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闻言一惊,连忙以手帕拭泪,再抬眼时正好对上裴彻的目光。他双目微冷,瞧不出半点情绪,只居高临下站在石桥上,望着这边不知想些什么。
她轻咬唇瓣,方才她向赵行简打听皇家密辛,是为逾矩,心中祈祷千万别要被他听去才好。被他冷眼瞧着,也不知作何反应,只好遥遥向他行个礼,在侍女的搀扶下迅速回到马车中。
淡青色莲纹车帘缓缓落下,遮去她腮边一滴盈盈粉泪。裴彻这才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心底却在猜测,她这些日子来最是沉稳持重不过,方才怎会……
想到上次她捂着脸落泪的模样,他心中莫名升起些许烦躁之意。
而赵行简丝毫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稍显尴尬的气氛,他只意外竟会在此处遇见裴彻,要知道他这几日一边忙着追查前朝余孽,一边往长安布局,按理说该忙得团团转才是,怎会有功夫外出?
他一手搭在身侧剑柄上,笑嘻嘻朝他行礼:“见过殿下,殿下可是要回太守府去?咱们一道吧!”
裴彻翻身上马,只冷冷“嗯”了一声。
赵行简不知他怎的又冷了脸,坐在马车内的姬玉也是心中惴惴,生怕裴彻察觉了她方才打探消息的行为。在这为姬家洗脱罪名的当口,她该小心翼翼全力讨好他才是,若是被他察觉了自己方才的逾矩……
这般想着,她心中按捺不住,终究是悄悄掀起一线车帘往窗外望去,谁想好巧不巧就对上裴彻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姬玉正忙将车帘放下,裴彻竟打马过来,手中未出鞘的剑一下子将车帘全部挑开!
不想偷看竟被发现,还如此大剌剌地挑开车帘,姬玉面上迅速飞起一丝恼意,作势要将车帘放下,裴彻竟和她较上劲了,剑身压在车壁上不肯松手。
“淑女似乎有话要说?”
女子臂力如何敌得过成年男子,笼罩在他身形投下的一片阴影中,用力几次后,她终于放弃抵抗,只道:“是我冒犯,还请殿下降罪。”
“不必,看两眼罢了,孤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淑女有话,直说便是。”
车队方圆陷入了沉默之中,赵行简傻傻看着两人,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殿下对别的女子如此和颜悦色。不,殿下瞧小淑女的目光实在说不上温和,只是这态度却和往常南辕北辙……
马车内的秋荷连同小枣,也是一脸担忧望着姬玉,目光中又隐隐流露出三分戒备,时刻提防着殿下为难她们家姑娘。
这般僵持下去实在不像话,因车帘被掀开,道路两旁已经有些好事的百姓频频回首,一个劲往这边打量着。姬玉实在受不了旁人那探寻的目光,对上裴彻目中微寒,她只好低垂了眼眸,半晌慢吞吞道:“只是、只是在看殿下而已……”
她颇为艰难地吐出这句话,话音刚落,面上就隐隐发烫起来。
而裴彻原本是想追问她方才与赵行简在此地说些什么,谁想到会是这个回答。他稍稍愣怔一霎,随即利落撒手,驾马便走。
待他的身影远远消失在道路尽头,姬玉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万幸,他没有一直追问下去,自己方才在岸边到底与赵行简说了些什么。
虽说此事不可能完全瞒住他,但能拖延一日,便是一日罢。
马车缓缓行驶在回太守府的路上,檐角悬着的风铃响动两声,她念着方才落泪,面上也许还带了些泪痕,未免不雅。正伸手拭泪,触手才发现面上竟一片滚烫。
这厢裴彻快速驾马离去,赵行简只满头雾水。他也跟着飞快冲了上去,与他并驾齐驱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裴彻耳垂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迎面而来的寒风才能稍微降低些许面上热度,他闻言只道:“无事。”
“殿下方才同小玉说了什么?怎么突然掉头就走了?”赵行简嘀咕道,他还没来得及凑上去听听呢。
“小玉?”裴彻突然扭身过来看他一眼,眉头微皱,面露不虞,“谁许你这样叫她的?”
赵行简嗅出这话中的冷冽之意,他只当表哥是以为自己轻浮放浪。前些年军中同僚有想约着他去行院勾栏时,当时表哥就是用这种眼神盯着他的。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干巴巴解释道:“总是淑女相称未免过于生疏,这几日熟悉起来就改口了……表哥你放心,我绝不会随意轻慢小淑女的!”他信誓旦旦道,只差拍着胸口保证。
裴彻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他的保证而缓和些,反而愈加难看 。这才过了几日,竟如此亲近地称呼她为“小玉”,连他从前都不曾这般唤过她!
姬玉在马车中,自然不知前边两人的对话。她只提心吊胆了一路,见裴彻并未来找她的麻烦,心知赵行简没有说漏嘴,这才慢慢放心下来。
回到太守府那两进小院中,想到从小照料她的堂姐,不过成婚一年多就病逝东宫,而尚未谋面的外甥也丧命与大火之中……姬玉悄悄祭祀在后院中祭祀了堂姐与外甥,晚上在被褥中落了半夜的泪,这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秋荷连忙取来鸡蛋替她滚眼睛。她在姬玉身边伺候多年,将姑娘的心思猜到大半,只是此事又不好出言相劝,只轻声道:“姑娘不是还准备将书简送给小侯爷?时候不早,梳妆打扮一番,时辰也差不多了。”
为答谢赵行简相助,姬玉昨日提出赠他一卷兵书。昨夜侍女翻箱倒柜,从她携带南下的书简中找出祖父早年收藏的兵书,此时正静静放在木盒中。
姬玉坐在铜镜前,闻言轻轻“嗯”一声。
半晌时间后,姬玉洗漱完毕,披上兔毛披风,怀抱装着兵书的木匣,一路自长廊往赵行简所住的院落而去。
一路上不时有太守府的下人路过,见到这位深居简出、身份颇为神秘的姑娘,一个个都恭敬地退到路边朝她行礼。她微微颔首示意,因寒风渐起,不由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目的地,一个穿绿裙掐牙背心的侍女立在廊下,远远就迎上前来朝她行礼,“见过姑娘,郎君就在房中,奴婢领姑娘进去。”
刚绕过前厅的冰裂纹落地屏风,步入内室,一抬头,却见裴彻坐在几案后的茵毯上。他单手搭在膝头,身姿虽然闲散随意,那道朝她投来的目光却充满审视之意,仿佛在盘问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姬玉稍有些意外,但想到他兄弟二人的亲密无间又明白过来,她退后半步,福身行礼,“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处,是我失礼。”
裴彻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头,目光落在她怀中所抱的木匣上。尚未开口询问,内间传来一阵脚步声,赵行简自内间匆匆露面,见姬玉立在厅中,惊喜道:“小玉,你来了!”
“刚才又刮了风,你遣下人送过来便是,何必亲自走这一趟,当心受凉。”他虽这样说,但在场人有谁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欣喜之意。
姬玉亦是有些意外他的称呼,只是当着裴彻的面多说无益,她只笑着摇摇头,将手中木匣送上,“你看看,可是这一篇?”
昨日赵行简帮了她一个大忙,投桃报李,她便将这本祖父从前收藏的兵书送给他。起先他还不愿收礼,还是姬玉一再坚持,他才勉强接受。
赵行简接过匆匆看两眼,便交给那侍女,吩咐道:“替我收到书房中,小心保管,不许出一点差错!”侍女诺诺应是。
因是前朝古籍,这些年在幽州边寒苦地又不便保管,竹简难免有些受潮。姬玉继承祖志,爱书成痴,也就顺道嘱托保存之道:“书简最好放置在干燥通风处,定时取出除尘祛湿,若是连接竹简的韦绳断裂,以熟牛皮重新编制便是……”
话说到这,坐在几案后的裴彻忽然咳嗽两声,赵行简回头望向他,“殿下可是受寒了?我叫人再添两个炭盆来!”
他只缓缓起身,道:“不必。”
见他目光落在姬玉身上,赵行简心中明了,一定是殿下有正事同他商谈,只是碍于小淑女在此地不方便开口。他两边都不想耽误,心中有些着急,拉着姬玉绕到屏风旁,“兵书我受之有愧,思来想去,只有将此物送给小玉。”
姬玉双眸微微睁大,惊讶得连连摆手,只道:“不敢劳烦小侯爷。”她哪敢收赵行简的礼物,光是裴彻的眼神就能在她背后戳两个口子!
然而不等她拒绝,赵行简手指翻飞几下,“嘭”的一声,竟凭空从手心里钻出来一支绿萼梅!
他手执绿萼梅笑着递过来,“不会连一支梅花都要推辞吧?”
姬玉却并无他想象中的惊喜,在原地愣怔数息时间,这才低垂了眉眼接过,“多谢小侯爷。”说罢告辞离去。
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赵行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变个戏法也冒犯了她吗?正要追上前去一问,身后的裴彻却叫住了他,“站住。”
“何时学会这些花拳绣腿的功夫?”
“前些日子遇见一个西域来的行脚商人,会变戏法,就跟着学了一手。殿下也想学不成?”
裴彻只轻哼一声,也知道这是他的玩笑话。
人虽走远,赵行简还站在廊下,目光久久追随着那道身影。在裴彻要面露不悦的前一刻,他忽然开口道:“殿下,敢问姬小淑女可曾婚配?”
“自然不曾。”裴彻负手身后,眼神微眯,“你打听这作甚?”
赵行简恋恋不舍收回目光,面上略微带了点羞赧,“殿下此行不辞辛苦,一路将小淑女带着南下,其中用心良苦,我也是知道的。如今天下太平没有战事,我不能上战场杀敌为殿下排忧解难,长安城中那些弯弯绕绕我又不懂,只好……”
裴彻心中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他眉头跳了跳,隐忍道:“有话直说!”
“殿下想得到姬家的支持,我愿为殿下效力,求娶小淑女……”
他话还没说完,裴彻便陡然变了脸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胡说!”他手一挥,大掌按在几案上,皱眉盯着赵行简,“昨日你俩在河岸边,便是在商议婚事?”
真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竟自己打起了婚事的主意,怪不得昨日一见到他就要躲到马车中去,一幅心虚的模样。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来的,仿佛赵行简只要敢一点头,他就能生吞活剥了他。
赵行简哪想到表兄反应会这样大,吓得后退半步,差点碰翻桌案上的茶盏。他急忙分辩道:“不曾!昨日只是在岸边说说话罢了!”
这时代男女风气虽然开放,但大家闺秀的名声还是得维护的,他可不敢随意玷污小淑女的名声,即使是在最信任的表兄面前。
“那她为何落泪?”昨日他看得真切,她分明就是在掩面哭泣,倒像是这小子说错什么话惹恼了她一般。一瞬间,话本子上那些才子佳人痴男怨女的无聊故事都冒了出来。
赵行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答应过小淑女的,不能把昨日之事说出去。眼见殿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忽然灵机一动道:“昨日只是说起了小淑女早亡的亲人,小淑女一时伤怀才难过落泪,并无旁的!”
他心想,自己这么说也不算完全骗表兄,又不曾透露昨日之事,算得上是两全其美。
裴彻目光微冷,将他从头到尾审视一道,这才撤手站直了身子。方才茶盏打翻,他手上也沾了点茶水,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巾慢慢擦拭着手,面色依旧冷淡:“怎么,你就起了怜惜之情要娶她?长安城中还有那么多大家闺秀……”
赵行简急急向他表忠心,“殿下,姬家虽然只有小淑女一个后人,但姬老先生和大将军在朝中威望仍旧,若是能求得姬家女,朝中那群不依不饶的老顽固肯定也会信服。”
他虽这么说,目光却有些躲躲闪闪的,往日父亲若是同他说什么联姻,他必定嗤之以鼻,没想到今日自己也要用上这样的借口。
联姻只是借口,虽短短相处不过几日,他心底确实对姬玉升起怜惜之情……与其到长安城去寻个娇蛮任性的世家女,他更心悦知书达理的小淑女。
然而他遮遮掩掩说完一番剖白,表兄却没有半点表示,只颇为冷淡地看着他。赵行简心中惴惴,小心试探道:“殿下,此举有何不妥吗?”
姬家虽出了个前太子妃,但世家大族关系都是根盘错节,长安的世家女入宫为妃的也不在少数,只需向新帝老老实实表忠心即可。新帝总不能把全部世家都赶尽杀绝吧?
裴彻擦完了手,还在低头慢条斯理整理那方巾,只道:“确实不妥。”
“哪里不妥了?”赵行简两手撑在小几上,很是紧张,难道表兄竟容不下姬家后人么?那一路不辞辛苦带着小淑女回长安又是为何?
裴彻终于抬眼,锋利的眉尾微微上挑,“回京后我便会求父皇赐婚。”
“赐婚?殿下赐婚,与小淑女又有何关系?”他呆呆地重复道。
裴彻将那方手帕放进怀中,这时赵行简才注意到那手帕一角绣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绿萼梅,与方才他变戏法时掏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也与姬玉日常所穿衣裳上的纹绣一致。
电光火石之间,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时间脸色大变,“殿下,难道说……”
裴彻没有多说,只颇为矜持地点了点头,“伯瑜,回京后孤会为你挑选一门好婚事,唯独她,我是决不能让给你的。”
说罢,不管他作何反应,太子殿下起身飘然离去。
赵行简呆在原地,还久久反应不过来。殿下他什么时候竟然喜欢上了小淑女,还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