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就在东宫偏殿住了下来,自从那夜裴彻匆匆离开后,连着好几日都忙碌直到深夜才归,也从未唤她前去伺候。
她心底松了口气,心道那夜他恐怕是喝醉了酒才会那般,如今恢复正常便是最好不过。见春日逐渐暖了起来,她便做主让两个侍女将书简都取出来,铺设在院中晾晒除尘,免得受潮发霉。
她所住虽是偏殿,但占地仍然广阔,自带一个不小的花园,足够容纳祖父遗留下来的众多书简。
忙碌起来不知不觉就到傍晚时分,姬玉正用绢布小心擦拭竹简中的灰尘时,院中垂花门处忽地一暗,抬眼才发现竟是裴彻。
她连忙放下手中书简,起身行礼:“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裴彻负手身后,仿佛只是随意踱步到此处,闻言也只漫不经心地“唔”一声。但下一刻,他竟抬腿进了这间偏殿,行至铺设书简的架子前,目光扫过一排排精心保管的书简。
姬玉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出现在此处,正小心跟在他身后时,忽听见淡淡的一声,“你这儿,可有医书?”
她只道:“殿下恕罪,我不通医术,除了早年祖父遗留下来的几卷医书,再无旁的了。”她面上恭敬,心中却是纳罕,他向自己寻医书是为何?
“孤向你借几卷医书,不知能否割爱?”裴彻忽然停下脚步,姬玉一时没有防备,鼻尖差点撞在他后背上,下意识后退半步,裴彻已经伸手一把搂住她,原本还隔着半步距离的两人瞬间近在咫尺。
在旁的宫女见到这一幕俱是睁大了眼睛,小枣甚至发出了一声吸气声,唯独秋荷目露点点懊恼,恨自己没有及时上前去搀扶住姑娘,才叫太子……
侍女发出的吸气声瞬间叫姬玉红透了脸,她连忙从裴彻两臂中挣脱出来,低头道:“殿下若是看得上,只管拿去便是。”
祖父虽嗜好藏书,但并非私藏不肯以示世人,平生乐事之一便是与人同读书,甚至酷爱赠书给那些囊中羞涩的学子。只是这一善举并未带来善终,数年前姬家被抄家时,便有一条罪名是私藏禁书。如今姬玉所藏之书,多是祖父平生著述,其余可能引来罪名的书,早被她在抄家前就全部狠心烧掉。
裴彻也不同她客气,问清哪几卷是医书后,拿起便走。
姬玉想起这几日来挂心之事,脚步在院中踟蹰片刻,见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殿前那片竹林后,终究是忍不住追了上去,“殿下!”
裴彻脚步微顿,站在回廊下,眉尾轻挑,“怎的?你又舍不得了?”
他平时说话连声调都透着股冷意,此时话里竟带了些调侃她的意味,姬玉面上泛起些红晕,伸手掠了掠耳边散落的一缕碎发,“不敢,只是想起此处还有一卷医书,便给殿下送来。”
裴彻目光落在她怀中抱着的一卷书简上,略点一点头,重新迈步往前而去。姬玉心中惴惴,拿不定他的态度,也只得跟上。
随他一道步入寝殿中,见他跽坐回几案后便开始翻看医书,姬玉一边默默打着腹稿,一边在旁伺候笔墨。这些事从前在祖父身旁做惯了的,如今再捡起也不算什么难事。
裴彻看书速度极快,前段时间东宫堆积如山的奏折,不出三天功夫他已经全部处理完。此时看起医书来只会更快,寝殿中一时只有竹简翻动时清脆之声。
揣度着裴彻今日心情应当不错,姬玉替他研磨,水葱般的十指映着漆黑墨汁更显白得惊心,她小心翼翼道:“殿下,我有一事想问,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他目光始终落在书简上,偶尔提笔在一旁帛书上写画几笔,闻言只淡淡道:“说罢。”
姬玉并未因他随意的语气就轻松起来,被他狭长凤眸看一眼,心中反倒更添两分紧张,她下意识又一掠耳旁青丝,“前日我听说,陛下似乎有大赦天下之意,只是不知道我姬家,何时才能洗脱罪名呢?我在东宫中长久住着,于殿下名声也是不利,届时我便能搬出东宫去,也就不再叨扰殿下。”
裴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为本就无辜的姬家洗脱罪名。他那夜说过,只要自己让他高兴。可姬玉这几日来想破了脑袋,都实在捉摸不透自己到底要怎样才会让他高兴。
她不得不承认,四五年的时间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裴彻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被囚在禁宫中的罪王之子,如今她更看不透他的想法了。
低头说完,久久不见裴彻反应,大着胆子抬起头,却不小心同他四目相对。
裴彻停笔,目光微动,上下打量她一道。今日她梳了个凌云髻,只在发髻中别了一支芙蕖玉簪,耳中两枚明月珠,再无旁的装饰,衬得她面如桃瓣,唇若含朱,两眼澄净明亮。一袭竹根青的曲裾深衣,掩在宽大袖口下的两手交握着,目中露出些许紧张期待之色。
他忽然就想捉弄她一下。
他放下手中笔,微微皱起眉头,“大赦天下之事自然有礼部在跟进,只是你家的事有些棘手,恐怕不是那么好办……”
姬玉听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撑起上半身,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敢问殿下,何处棘手?问得明白了,我也好去奔走。”当年姬家虽遭陷害,但祖父与父亲交友广泛,如今重回长安城,只要她能舍下面子前去求情,总有昔日故旧肯出手相助的。
裴彻不说话,却是抬手往她面上伸来,姬玉下意识偏了偏头往后闪躲,电光火石之间忽地又明白过来,生生僵硬在原地,只用侧脸对着他。
他倒也不强迫她,只是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保留着方才的姿势,“怎么,你很讨厌我么?”他这时候连平日的自称“孤”都忘了,只以你我相称。
姬玉心跳如鼓,若是裴彻强行欺上来,她可能还会心生反感。可他现在,一反常态地柔声问她,更何况她还有求于人……
静默了半晌时间后,她闭上了眼睛。
长窗开着,偶有带了点梅花香的清风送进来,殿内帐幔微动,昏黄烛光落在美人侧脸,连闭眼蹙眉都是柔情。裴彻不像前次醉酒后那般粗暴,反倒将人抱到腿上,极其温柔怜惜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感觉到那点温热,姬玉眼睫颤动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所幸他终于肯放过她薄薄的一层眼皮子,准确无误地寻到她的唇,略费了点功夫便欺开贝齿,长驱直入。在她快要喘不过气忍不住出声反抗时,裴彻终于放开了她,只是额头还相贴着,呼吸略显粗重。
姬玉觉得两人靠得太近了,交缠的呼吸让室内仿佛都燥热起来,她极不习惯被裴彻抱在腿上,扭扭身想要退回去,忽听他极为压抑的一声:“别动!”
她并非全然懵懂无知,听他嗓音沙哑,与此同时腿下似乎碰到一物,她惊得檀口微张,随即明白过来,面上早已是飞起两抹红霞。
“你放我下去……”姬玉垂下眼睫,低低呢喃,方才碰过那处的腿也像火烧起来一样。
话还没说完,裴彻忽地手一挥,将小几上的竹简都扫落到地上,下一刻便将姬玉压倒在小几上。他手枕在她脑后,也跟着覆压下来,抽掉她发髻中的芙蕖玉簪,如瀑青丝散落在身下。
他掌心虽替自己护住了后脑勺,可脊背还是被压得生疼,姬玉受痛忍不住伸手推他。然而下一刻两人位置调转,竟成了自己趴在他胸膛上。
姬玉两手正好撑在他胸口,只觉得烫手不已,手忙脚乱想要爬起身来,膝头却仿似磕在一硬处,身下的裴彻立马发出一声不知是吃痛还是畅快的闷哼,因仰躺在几案上更加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见状她彻底定在原地不敢再乱动了。
半晌时间后,裴彻慢慢坐起身来,又捧住她的脸细细吻过,分开时见她略有些紧张,声音微哑:“你别怕,你不愿意,我不会碰你的。”
他伸手将人搂在怀中,却是慢慢替她梳起一头散落的青丝,他没做过这等活计,只能勉强扎了个不伦不类的麻花辫。只是在替她梳头时,目光一直望向她,半晌时间后才贴在她耳旁郑重道:“我会禀明父皇,求父皇为我们赐婚。”
此话一出,姬玉瞬间就惊得杏眼圆睁,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裴彻竟然会去求赐婚。他们才重逢不到三月时间,早先他明明还是一幅相看生厌的模样,也就是这几日才稍微态度和缓了些,怎的忽然就要赐婚了!
见他不似在说玩笑话,姬玉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色道:“殿下,此事太过突然,还容让我……”
“不要叫我殿下。”裴彻突然出声道,他还在替她整理方才被揉乱的衣衫,声音不辨喜怒,“你不愿意么?”
被他沉沉望着,姬玉原本的托词忽然都梗在喉中,再难说出口了。她当真不愿意吗?他俩青梅竹马,一起度过了最快乐的少年时代,彼此心意相通,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幽州再遇裴彻后,她第一反应是惊,随即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可是她心底很清楚,现下绝不是合适的时机。且不说两人地位悬殊,她只是一介孤女,陛下会不会同意此事。况且她曾经狠心离他而去,即使如今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绝不主动提起此事,可陈年伤口就那暗处蛰伏着,绝不会自动修复如初。
她才刚刚回到长安,还有太多太多事要忙了,裴彻身为太子同样如此,她不想如此匆忙。
半晌时间后,姬玉重新睁开眼睛,“玄览,此事容我多想一想。”
原本以为凭裴彻的性子,听到这般推辞会勃然大怒,至少是心生不快,谁想他目中竟露出些笑意来:“你没有主动拒绝是不是?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玄览!我没有答应!”姬玉有些懊恼,急急分辩道,但裴彻已经不管不顾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还伸手挠她痒痒,“你已经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姬玉天生怕痒,哪想到裴彻竟会用小时候的招数来捉弄她,原本还有些气恼的人忍不住笑出来,还要躲闪,原本就松松散散的辫子早就乱了。
好半天裴彻才放过了她,被他这样一通搅和,原本姬玉稍显低落的心情也恢复了些。她坐正身子,双手灵巧飞快挽好发髻,比方才他编的辫子不知好上多少倍。
两人胡闹一通,小几四周纸笔等物散落一地,姬玉慢慢整理着一地狼藉,道:“玄览。”
裴彻还当她有话要说,立刻坐正身子,两眼望向她。
“往后不许再把我的书扔到地上!”姬玉把整理好的书简放回桌上,“记得按时还给我。”说罢瞪他一眼,起身飘然离去。
这还是裴彻头一回被人这般教训,她小小撒娇一下,一瞬间仿佛从前那无忧无虑的姬家小小姐。他愣一刹,随即露出点笑容来,连忙追上前去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