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天幕乍亮之时,颜玉书便醒来了。
亦或是说,昨夜褚寻桃走后他便没得安生过。
他做了一宿的噩梦,梦见了褚寻桃。
梦里的褚寻桃生得青面獠牙,长手长脚似条甘蔗,个头要比敬安殿还高,跑起来一步跨过一座宫殿,一直追着他到处跑要扒他衣服。
他生生吓醒几回,可一旦睡下,又会重新入梦。
最后的画面,甘蔗褚寻桃把他捏在手里,咧起嘴笑,便露出满嘴尖利的獠牙。
桀桀桀的笑声响彻皇城。
他又从梦中惊醒。
而后,便不敢再睡了,睁眼到天亮。于今上眼皮打架,困倦得很。
思及此,攥于掌中的毛刷都摔了出去。
亦是此时,洗刷房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嚷。
似是扯着嗓子挤出来的,带着几分沙哑。
“颜玉书!你好大的胆子啊!”一声咆哮,煞有破锣之势。
一同干事的宫监跑进来,急急忙推他胳膊,“你快躲一会儿,别再和他们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颜玉书缄默不言,这一下方才的倦意已然烟消云散去了,经一番思忖,终于想起昨夜被关在柴房里的刘素和李九。
可他不悔。
半点儿都无。
门外吵吵嚷嚷,刘素絮絮叨叨骂些什么亦听不真切。外边围了大圈看热闹的宫人,以刘素李九为首,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往这边来。
说话的人多入耳只是嘈杂。
只见刘素李九相互搀着,单手扶着腰,一拐一拐走得极为缓慢,越过宫门又是一句:“颜玉书啊!好你个颜玉书!”
刘素和李九鼻青脸肿,一个伤的左脸,一个是右脸。
尤是刘素,半张脸左肿的老高,那模样别提多滑稽了。
想必,他们也是发现那扇直棂窗了。
周遭宫人掩嘴低声议讨,无非就是,这回刘素李九该怎么惩治他,他这回又怎么招惹了刘素和李九。
刘素在门前站定,单手扶着腰,空出的右手抬起指着他道:“颜玉书!你到底使了什么诡计!这般坑害我们!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啊!”
颜玉书正眼都没给他们一个,转而去捡方才摔出去的毛刷。
刘素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你了半天没个下文,最后左看右看,欲搬置于一旁的泔水,可一弯身腰间阵阵痛意如同针扎,痛得龇牙咧嘴。
最终只能顺手抄起手边的空桶扔了出去。
但因着受伤,手头力气小了不少。
桶扔偏了,嘭一下砸在后头洗涮水池的边沿,非但未碰着那人分毫,还溅了自己一身浊水。刘素气得胸膛起伏不断,冲后头的人喊道:“来啊,给他点眼色瞧瞧啊!”
他们惯会如此。
话刚落,刘素就遭飞来的橘子砸中了脑袋,连脑上的乌帽都砸飞了出去。
刘素被砸得眼冒金星,身旁有狗腿的宫监去将橘子捡回来交由他手里,待瞧清砸他之物后,刘素气得脸上肥肉都在发颤,扭过头骂道:“哪个狗娘养的用橘子砸你大爷!”
“集议么?这是?”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在宫道上立着一黛蓝纱裙的少女。
梳着百合髻,脸上蒙着素白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怀中还抱着一袋柑橘。她偏过身子穿过围观宫人踱步而来,一下横在刘素前头将颜玉书挡在了身后。
少女弯眉微蹙,上下打量刘素一番,“哦,你出来了啊?”
刘素:???
李九白着脸,这才以手掩唇小心翼翼开口:“寻桃姑娘怎么……”
说话阴声细气,入耳叫人莫名生恼。
寻桃闻声朝李九望去,见那宫监一脸疲倦,掩唇的手小指高高翘着,她了然道:“我亲手关你们进去的,怎会不知晓?”
“你为什么!”刘素眼睛一瞪,一股怒意便从心底升腾而起。大叫一声正要冲上前,刚要动身就被李九拉住了手肘。
还想打人呢?他生气,她还恼火呢。
昨夜踹他的一脚还算轻的。她就该留着那截铁杆,在他来的时候对着他兜头兜脑砸下去,让他血崩三尺高。
那这会儿该像上回的颜玉书一样,满脸血的躺在柴房里。
寻桃来寻杂役房的掌事太监的。
恰巧昨夜宫外好友托人给她送来一筐柑橘,给长康宫宫人们分去了些,想到这头还有个病患,她便装了一袋提早来了。
幸而来得早,不然她也瞧不着这一幕。
寻桃暗自哼哼了声。前几日还同她说是闹着玩儿,她虽算不得聪慧,但也不是傻子,若是这样都瞧不出来,那才是真的蠢笨。
“有病啊?你们把我锁里头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说着一顿,目光顺着周遭环境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二人身上,“未将此事直接禀告圣人都算我仁慈,你还有脸在这闹?”
听见圣人二字,刘素一下就焉了。
是了是了。
褚寻桃若真计较起来,直接禀明圣上,那……
想到此处,刘素便堆起一抹笑,一下换了一副嘴脸:“昨日不知姑娘在里头,以为没人……”
旁人不想管的,听了说不准就没这回事了。
可听得人偏是寻桃,这些说辞入她耳就当放屁。她黛眉微皱,却是笑了:“我又不是聋子,听不见你说什么吗?”
“给他点眼色瞧瞧,让他知晓谁才是老子。”说罢,她启唇将昨夜听见的话念了一遍。
“是不是你说的?”
她目光如炬,牢牢烙在身上。刘素愈发觉着伤处发痛,浑身上下都痛得很,他抬袖擦去额上的汗,赔着笑道:“是,是我说的。”
“呸,心术不正,活该你一辈子是个下等奴才。”
只要她不将事情漏到天子耳里,认怂又算什么呢?
刘素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他仍是笑着:“是是是,是我不好……对不住姑娘。”
寻桃心情好上了不少,忽想起颜玉书,又想干脆顺带替他出口气罢了。于是她又问:“还有也被你们锁进去的小太监呢?”
这会儿刘素说不出话了,和身旁的李九以眼神角力,最后是李九以袖拭去额上虚汗,见其低眉敛目,轻轻回:“平日都是如此,小颜子他也不计较啊。”
那股压下去的气再度升腾而起。
巳时的春阳高悬头顶,洒在后颈上很是炽燥,寻桃心底便又烦闷了几分,语调中更带了不悦:“哦,所以你的意思是,锁的是旁人就不用道歉了?”
“那你们听好了,颜玉书是我褚寻桃罩的,他不计较是一回事,我计不计较却是另一回事,另外,昨夜踢你的是我,锁你们的也是我,你们若对此有意见尽管来长康宫寻我,随时招待。”
找她?他们敢找她吗?二人皆是摇头,异口同声:“不敢不敢!”
“道歉。”
两人面面相觑,刘素望向被对头的颜玉书,心一横牙一咬,“对不住……”虽是率先开了口,却是不情不愿的。
声若蚊呐几乎听不清。
哪还有前头吼她那样中气十足。
“谁对不住谁?”说罢,她又望向李九,“你怎么不开口?是觉得自己没错吗?”
这两人的脸煞是精彩。
一个涨得通红,一个面色惨白。
皆低下脑袋,同声道:“是我们对不起颜玉书。”
“你接受他道歉吗?”
寻桃眸光一闪,转头望向身后的颜玉书。看了会儿戏的颜玉书才回过神,摇了摇头,薄唇轻掀缓缓吐出个“不”字。
“你看,人家不愿意,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啊。”寻桃眉头微蹙面露难色,眸中甚至带了几分怜恤之意。
刘素暗下气得牙痒痒,可碍于褚寻桃还在不好发作,他们给他道歉已然是给他莫大的脸面,他还敢不接受?
眼下褚寻桃一本正经的想办法,这事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思及此,他便朝对面的颜玉书挤挤眼睛,那宫监却只是单单瞥他一眼,随后挪开了视线。
她摩挲着下巴稍作思忖。
下人犯了错,这戏里怎么演的来着?一番思索后,她温声开口:“道歉总归要有道歉的态度才是,往日你们打他打得那么惨,要不你们下跪自扇巴掌罢?我家小姐不喜底下人掺和争端,便不亲自动手了。”
刘素和李九哪能想到事情会成如今这模样?
两人目目相觑,可谁也不想起这个头。
“不喜欢自扇巴掌吗?”寻桃沉默片刻,又道出她的新想法,“那你们二人互扇如何?该不会下不去手罢?是了,要一面扇一面道歉。”
周遭瞧热闹的宫人越发多了起来,皆掩唇窃窃私语。
入耳甚有宫婢刻意压低的嘲笑,亦有不少是明晃晃的笑的。两人互看一眼,最后一咬牙扑腾跪下,抬手开始自扇耳光,“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寻桃姑娘久等了。”
骤时周遭议讨声落。一道略微尖细的男声自门外响起。
便知晓,杂役房掌事公公林自荣来了。
……
林自荣匆匆抵达洗刷房时,刘素和李九在自扇耳光。
刚进门,第一眼就看见蒙着脸的褚寻桃,怀中还抱着袋柑橘。他正疑惑,寻桃便先开了口:“林管事来的正好。”
“你手底下的人不好好做人,我替你教训他们了。”
解决了这档子破事,也该回归正题了。
寻桃张嘴欲言,乍瞧见周遭这一圈看戏的宫人,又觉得不方便。继而转身去将手中柑橘塞进颜玉书怀里,“拿着。”
末了,她提着裙随着林自荣要出去,可步子一顿,目光便落到了刘素和李九身上,“不许停,一会儿回来若是没见着你们扇,我回头便去同圣人说了!”
说罢头一扭便去和林管事交涉了。
“姑娘的意思,是要咱家给小颜子调职?”
“是。”寻桃如实回答。
她将备好的银钱递上,继续说道:“我不管你怎么安排,是让他去洒扫也好,倒夜香也罢,总之别再做这些脏活了。”
林自荣接过银袋,置于手中掂量一番。
一时间捉摸不出她的心思,往日她可没给颜玉书好脸色过,这怎么突然……
“最好是活计少些,清闲些的。”说着一顿,她又乍得想起什么来,“还有,我看他时常没有饱饭吃,你吩咐下去,叫伙房多给他留些吃食,他太瘦了。”
瘦骨嶙峋的,着实该好好养养才是。
可寻桃也头疼得很,光能想到先让颜玉书日子过好些,可要怎么让他不记恨自己是捉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乍然想起昨夜没问出来的话,于是她又问:“这颜玉书今年多大年纪了?”
“哦,来杂役房是八岁,如今十年去恰满十八。”林自荣如是答道。
“哦——”
林自荣颠着手中的钱袋,想到方才在洗刷房见到那一幕,他疑惑道:“那……这手底下的刘素和李九是犯了什么事……”
不用他细说,寻桃也知晓所指之人是谁。
想起来她便一肚子火,继而冷嗤出声:“你手底的人殴打欺凌一同共事的奴才你可知晓?若真不知,管事大可找个奴才问,便知晓我有没有骗你。”
“嘶,咱家回头问问,断不会让这等事在发生。”林自荣将银袋纳入袖中,终是笑着给了保证,“我办事您放心,断不会叫姑娘失望的。”
寻桃应了声,便打算折返回长康宫去了。然二人一并转头,便撞见抱着一袋柑橘立在后头的颜玉书。
顷刻间,万千话语皆凝滞唇间,他脸色煞白矗立原地,抱在怀中的油纸袋被攥得发皱,眼眸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慌。
林自荣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堆起面带笑容,自然地将臂膀搭上他的肩畔。
“小颜子啊,你来的正好。”
“咱家这会儿同寻桃姑娘说闲话,看你在洗刷房也有两年了,正想给你调职呀!”
寻桃立在一旁看,举止虽瞧来熟络,可她越发感觉颜玉书不对劲儿的很。
紧捏着油纸袋的手似是要将纸袋戳破,瓷白的骨节甚至泛了红,微微的战栗着。在林自荣离去后,他将柑橘归还于她,脑袋一甩便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在前头走的飞快,寻桃个头不比他,便只能提着裙摆在后头追。
一路追到宫人居住的别苑,最后也没能撬开他的嘴。
那扇棕褐色的木门一开一合,砰一声就将她关在了门外。留于她的,依旧是那一句:“滚。”
寻桃默然望着眼前的陈旧的格扇门,最终自心底升腾而起的不是答案,而是直冲天灵盖的怒气,她一脚踹在门上,“呸!不识好歹的东西!”
赶在立夏前将他埋了吧,来岁祭祖节时,尚可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