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少女神情自若,见他不作反应,还将手中的荔枝肉往他口唇送了送。
她觉得自己手很干净?
半晌,他别过脸去,“不要,都不知手干不干净。”
寻桃:“?”
话语入耳一瞬,寻桃也恼了。寻常人家有钱都不一定吃得着的东西!合计着,他就这般浪费?!思及此,股股恼意便于心底升腾而起。
而后,她抬手掐住他的下颌,生生将余下的果肉塞进他嘴里。
“不吃也得吃!”
话了她调身要走,后头才缓缓飘来道纤细的嗓音:“你的……荔枝。”
到底脑子不好。
拿过来,断然是给他的啊!是以,寻桃脚下步子一顿,复而回过身来,言语颇为不耐地道:“给你的。”
“给你尝尝滋味儿,要多就无了。”
未等他回话,她又先一步开了口。毕竟荔枝这物什,京中权贵有银钱都难买着,也不知圣人用了什法子,竟还真将这荔枝从岭南运来了。
连着长康宫上下都有了口福,那些个婢子可谓欢喜了一天。
“荔枝固然好吃,但多吃易上火,别一下全吃完了。”
尚未等他回话,她便回身去提着裙摆扬长而去了。寻桃幼时也喜爱吃荔枝,但总不晓得忌口,吃一日甜,付随一日苦汤。
陈家后院有一片荔枝树。
每年夏五来,便会结满荔枝。
大抵是涧都不适宜栽种,结出的果实也是酸酸涩涩的,没人会去吃,而这些生果最终归宿,也是落到地里埋于陈年累积的枯叶里,成为树木的养分。
她喜爱穿梭在苍翠葱郁的树冠下,耳边是蝉鸣喧嚣,拂面是夏时的躁风。
那时真好呀!京师还是不比江南好的。
她无一次不这般想。
思及此,已然置身长康宫门前。
陪着小姐入宫那日,她于宫门前驻足良久。到底也不知晓在恼甚,踌躇盘桓许久,到转头之时,似乎又得以明了了,只要小姐欢喜,不就行了?
寻桃是遭那绕着耳边嗡个不停的蚊子声吵醒的。
醒来时方才深夜,房中烛火已然遭合和窗挤入的晚风吹熄。
外头虫声簌簌,入目尽是昏暗,有些微月光从支摘窗缝隙处挤入,细细碎碎,落于石砖地上,瞧着似是洒落的碎银。
她只觉喉咙一股腥热,一阵浓烈的烧灼感自喉间漫起。
是以,她摸黑起身,点上灯烛后又去斟水,凉水入口顺着咽喉下腹又是一阵辣辣的疼。
这极为熟悉的感觉,不详的预感自心间升腾而起。
她忙从妆奁取来铜镜,借着烛火,瞧清面容的一瞬,她白眼一翻险些就地厥过去。
“谁不是水豆腐做的?”
属于女子轻柔的嗓音飘飘入耳,循声望去,只见贵妃立于门前,凤眸半眯着,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来瞧瞧,谁是水豆腐。”
随在身后的小丫头端着月白瓷碗,低垂着脑袋,憋笑憋得肩都抽搐不止。
连着,端在手中的木盘都带着小幅度的颤抖。
她真是很招笑吗?
谁料想,一觉醒来,她便真上了火。
嗓子眼疼的紧,连着牙齿都犯了疼,肿得左脸颊都凸起了一小块。别说进食,连喝水往下吞咽喉都生生的疼。
私以为,小姐是因知晓她生了病,才前来关怀她的,怎知晓,是特地来瞧她脸肿成甚样的!
立在门口瞧了会儿,她便领着婢子缓步入屋来。她于圆桌前驻足,躬身弯腰一番端详,见其神情肃穆,甚至伸出食指来,戳了戳她发肿的左脸。
而后,咯咯的笑了。
“……”真有这般好笑吗?
大抵觉得在她面前笑不大好,末了,贵妃止了笑意,而后缓缓蹙起了眉头。她低眉敛目,眉宇间多了几分愁色,启唇溢出一声叹息后,她晃着脑袋,吐出句颇为惋惜的话来:“还好呀,没肿成猪头。”
寻桃:“???”
这话听着,怎好似还怪可惜的?
她已经够苦了!
一觉醒来左脸肿得像块大饼,这也罢了,谁知,小姐闻声赶来,就是想瞅瞅是不是真的肿得像饼。寻桃如今是愈想愈气的,是以,她眉头一竖,怒嗔出声:“小姐!”
“好好好,不打趣你了。”陈明珠莞尔,转而调身去,从婢子端的木盘上端过那只月白的瓷碗送到她跟前来。
盛在月白瓷碗中的汤乌漆嘛黑,往外冒着的腾腾热气,昭示着它方才勺出汤锅。
尚未入口,她就已然闻见那股子扑鼻而来的苦味,只听陈明珠幽幽开口:“记着把汤喝了,下火的。”
她最厌恶的就是这些苦汤了。
幼时生了病,总要喝苦汤。
入口苦涩,下腹后那股苦味更是经久难消,唇齿间尽是苦味,苦得人心肝脾肺几乎都要拧在一起那般。是以,她很少叫自己有喝苦汤的机会。
灌了苦汤,却还觉得不够。
落肚后还不见半点成效,未等多久,寻桃就坐不住了。
晚些时,她拉着翠丫往御膳房去了趟。
打算向御厨讨点能健胃消食的方子,顺带问问可有清热又下火适合夏时喝的汤水。她走得急,本想用面巾把脸蒙上也忘了,路上碰着的宫人,无一不低头窃笑。
甚至有些,还当她面就笑出来了!
路都走去了大半,她便没了去的心思,当机立断折返回长康宫去。
谁料到一扭头,就碰见了杂役房的人。
尚未回神,林自荣就领着一高一矮的两个宫监往这头来了。
“哟,姑娘好巧呀!”林自荣见她是笑脸盈盈,话出口倒像把唢呐。
后头随的宫监,一个是曾求她救人的满喜,一个就是那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颜玉书,只垂眸瞟她一眼便似当没她这个人。
林自荣又是个眼尖的,一眼发觉她的不对劲儿,犹豫了个半天,还是开了口:“姑娘这脸,是……”
话了,随其身后的满喜便闻声抬了头,视线落她脸上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端详,望了半瞬,而后,这宫监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寻桃一下炸了,杏眸圆瞪燃起簇簇火苗。
她一摞衣袖,便厉声叫了起来:“你笑甚?没见过人上火么?”
从外头回来后寻桃再没了出去的心思。
似焉了的白菜,回住处后往那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心底闷得很,情绪激动起来,脸也跟着疼,皮肉一跳一跳的,难受得紧。
就方才,若非翠丫拦着,她大抵会和那宫监拼个你死我活。
夏时晌午后人总是爱犯困。
寻桃撑着下颌在桌前坐了会儿,便是愈发的困倦,当她快要睡过去时,那扇半掩的格扇门乍然与门框相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放眼望去时,入目却空无一人。
她又收回思绪来,将再次陷入昏睡之际,本虚掩的木门登时发出吱呀一声极其刺耳的声响。那一瞬,所有困倦都烟消云散了。
她瞧见廊前落于石砖地上的斑驳树影,随着躁风而过聒噪不安晃动的枝叶与鸣蝉,她直起腰身,欲起身去将门合紧,外头却忽然冒出个人影来。
来人身躯消瘦颀长,身上着的,是常见的宫监装束。
穿的是雁灰色的盘领衫,瞧颜色和料子,是最低等的宫监才会穿的。
来人一张脸生得瓷白,眼眸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着,脑上一顶三山帽戴的板正,见其眼中思绪不明,朱唇浅抿,杵在门口俨然一根木头。
寻桃遭这乍然冒出来的人影吓得不轻。
定睛一瞧,哟嚯,可不是颜玉书么?待瞧清来人是谁后,她抬手来,反手便是一巴掌,“死太监!你要吓死我?!”
他亦不躲避,仍旧杵在原地,还是一言不发。
甚直接略过她的话去,从而由袖中掏出个深棕色的水囊来,缓缓递到她跟前。攥于掌中的水囊颇为灰旧,大抵是有些年头的物什,寻桃不明所以:“这是什物?”
他垂眸,亦不卖关子,如实作答:“荔枝壳煮的水。”
寻桃:???
这果壳煮的水能喝么?
怕是想趁此机会毒死她吧?
想得美!
思及此,一股恼意便自心底升腾而起,她一口回绝:“拿走,我不喝。”
他言语依然淡淡,又悠悠道:“荔枝壳煮水可败火的。”
你说败火就败火了?谁晓得是真是假?
越想起在外头碰见的宫人她便越发的来气,这死太监保不齐心里也在嘲笑她脸肿咧!只觉腾腾怒气直冲天灵感,她双手往胸前一环,下巴一扬一撇,冷哼出声:“拿走,谁喝谁脑子进水!”
语毕,却未得那根木桩半点回应。
过了许久,久得似是原地生了根,再历经春夏秋冬长成盘踞一方的参天大树。那木桩,不,该是大树,终挪了挪步子,而后才缓缓吐出一个单音节来,“哦。”
这人怕真是有什暗病!
待他一走,寻桃快步上前把门一关,取来把葵扇便飞速钻上床榻去。
她昨夜本未睡好,还平白无故遭了一路的嘲笑,叫她生生憋出一堵气,现下卡在心口不上不下又无处宣泄。回了住处,她便寻思趁着小姐不用她在边上伺候好好睡上一觉,可牙实在疼得紧,连同这嗓子都要冒烟了那般。
方才躺下,她又速速从床上腾地爬起,乌圆的眼眸循着周遭转动一圈,目光落在了圆桌上的水囊上。
“……”
他何时放下的?
尝一口,倒不是甚坏事?
怎说的来着?荔枝壳煮水可败火?她将信将疑,去了木塞欲小尝一口。
荔枝壳水还是温热的,入口微微的苦,间中带着浅淡的涩。味道还算能接受,她又倒下些微温水,正要下咽,骤时,一道纤柔的嗓音飘然入耳,那本该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折返来了,“听言这个很管用,不骗你。”
以至寻桃一口水呛在了喉咙,惹得咳嗽不止。
“我有一个长于岭南的好友。”
他语调轻轻,丢出句没头没尾的话。
一时间寻桃亦寻不着言语,目光定在他脸上,连着半点细微变化亦追随而去。
似乎在思索,见其眉头稍稍的皱了皱,在她不耐之前,他方才启口:“他家中是种果树的,他告与我,荔枝壳煮水败火颇有成效。”
寻桃倒从未听过这说法,由小到大上火都喝苦汤,一滴便能苦得入心入肺。
相较下,这荔枝壳的点点苦涩倒算不上什。
等等!
怎么好似有什不对?
先前,她可是不是说过甚?
她眸光一转,那目光再度落在眼前人身上,睨着他,开口阴恻恻道:“我是不是与你说过,再未经我允许乱闯我卧房我打死你?”
“……”
“……”
言罢,是相继的沉默。
这宫监,怕是脑子都没长的。
见其不为所动,寻桃眉头倒竖,登时攥拳抬臂素手朝门外一指,“走!”
那宫监默了半瞬,朱唇开合吐出个“哦”字。
他倒应得快,旋即便折身快步往外头去。见他要走,寻桃又忽然想起什来,继而又忙探手去拽他衣袖,“等等。”
在其闻声驻足时,她便张口:“我问你,我很丑吗?”
只是他闻言,却是默了半瞬。
“不丑。”他如斯应答,却又似话未说完,犹如木桩杵在原处,纹丝不动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眸微垂着端详她良久,才缓声道:“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