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话出口,语气中还莫名带了几分无奈。
抬眸撞入眼帘的是颜玉书那双充满警戒猩红的眼,犹如一潭死水,全然没有十来岁少年该有的清冽,缠在额上的纱布再次因他挣扎动气而被鲜血染红。
血腥味便循着躁风漫入鼻子来了。
寻桃听见谩骂声回头时,恰恰见着一身躯肥胖的宫监顺着游廊来。
那宫监表情狰狞,出来时还狠狠啐了口痰。嘴里尽是些难听至极的脏话,寻桃还是两年前在街市瞧婆子骂街时听过。
横在心头的石头蓦地又下沉了几寸,那股子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
宫监一拂衣摆抬脚正要走,她便大步上前,拦了宫监的去路。
起头宫监是不愿说的。
支吾了半天,最后是她搬管事出来,才打马虎随意糊弄了几句,随后便急急脚地溜了。
柴房逼仄狭小,唯一的一扇窗都被木柴封死了。
杂役房的柴房鲜少有人踏足,门一关锁一上便是不见天日。
踏进柴房时,就闻见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点起烛火往里头走,耳边是细碎的脚步声夹着如同幼兽细弱的喘息。
越是往前就越是预感不妙,她举着烛台倾身探看,只瞧见,靠墙的石砖地放了块只容一人平躺的床板,昏暗中,瞧不清上头放置的是何物。
起头,她还以为是装着木柴的麻袋,已然要调头离去了,却忽然发现,那“麻袋”会动。
是那小太监一动不动的躺在上头。
若不是胸膛还缓缓起伏,她还以为他没了声息。
真是作孽哟。
见着他时,这小太监脑袋破了个口子,鲜血顺着额头蔓延而下,染了满脸的污血,连胸前的衣襟都被染了一大片的红。
那宫监说,他是下台阶时脚滑摔破了脑袋。
摔成这副模样别提有多惨了。
寻桃呼吸一滞,去伙房烧了盆热水才折回柴房。
替其洗去面上的血迹,又为其清理伤处上药包扎,期间,他大抵是做了什么噩梦。费力地晃着脑袋,薄唇翕动张合,却说不出半句清晰的话。
碍于男女有别,他身上的衣衫她打算去捉个宫监来帮着换下来。
可刚起身,那奄奄一息的人却忽然抬手覆上床边的矮桌,胡乱的摸索。
能猜到,大抵是渴得慌。
于是寻桃又去倒茶水。
喂着他饮下,这才得以空闲歇息一会儿。
一趟下来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却又觉得闷得慌。
也是这时,躺在床板上的人剧烈咳嗽起来,她正要替他顺顺气,那合着的眼陡然睁开了。
小太监眼中尽是警惕,甚带着几缕惊慌,可他掩饰的很好,不过一闪而过又飞快掩下。他支着身子往后缩,可因太过吃力,脑上才止住血的伤口又再次渗出了血。
他这眼神,就像她会吃人似的。
寻桃沉默了半晌,便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道明。
而颜玉书闻言,几乎不带一下思索。他冷啐:“褚寻桃,我虽未读过多少书,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情绪一激动了,浑身又如万千虫蚁啃咬,痛得他不得不往灰墙靠去小口地喘息换气。
寻桃心底早没了脾气,却独独心疼花出去的银子,为了给他治伤,她是下血本买的金疮药。
想到银钱心口就不住的哧哧疼,斜着睨他一眼,将叠在矮桌上头那身干净的衣袍往他身上扔去,“把身上的衣裳换换,一大股血腥味难闻死了。”
提着裙摆出来,入耳便是道嘈杂而细碎的人声,寻着声往南边瞧。
那藏身月门后两个互相推让的宫监鬼鬼祟祟,嘴巴开合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什么,见她出来就似老鼠见了猫似的,迅速缩回半截身子和脑袋去。
寻桃朝两人望了去:“那边那两个,干什么来的?”
知道藏不住,两宫监才推搡着从月门后出来,往前几步后于石阶下驻足,扬起抹还算乖顺的笑,同声打招呼:“寻桃姑娘。”
寻桃不由上下打量二人,这说话的,方才还在宫人住处的庭院见过。
前头未多想,这会儿闲下来,寻桃不禁也起了些疑虑,目光落到二人身上疑惑道:“颜玉书,在杂役房的日子过得如何?”
潜意思,不就是在问他们这人怎么会摔成这模样?
霎时宫监就像被掐住了命门,脸色一白,慌不迭地解释:“这回可真是意外啊!都……都是些小打小闹罢了,是他自己摔着的,可跟我们没有关系呀!”
旁侧稍矮的宫监抬袖擦了把汗,连着点头附和,“姑娘你不知晓,这小颜子他平日里就这性子,开不起玩笑,别看上回瞧着夸张,其实一点事儿都没有,咱们都是就着他的呢!”
到底,她得到两点信息。
其一,昨日所见不过小打小闹。
其二,是颜玉书玩不起。
她不尽信:“真的?”
“那是自然。”二人点头答得笃定。
寻桃了然颔首,想起方才从长康宫来还未及午时,这会儿颜玉书怕是连午膳都没用。说来,这太监和她一般大,个头比她高却比她瘦上将近一圈。
思及此,她目光又落到两人身上,“那你们来这趟,是给他送午膳来的?”
宫监唇角一抽,面上表情不禁僵了僵。
“是不是啊?”
开口,话语间就捎带几分的不耐烦了。
遭身侧那偏瘦的宫监曲着手肘撞了两下,才堆砌起笑来,神情温驯和颜悦色:“寻桃姑娘真不愧深得贵妃娘娘喜爱,这般聪慧,一猜就猜着了,我们就是来送午膳的。”
她敛下眼睑,蹙着眉就负手绕宫监二人走了一圈。
这说什么午膳呢?这连个影都没见着!她又问:“那午膳呢?”
胖太监道:“哦哦,是这样,我们见小颜子摔着了,来问问他想吃点什么。”
这生病的人,确实该食些轻淡的东西。
“那,熬一碗清粥来吧。”于是,她如是说道。
宫监脸色不好看,僵了又僵最后只凝作唇角的一缕笑,两人低声絮叨推推搡搡地走了。
立在门廊前不到半刻钟,寻桃就生生热出一额的汗,遂探手去摸别在腰间的帕子,才想起方才给颜玉书那死太监上药用了。
她又折返回柴房,进屋时,见那人倚墙曲腿而坐。
裤腿挽至膝上露出半截冷白纤瘦的小腿,他眉眼低垂,狭长微挑的眼直勾勾盯着左膝。柴房昏暗,不仔细看还瞧不见上头密布的淤青红痕。
啧。昨夜给他送药,他倒是很有骨气。
想起从他嘴里漏出的滚字,寻桃又不住计较起来。鼻子呼出两堵热气,“哼”了声,提着裙摆就大步进屋来了。
颜玉书还在发愣,随即听见一声冷哼,再回神就见到褚寻桃大摇大摆进来了。一时血往上涌,他慌慌张张地想要拉下裤腿,却遭人扼住了手腕。
抬眸,撞入眼中是双清冽的眸。
圆溜溜的,像猫儿似的。
是褚寻桃!
天杀的褚寻桃!
他意图抽开手去,可却被那只皙白的手还牢牢桎梏着。心中尽是气愤,脑中满是怒意,可她就那般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了。
羞愤又气恼,可偏是挣不开她那只铁爪。
哪怕是反抗一下,浑身的筋骨都叫嚣着要同他抗议。胸膛因情绪波动不断起伏,他咬着牙:“你又想作何?!”
寻桃已然开始不耐烦了。
都这样了还挣扎呢,她眉眼微扬,一把推开那只胡乱挣扎的手,“怎么就能没摔死你。”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寻桃被他吵得耳朵疼,从腰间取下小刀从裙上割下一块揉成团,趁他启唇说话时擒住他的下巴,迅速将布团塞进他口中去。
再取下发带将他手给捆了。
一趟下来,又热出了满额的汗,她终于还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真难伺候。”
接下来,是该上药。
淤血是要用力搓才会散的,寻桃秉承这个道理,手上不曾带一点怜惜。也不管他挣扎抗拒,直到将淤青搓散才停下动作来。
寻桃扭头看他,“另一条腿还有吗?”
颜玉书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慌忙往旁边躲,然为时已晚。
一个不经意就遭她捏住了腿弯,眼前人眼眸尽是不耐,闷哼了声就将他拽了回去,“别不识好歹,我家小姐都未受过这待遇,你就偷着乐吧!”
像是趁机报复出气那般,擦药半点不留情,疼得他额角冷汗汩汩直冒。瞧吧!总不会有人无缘无故转了性子。
这断然是有阴谋诡计藏得深着呢!
寻桃这辈子都不会再想替这人擦药,不积极不配合,适当时候还屈膝撞她下巴,一轮下来,她已然精疲力尽,连下巴都有些发麻。
这会儿,那两宫监送午膳来了。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犹豫着是否直接进屋,寻桃就先回过了头。
“把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亦只是转眸来轻轻一瞥,末了便又扭过脸去。
宫监走后,她将桌案上的粥端来,间中垂眸瞟了眼。
哟,这杂役房伙食还算不错啊。还是薏米粥呢!
粥热腾腾的,隔着瓷碗传递出温热,她捻着调羹轻轻搅拌,继而抬眸去瞧颜玉书,登时生出几分不耐,将薏米粥往他面前送去,“吃。”
“哼。”
他很有骨气的冷哼出声,那双狭长的瑞凤眼斜睨她一眼,随即下巴一扬将脑袋扭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来了我来了!
桃儿:掐死他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