新生堂报道。
将他们丢到新生堂门口,助教使就一脸终于完成任务的表情,说道:“州学新生正式入学日在七日之后,要等到所有县镇上的新生都到齐,你们来得太早,在新生堂里领了一应物品分配好校舍后,就自行安排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多问,整个人一瞬从原地离开,一个眨眼便已瞬移出百步外,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中。
竟然还用上了行气。
涂满摸摸鼻子,率先道:“肯定不是我被讨厌了,我都没和助教使说过话。”
宋青柚看他一眼:“所以你该反省为何你没有跟他说过话。”
她随口说完,转身往新生堂里走,殷子覆抬步跟在她身后。
涂满站在原地琢磨片刻,蓦地瞪大眼睛,快步追上来,惊讶道:“难道你们都和他说过话的?什么时候?完蛋了,我是不是应该要给他送份礼才对?你们都送过了吗?”
殷子覆实诚地点头,“送过的,我爹为我备了弟子礼送与助教。”
这下子,宋青柚和涂满都一同转头看向他,两个人的脸上都明晃晃地写着“真要送礼?”四个大字和一堆问号。
殷子覆无辜地眨眼。
不过,现在人都走了,真要送礼他们这两个穷人也根本就拿不出像样的礼物,再说这些都是无益。
反正就算没送礼,他们也入了州学了,顶多就是挨了点冷脸,这又算得了什么。
“喂,你们三个,要进来报道就快点,不然我们可要闭馆了。”新生堂内传来一道催促的喊声。
三人赶紧应道,快步往里走。
现下天色已晚,新生堂里十分冷清,里面只有两人值守。他们一进新生堂来,就被催着填报录入信息。
之后各自领到一枚两指宽的州学文令,那令牌看上去与点墨宴上的白玉屏风出自同一种材质,上面显示的字迹竟也同他们录入点墨榜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宋青柚:“……”她看着自己鬼画符一般的名字,静默无语。她平时的字真的没有这么丑!
新生堂的学官一边为他们录入信息,一边说道:“入学之日会为你们测试天赋属性和适合的修炼道派,等新生课程开放后,你们便可以根据测试的结果来选报课程。”
涂满闻言问道:“师兄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想学什么就可以报什么吗?全凭我们自己选?”
新生堂的接引学官同是州学弟子,他脸上微笑有些意味深长,用一副看破世事的神情说道:“除了行气诀是新生必修的基础课程外,其余的课程都需要学子自行填报交纳束脩才能修习。”
宋青柚瞥见他脸上微妙的神情,便心生不妙,问道:“师兄,每门课程是会限制人数么?”
学官颔首道:“每位夫子每年收的学生人数不定,人数一满便不再收了。”
宋青柚:“……”懂了,又要抢课是吧?没想到她都穿入异世界了竟然还逃不过抢课的魔爪。
涂满注意力却在另两个字上,他撇一撇嘴角道,“束脩?原来还要交钱啊?”
那学官蹙眉看他一眼,“这是自然,难道你以前上学堂都是免费的不成?”
涂满暗自嘀咕,他以前上学堂确实都是免费的,只不过是趴在窗口偷听,就是不知道这州学的窗口好不好趴。
束脩对现在一穷二白的宋青柚来说,也是个难题。他们三个人中,唯一不用担心束脩问题的,大概只有殷小公子了。
两人询问以往新生大致有什么课程,每堂课的费用几何,最后发现,丹洗县奖赏点墨榜上文士的财钱,也就够他们支付行气诀这一门基础课程,还有到州学初期的生活住宿费用。
要想学其他课程,就得自己想办法。
原本按照以往惯例,县里会为登名点墨榜的文士举办各种宴会,让文士能与当地富绅氏族结交得更紧密,文士单单收到的各方贺礼就能比县里奖赏的多。
奈何这一回情况特殊,县太爷恨不得早点将他们送走,哪还有心思办宴会,宋青柚等人自然也就没有收到什么礼。
这时,正巧有人又往新生堂里走来,学官看见来人立即恭敬地迎上去,殷勤道:“魏师兄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那被叫做魏师兄的人笑了笑,“我是来替俞老接一位故人之子。”他目光在宋青柚三人身上转一圈,随即便落到殷子覆身上:“是殷子覆,殷公子么?”
殷子覆点头。魏师兄便道:“俞老已经令人为你安排好住处,请跟我来。”
有钱公子乖巧地和两人挥别,留下两个穷人酸溜溜地面对面。
虽然如此,宋青柚和涂满还是沾了点殷小公子的光,新生堂学官恭敬地将魏师兄送出门,转过头来再面对宋青柚两人时,立马对他们热络许多。
甚至在选择校舍上,还事先询问他们的想法。涂满高调地要了一处众星拱月的中心位置。宋青柚与他相反,挑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给两人办理妥当后,学官便也关了门,领他们去校舍。
天色暗下来后,州学里的灯火渐次亮堂起来。
新生堂的地势比周遭高一些,便恰好能将四面之景收入眼中,宋青柚来回看一圈,发现这些灯火辉光竟会流动,似夜里星河一般流淌在楼阁馆舍之间。
当他们走出新生堂,走入林间绿道,宋青柚便明白这是何原因了。
这四处的灯光确实会流动,这一道道光团都是一个个的光字,嵌在路旁形态各异的小石墩上。当有人走近时,光字便会从石墩上浮出,为人照明引路。
这些光蝶有些三五成群,也有些独个儿游荡的,将周遭夜景照得如梦似幻。
“这是蝴蝶么?为什么能发光?不对,这里面好像有字啊!”涂满在旁边一惊一乍地叫唤,伸手去抓光字蝶,被躲开后还不罢休,追着光蝶跑。
宋青柚曾见过这种光蝶,不像涂满那般丢人现眼。
州学校舍男女自是不同院的,女子居住在上汀园,男子居于霄云阁。
上汀园四面环水,以一道廊桥连通,园内遍植兰花草,正是兰花盛放的季节,馥郁的兰香氤氲在空气中。
花树掩映下,坐落着一间间独立的小庭院,鳞次栉比地铺展开,中间以青石小径相连,颇具有规模。
州学不分年级所有女修都住在这里,两人同居一处小庭院,各自都有独立的厢房。
宋青柚和涂满两人道别,进了上汀园,循着门号找到自己的居处。这座院子在上汀园外缘,已经临水,位置很有点偏僻。
她走近门边,意外地发现门侧的青石上已经有人录了名,没想到她的舍友比她先到了。
“游信花。”宋青柚轻喃这个名字。
青石上的三个字笔画劲瘦,棱角尖锐,形似瘦金体,字里行间便有股收不住的锋锐之气扑面而来。
宋青柚不由后退半步,恍惚觉得自己被这字中文气蛰了一下,不由轻啧声,由字及人,怀疑她的新舍友怕是有点不太好相与。
她定一定神,才抬手将自己的文令在旁边空白的青石上靠了一靠,青石上漾出一缕微光,上方浮出她狗刨似的名字。
宋青柚看着两个名字惨烈的对比,再次无语凝噎。
录入名姓后,眼前的房门咔哒一声,自动开启。门廊亮起一簇灯光,随着她走入,庭院中的灯都渐次亮起。
穿过门廊后便是一座天井花园,花园里种植一株桃花树,树下摆有石桌方凳,正对面是宽敞的厅堂,厅堂左右各有一间厢房。
左右厢房虽然门对着门,但中间有花园相隔,私密性应该挺好。宋青柚对这样的居住环境简直不要太满意,她这样的情况,太需要自己独立的空间了。
宋青柚左右看了一眼,正欲抬步往里走,便听身后大门又是咔哒一声,猛地被人从外推开。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从外扑入,宋青柚心中一惊,警惕地回首望去。
来人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抬眸望过来。
门扉内外,两人隔着门廊下昏黄的灯光相望,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都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但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转瞬即逝,宋青柚看到她时瞳孔不由缩紧,只因来人身上就连深色衣袍都难以遮掩的血色。
宋青柚几乎是第一眼便将她与门旁青石上的字迹对上号。
她的确人如其字,有一双锐利的狭长凤眼,纤长的睫毛仿佛一笔勾勒的浓墨在眼角染出一抹上翘的弧度,既冷且艳,眼瞳中映着门廊暖光,却仍令人背脊生寒。
宋青柚上一次有这般本能反应,还是在斗兽场的地崖当中。
或许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的,并不是外貌,而是那双眼中相似的杀气。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女子敛下眼眸,往后撤回一步,退出门外,朝门边的青石上瞟去一眼,勉强辨认上方字迹,“宋……?”
“宋青柚。”宋青柚主动开口,“我刚从新生堂过来,被分配住在这里。”
“好妹妹,都说字如其人,我看也有不准的时候。”女子眨了下眼,眼眸忽而一弯,露出几分笑意来。
她这一笑,便犹如春风化雪,身上那股让人胆寒的气息便跟着荡然无存。笑着笑着,她忽然捂住心口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就软倒在了门口,面带微笑地晕了过去。
宋青柚:“……”
宋青柚犹豫片刻,蹲到她身旁,从她身上摸出同样的州学文令,确认她的身份。
游信花能被分配到与自己同住,应该也是同一批新入州学的点墨学子,她这样浑身是血地回到舍院,显然不太寻常。
按理来说,宋青柚应该立即上报给学官的,但上报学官便意味着会有一大批人来到舍院,她这个见证者必定不能那么快脱身回到房间。
橡皮擦的时效已经快要到了。
宋青柚暗自叹息一声,确认过她的身份后,认命地捞起她的手臂架在肩上,往屋里拖。
毕竟两人之后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也不好见死不救。更何况,她都叫自己好妹妹了。
游信花在女子当中算得上高挑,身量要比她高出半个头,好在她纤肩薄腰,其实并不算沉重,宋青柚也不是完全扛不动,就是对方柔软的身骨让她不好使力。
她哼哧哼哧拖着自己这位初次见面的漂亮舍友往左边厢房走,方才进门时,她便观察过,左侧厢房有人居住的痕迹。
房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
游信花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伤,血流不尽似的,一路竟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在这深更半夜里,简直惊悚。
宋青柚将她拖进厢房,扛上床榻,累得坐在床边喘气。
屋里的灯光因为有人进来而自行亮起,将四周照得一片亮堂。宋青柚坐在床沿边仔细打量起游信花来。
她这个新舍友实在是漂亮,即便是像这样狼狈地昏迷在床上,都难掩五官之间浓艳的姝色,艳丽而脆弱,像一株风雪当中的红梅。
可宋青柚看着她,深刻在脑海里的,依然是院门打开那一刻,她回眸时看见的那一双杀眼。
和地崖里看见的那一双眼实在太过相似。
宋青柚默默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站起身来,找到净室里。净室里配备有洗浴的设备,都赋有文气法力,能被行气催动,生成热水。
她摸索清楚用法,打来一盆热水,替游信花处理身上的伤。
解开衣襟后,宋青柚才发现,她身上的伤其实并不多,衣服上的血似乎不是她的。
她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伸出手将她的衣襟彻底扯开,映入眼中的身体白皙漂亮,曲线玲珑,确确实实是一副女人的身躯。
不是男扮女装。
宋青柚用手背敲了一下自己额头,像是想要打掉自己脑海里离谱的想法,暗自好笑,“你真的是小说看多了,哪来那么多戏剧化的事。”
她将游信花身上的血渍擦洗干净,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净的内衫替她换上,确认她的呼吸平缓,应该不会死后,便将她放到床榻没被血迹污染的内侧,盖上被子,转身退出了左厢房。
房门咿呀一声阖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床上原本昏迷的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指尖勾动,一枚竹简出现在掌心,竹简内凝结成一个“音”字飞出,飘来她耳边。
音字波动,传出一道男人的声音,急道:“怎么这么久才接通,我还以为你折在张归阳手里了。”
“我还不至于死在那个草包手里。”她从床上坐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若有所思道,“只是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