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的眼睛瞬间就睁大了,然而下一刻,姬玉就动身仿佛要下车同他步行,她更是惊讶,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都没有的事儿!她忍不住小声道:“姑娘……”
“这段时间人都歇得疲软了,下车走走,有何不妥?”姬玉回身笑道。
秋荷面上讪讪,低头应是,小心将她家姑娘搀扶下马车。她并非那等严守男女大防的老妈子,只是此举同姑娘平日行事风格实在相差太大,有些意外而已。
今日出来得巧,正好遇上晋阳城中一月一度的庙会,雪化初晴的街道两旁满是摊贩叫卖。赵行简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爽快,忙吩咐随从前去开路,免得人群拥挤冲撞了一行人,“小淑女的伤可好些了?”
那日流了不少血,伤口瞧着甚是可怖,不过这位小淑女看着柔柔弱弱的,被劫持时却镇定非常,当时他就对姬玉印象深刻了。
姬玉闻言,不由自主伸手抚弄脖颈,纤白柔荑停留在交领云纹上,内里只有一道极细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淡粉痕迹,“多谢小侯爷挂念,一点皮外伤而已,已经不碍事了。”
末了,她又道:“小侯爷不必如此客气,唤我姬玉便是。”说罢,朝他轻轻一笑。
见她粉面含春,赵行简几乎被这一幕晃花了眼睛,脚下一时没注意,把路边一个小贩的摊子撞倒半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落得满地都是。他面上微燥,羞得通红,赶紧低头伸手去捡。
好容易将这满地狼藉收拾干净,再站起身来,却见姬玉手中执着一面具模样的东西,立在原地发怔。
赵行简一瞧就明白了,近来战乱不断,南边苗蛮之地也有流民迁徙至晋阳城安身,这傩戏面具便是北上逃难的西南夷带过来的。本以为姬玉这样知书达理的姑娘,不会对这些神神道道的傩戏感兴趣,谁想她竟拿着不肯撒手了,还上前去向那摊主问道:“这面具卖吗?“
摊主是个苗蛮装束的精壮汉子,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话摇头道:“姑娘,这是试练的彩头,只有通过试练的人才能拿到面具,不直接出售。”
赵行简在旁,闻言只颇为不屑地轻哼一声,什么试练,不过是商贩搞出来的噱头而已。正要吩咐长随上前去问清价格付钱,她却又急急道:“敢问是什么试练?”
摊主指了指身后数丈高的架子,这架子由竹木编制而成,高耸矗立在庙会一旁。架身上挂着不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下方的彩头几乎都被人赢去,但最上方悬挂着的红绸还稳稳当当,这傩戏面具就是最高的彩头。唯有一箭将红绸射下来,才能赢得面具。
她抬头仰望着架子最上方的红绸,眉间微蹙,若是比试诗词歌赋,她自问勉强有一试的本领。谁想却是比射箭,她只得望洋兴叹。
“你想要吗?我替你弄过来便是。”身边突然传来这一声,赵行简明亮的双目原本还定定望着她,见她看过来,微黑的面庞上不自觉又生出些燥意来,强装不在意撇撇嘴道:“不过是射箭而已,这点高度对寻常人还算有点难度,但别想难倒我。”
他是在战场上真枪实战历练出来的,这点高度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否则也不会在她面前夸下海口。
姬玉摇了摇头,“还是不劳烦小侯爷……”她本就不是习惯麻烦旁人的性子,这面具虽然喜欢,但也不是非要不可。
话尚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拿过横在桌上的木弓,拉弓搭箭,瞄准在高空风中微微摇晃的红绸。
拿到弓箭,赵行简才知为何先前有这么多人都铩羽而归,旁的彩头都被夺去,唯独这一件彩头还留着。原来是店家在这弓箭上做了点手脚,失了准头,再加上外界的影响,寻常人确实难以将红绸射下来。
但迎着身旁小淑女的目光,她一向是淡然温婉的,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触动她的心弦,但此时她竟双手抱在胸前,眼神中隐隐露出期待和紧张之感,叫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胸腔之中立马涌起一股豪情万丈。
他默默测算距离,将准头稍稍往上调两分,静气凝神,将一张破旧生锈的木弓拉得近乎满月。半晌时间后,指尖一松,羽箭离弦,飞速破空而去而去。
一道红绸随之悠悠然落了下来。
成了!
赵行简不着痕迹地出了口长气,这点距离于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紧张,直到看到那红绸落下,他一颗心也算落回肚子里。
“怎么样,这下归我了吧?”见摊主点头,他毫不客气地夺过那傩戏面具,一把塞到姬玉手中,“喏,你拿着吧。”
这小半日相处下来,姬玉知道他性子爽朗说一不二,这会子再推脱就稍显无礼了。她吩咐侍女将面具收好,恭恭敬敬朝他福身行礼:“无言感激,唯有多谢小侯爷出手相助。”
赵行简连忙摆手推辞,“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如此多礼。”他略顿一顿,又道:“只是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喜欢那傩戏面具,难道傩神,当真可信吗?”
他这么想着,心中不免有些惴惴。方才射箭时,他几乎把那傩神当成了战场上的敌人,只想着一剑穿喉而过。若是傩神真的有神通,会不会显灵责怪他对神仙不敬?
姬玉猜出他心中所想,不由掩唇轻轻一笑,“子不语怪力乱神,小侯爷勿要担心,那苗蛮人都能把傩戏面具拿出来作彩头,傩神自然是不会怪罪的。”
听她这样说,赵行简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杞人忧天了,他伸手挠挠后脑勺,略有些羞赧,“那你为何喜欢这面具,我瞧着倒觉着有些凶神恶煞的。”
姬玉轻轻用手绢擦拭着面具,目光微垂,“说出来恐怕叫小侯爷见笑,家父多年前带兵征讨西南夷时,曾深入苗蛮之地,凯旋后带回来一个当地小儿玩耍的傩神面具,据说能保佑子孙平安,便赠给了我……方才瞧见,这面具与家父多年前所赠旧物颇为相似,一时睹物思人,叫小侯爷见笑了。”
先帝时西南苗蛮作乱,姬玉父亲曾任征夷大将军,受命征讨西南夷。当地汉人受地方苗蛮豪强奴役多年,一朝终得解脱,无不感恩戴德,送大军回程路上,受苗家风气影响的汉人,便把据说能保佑平安的傩神面具送给姬大将军,以表感激。
当年父亲所赠的面具,早在抄家时不知所踪,方才不经意看见此物,她只觉恍然,才一时心向往之。
赵行简一听,才知其中竟还有如此幽深曲折的关窍。姬大将军的名号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他往日也不过将姬玉看作一个养在深闺中,忽遭家道中落的弱女子罢了,然听了这一番话,想起姬大将军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最后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落得抄家的下场,唯一的后人也沦落至此……
对大将军近乎偶像般的崇拜,还有一点对姬家唯一后人的怜惜,在他心中混杂成一股复杂的情绪。少年郎只豪气万丈地拍了拍胸膛,“这一路我也是要跟着一道回长安的,你且放心,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遇上什么只管来找我便是!”
之前得知殿下要带着姬玉一道回长安,他还觉得多了女眷延缓行程,颇为麻烦。但此时那点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恨不得叫她再多麻烦麻烦自己。
两人一路避着拥挤人群而行,渐渐行至护城河岸边。这些日子护城河都封冻着,岸边也只有几丛遗留的寒秋枯草,半个人影也无。待避开人群,姬玉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示意一直随从左右的二侍女退后,她才上前两步,目光恳切道:“我……确有一事想求教于小侯爷。”
“什么事?你只管说来便是。”
姬玉在原地踌躇片刻,但她知道自己除了能问赵行简,旁人是绝对没法回答她的,此行前往长安还有月余时间,她必须早做打算。
“敢问小侯爷,可知……前太孙的消息?”
赵行简态度原本极为轻松,此话一出,他连搭在腰侧剑柄上的手都握紧了,剑眉微抬,目光如炬望向姬玉:“小淑女问这事是为何?”
不怪他如此警惕,如今新朝方立,朝中多股势力还在暗中观望着,其中就不乏有伺机想要复辟的前代余孽,那日前来行刺的李元季一众人便是明证。
姬玉知他误会了,连忙摇头道:“是我一时莽撞,还请小侯爷见谅。”她缓了缓,眺望着封冻中银装素裹的护城河,吐出一口长气才道:“小侯爷有所不知,我有此一问并非打着复辟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家中堂姐此前曾为太子昭训,诞下太孙,我身为孩子的姨母,实在想知道太孙的消息。”
她说完这番话,胸腔中心脏因过度紧张而砰砰跳动起来。她知道自己此举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恐怕就是丢脑袋的大罪。但从当年姬家被流放后,她远离京城,堂姐一病不起,她再也没见过堂姐,连堂姐病中诞下的太孙也从未见过一面。
她自幼丧母,是堂姐照顾着她长大的,说是长姐如母也不为过。谁想自堂姐入东宫后,不过一年的功夫姬家就获罪,原先的太子妃位份也被贬为昭训,从此姐妹再也不得相见。
江山易主,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非成败转头空,她仅仅关心的,只是堂姐留下来的唯一的血脉而已。
先前在幽州边寒苦地,听说先帝、前太子与一众妃嫔妻妾自刎于宫中的消息,只胆战心惊。但一路行来,随着离长安城越来越近,却半点没听到太孙的消息,她心中实在按捺不住,思来想去,此事也只有向赵行简问上一问。
若是问裴彻……初见时她心中的确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便飞快打消了。如今二人立场不同,拿此事去问他,岂不是惹他不痛快?
也许在她心底,她能接受成王败寇的事实,却绝不愿意从裴彻口中亲自听到那会让她彻底绝望的消息。
赵行简自小长在晋阳,又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于长安城中皇室与世家大族那些根盘错节的关系不太明了,经姬玉这一提醒,才慢慢想起前太子似乎的确有过一位姓姬的太子妃,只是没想到竟会是小淑女的堂姐。
对上姬玉殷切的目光,他如何能说得出个“不”字,心道她只是关心外甥的下落而已。何况太孙的消息,只是暂时封锁,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等到太子回到长安,新朝步入正轨,先帝、先太子都得按着礼节下葬,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太孙。
楚王,不,如今得改叫为陛下了,当初既然有拍案而起造反的胆识,这点繁文缛节的小事又何尝会放在心上,那么他适当透露一点给姬玉也是无妨。
只是他所知道的一点内情,对她而言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见赵行简面露迟疑,一脸将说不说的为难模样,她勉强露出笑意,“小侯爷但说无妨,只是了却我一桩心事而已。还请小侯爷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她都如此保证,自己再扭扭捏捏实在不像个男人,赵行简索性一鼓作气就说出来:“那日大军攻进东宫,在密室中寻到两具烧焦的尸身,一大一小,据伺候太孙多年的下人辨认,其中有蛀牙的那个,应当就是太孙了!”
他冲口而出,却久久不见她有何反应,她只背对他立在岸边,两肩似乎微微颤抖。赵行简心中惴惴,上前问道:“你……怎的了?”
姬玉只用手绢遮住脸上泪痕,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她心中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消息一时来得太突然,想到外甥还那么小就……一时情难自抑,才掉了两滴眼泪。
赵行简急得抓耳挠腮,只差弯腰作揖要哄她高兴,正立在原地心急火燎,忽见来时经过的桥上立着一人,竟是半日未见的裴彻。高头骏马立在身旁,他人就站在桥上,目光微冷望向两人,也不知在此地站了多久。
他顾不得多想,跳起来大叫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