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两进的客房,墙角摆着的青铜兽首博山炉中点着安神香,袅袅青烟自鸟兽嘴中升起。正中地上搁着一张冰纹百梅屏风作隔断,持灯跽坐宫女灯盏中一点灯影,影影绰绰的,因他推门入内时带起一阵风,灯影微微晃动。
裴彻刚要伸手掀开窗前帐幔,身后忽传来一声:“且慢!”
取水而归的秋荷出现在房门前,她一双眸子在黑夜里也亮晶晶的,像是淬了点怒火。瞧见裴彻竟然站在离姑娘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她快步上前来,身子挡在床帐子前一幅维护的姿态,“殿下,还请为我家姑娘考虑一二。”
裴彻脸色相当难看,“孤如何不为你家姑娘考虑了?”
这小小侍女竟然三番五次给他脸色看,若不是眼看着姬玉对她分外倚重,人早就被他发作了,岂能活到今日。
隔着一层烟霞云雾般的淡粉轻纱,梦中人发出点点无意识的痛苦呻|吟,仿佛正被梦魇折磨。裴彻警告般地瞪一眼秋荷,唰地一下拉开床帐。
睡在被褥中的姬玉果然梦魇着了,一头长发稍显凌乱,额上布着点点冷汗,那今日被割破的脖颈上厚厚缠了一圈纱布,褐色的止血药膏渗出来,原本洁白的纱布也被染成暗色。
她今日当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睡梦中也皱着眉,口中还在无意识地呢喃。
迎着秋荷万分惊愕又极为不满的目光,裴彻一掀衣袍在床边坐下,将人连同被褥一道搂在怀中,见她额上还带了些冷汗,无比自然地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来替她拭汗。
秋荷瞧见那条帕子一角绣了支绿萼梅,一眼便认出来是姑娘前些日子丢失的帕子。她负责替姑娘整理衣裳手帕一类的贴身小物,自然知道这帕子没了踪影,起先还以为是舟车劳顿丢在路上也不可知,谁想到会被殿下捡去。
还这么,还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袖中,如此私密贴身的小物……秋荷强忍着把姑娘手帕夺回来的冲动,忽听一声“水”,裴彻示意她手中茶盏递水过来。
果然,许是屋内火炕生得太旺了些,姑娘嘴唇都有些泛白了,秋荷顾不得胡思乱想,连忙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上。
裴彻接过,他一手抱着人腾不出手来,只好放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茶水温度适宜才凑到姬玉唇边。
他从未照顾过人,竟也喂了半杯水进去,见她渐渐恢复安睡不再梦魇,他松口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冬天竟出了一身的汗。
裴彻将人放回床上,站起身来行至房门外,脚步微顿,窗外月光照在他侧脸上明灭不定,低声吩咐道:“别说孤今晚来过。”
秋荷低头应是,就算殿下不交代,她也绝不会拿这件事去给姑娘平添烦扰的。
姬玉只觉得自己睡了一个极为悠长的梦,第二日起身时已是天光大亮。小枣捧着托盘进来,精致的小点吃食摆了满满当当一整桌,“姑娘你醒了,大夫交待这几日要吃些清淡容易克化的东西,这是厨房刚送过来的,快趁热吃吧。”
姬玉一看,果然满桌都是些极为清淡的吃食,不过比起一路以来的驿站或是干粮,已经好上许多。她坐起身来靠在引枕上,拢了拢身上的丝质披风,用玉箸尝一筷子青笋,才道:“昨晚,可曾有人来过?”
她受了点皮外伤,这几日说话时总得压低点声音小心些,显得嗓音略有些低沉。所幸并未伤及根本,耐心养伤一段时日便好。
小枣也坐在榻边吃玫瑰酥,这可是从前在幽州时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小点,掺了猪油和饴糖的点心极酥,一咬就往下掉渣。她小心用手接着残渣,闻言歪了歪脑袋:“没有呀,奴婢就睡在外间,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正巧秋荷取了伤药过来,预备着等姑娘用晚膳就换药。听见小枣说话没露馅,她微微放心,这孩子年纪太小一派天真,说是守夜,实则睡得跟头小猪似的,恐怕外面也打雷都不知道。
不过连姑娘都把小枣当半个妹妹看待,她自然也不会多嘴。
姬玉闻言,只抬手摸了摸脖颈上缠着的一圈儿纱布。昨晚她梦魇着了,半睡半醒挣扎睁不开眼时,她觉着似乎有人把自己抱在怀中,替她拭汗喂水。
她转念一想,昨夜秋荷陪她同睡,能贴身伺候的自然也只有她,怎会有旁人。
如此在太守府后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养了几日功夫,姬玉脖颈上那道伤口早已愈合,甚至在秋荷日日坚持不懈替她涂祛痕药膏下,伤疤脱落几乎没有痕迹,只有一线淡粉。
就这样,秋荷还有些懊恼,连说这些日子不该给姑娘吃甜食,不然就连那道粉线也是能消去的。
姬玉已经极为满意了,她对着铜镜摸了摸脖颈,笑道:“衣领一遮,又有谁瞧得见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该高兴才是。”
在一旁玩九连环的小枣也是连连点头,她略有些心虚,她可不敢让秋荷姐姐知道,其实那些甜食都是她从厨房拿过来的,不然准得挨个爆栗子吃。
秋荷可没她这样大度,心中略有些不忿,若不是裴彻,她家姑娘何以会遭受这等飞来横祸?在晋阳停留五六日,该打听的消息她都打听清楚了,自然知道那日的刺客是前朝余孽,全是冲着太子来的,她家姑娘只是被殃及而已。
这般想着,她往姑娘鸦黑发髻里别了支玉簪,一条粉白丝带挽在脑后,耳珠上戴一对玉珠耳坠子,脱俗又不失气度。在这两进小院中憋了数日,见殿下忙于追查前朝余孽,似乎还没有动身南下的意思,今日难得放晴,她们主仆三人就想外出走走,自然得替姑娘好好装扮。
她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会四处乱逛,只是去看看太守府的后花园。今早小枣还去给郑少监递了消息,郑贵执着拂尘笑眯眯的,依旧是亲热又不过分谄媚的态度,“殿下正忙,小淑女只管自己去游玩便是,只当心别着凉伤风,去城中走走也是无碍的,奴婢替淑女安排车马。”
姬玉接受了他的好意,三人临时决定去城中游玩半日,看看晋阳城的风貌,四处走走散心也好。
一辆古朴厚重的双架马车停在院中,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很是温驯,周围还有五六个精壮侍卫等候在旁。姬玉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向郑贵笑道:“郑少监去忙吧,我们四处走走便回来,不敢耽误了你。”
“小淑女这是说的什么话,伺候您是奴婢的福气,殿下早年也在晋阳城中待过一段时间,若不是殿下今日忙着不得空,必定会亲自带淑女前去游玩……”
这话越说越不着调,姬玉今日略施粉黛,想到这话被旁人听去不知会怎么想,面颊上更是升起两团淡淡的红晕,她只好笑道:“劳公公费心。”
郑贵及时打住话头,恭恭敬敬把人送出院子。
难得放晴,今日又正赶上庙会,晋阳街市上比往常更添两分热闹。附近行人瞧见一辆马车从太守府中驶出,青绿幄双驾马,四角悬着的铜铃被风吹拂偶尔发出清脆之声,分明是女眷出行的架势。可城中人都知道,太守府中并无姑娘,太守夫人也多年前去世,那今日这位出行的女子会是谁?
姬玉虽继承祖志专研经书,但并非那等迂腐避世的性子,见阳光正好,小枣儿又一幅兴高采烈、想掀开车帘往外看热闹又不敢的模样,她笑着吩咐道:“掀开看看吧,不碍事的。”
见秋荷似乎面露不赞之色,她只笑道:“瞧你这模样,待会儿咱们还要放纸鸢,难道你就不去了?”
秋荷这些日子也憋坏了,哪说得出个“不”字来,只是往她手中塞了个鎏金缠枝牡丹的小手炉,“奴婢不过是担心姑娘受凉而已。”
车帘掀开以铜钩固定住,带了点初春料峭寒气的风灌进来,姬玉身子还未大好,为了避寒还是及时戴上帷帽。
一群刚从城中马球场玩乐出来的贵族子弟经过马车时,恰好一阵风吹过,掀起层层叠叠轻纱,露出其下半张芙蓉玉面来。虽然还未瞧清佳人整张面容,但只消是那仿佛盛着水的盈盈双眸,已经叫这群情窦初开毛头小子看呆在原地,竟一个个不知羞地跟在马车附近,或前或后,总隔着几步距离往马车内打量。
他们俱是城中贵族子弟,又刚打过几场马球,甚至有好几人当即翻身上马,方便展露自己周身装扮和胯|下的大宛名马,以博佳人青眼相待。
这时代风气开放,男女大防不甚严格,青年男女婚前相悦也属常事。听说长安洛阳的风气更加奔放,若是俊俏郎君出行,怀春少女掷果盈车也不在少数。
他们眼睛不瞎,自然认得马车上太守府的铭刻标识,不敢上前去轻慢戏弄人,只是想叫小娘子多看自己两眼,若是能结识小娘子那更是三生有幸。
姬玉渐渐也察觉了马车周围似乎有人跟着,她往左右看看,虽然此行侍卫也有五六人,但若是在道路中央起了龃龉也是一桩麻烦事。
正想叫车夫转回太守府,避过麻烦时,那原本落后五六步跟在马车侧后方的人骑马上前来,来人一袭深紫色骑装打扮,头戴玉冠腰间配金玉之饰,显得尤为富贵。他朝里拱拱手,咳嗽一声笑道:“敢问姑娘芳名?方才惊鸿一瞥,在下此生难忘,若是不能得见姑娘一面,恐怕再没法……”
姬玉心中虽略有不喜,但见此人还算守礼节,正想敷衍两句把人打发走,远处又传来一声:“周二,你这厮在此处作甚!”
一阵哒哒马蹄声响起,原本跟在马车附近的五六贵族子弟一见来人,也不敢再纠缠她们,纷纷下马行礼,“见过小侯爷。”
姬玉见状却并未松口气,反倒因这些人的谦卑态度而略有些不安。连这群轻浮子弟都要恭敬行礼,会是什么身份?
赵行简远远瞧见周二一行人跟在一驾马车后,又见这马车竟然悬着太守府的标识,上前一看,才发现竟是姬玉。
上次急于追捕乱军余孽,未曾仔细看清她的模样,今日隔着一层纷飞的青绿纱帘一瞧,竟叫赵行简愣怔在原地,直到她身边那个侍女盯了他一眼,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笑着打哈哈行礼道:“原来是姬小淑女,是我失礼了,还请小淑女见谅。”
姬玉微微颔首,两手交叠身前朝他行了个叉手礼:“马车中多有不便,还请小侯爷见谅。”前段时间赵行简刚因军功受封舞阳侯,城中人都如此唤他,她自然也跟着入乡随俗。
听她如此称呼,少年郎面颊上升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映在他微黑的面庞上倒不大容易瞧出来,他一笑就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瞧小淑女这方向,是要到去走走吗?今日正好是城中庙会,若是不嫌弃,我替小淑女引路便是。”
秋荷陪侍在左右,听到赵行简发出这般邀请,还以为凭着姑娘的性子必定会婉言相拒,谁想耳边却响起轻轻的一声:“那便有劳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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