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车驾照常上路。
姬玉几乎一夜未眠,她不过微微阖眼休息了数息时间,便起身洗漱。昨晚又落了一夜雪,积雪深至小腿,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天边泛着青白之色。
她特意早早起身,就是不想耽误行程叫旁人等自己。然待她洗漱完毕下楼来时,裴彻却已经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背对着众人,正同身边副将谈论正事,似乎是听到侍卫的禀告,他头略偏了偏,随后没有任何表示,一马当先往前而去,寒风裹挟起他的深青大氅,哒哒马蹄溅起无数乱琼碎玉。
姬玉低敛眉眼,在侍女的搀扶下进入马车之中。
此后一切顺利,不出小半月的功夫,他们就行至晋阳,这一路以来最大的城市。
晋阳太守是楚王妃族兄,也是楚王起事后最先投靠支持的一派,是以晋阳一地未经战乱摧残。前朝末年各地军阀割据,战乱不休,晋阳能在乱世中保全太平实属不易,乱世人不如太平狗,皇帝轮流做,百姓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免受战乱安居乐业,全是新帝同太子的功劳,所以晋阳百姓对即将到来的太子殿下也万分期待。
一路向晋阳行来,烟火气渐浓,道路上的百姓同贩夫走卒也多了起来。
这晚在野外停下休整,准备明日快马加鞭尽早入晋阳城。兵士刚布置好营地,忽见远处昏黄天幕下有一人骑马飞奔而来。乡野小道上骑高头骏马之人实在稀少,几个兵士纷纷停下手中生火做饭的动作,裴彻身边那个名叫卫经的副将,更是飞快提剑上前查看。
那人一身红衣,在漫天冰雪映衬下烈焰如火,骏马转眼即至,他瞧见站在路中间的卫经,大笑道:“卫中尉,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卫经自然早在看清马上人时收了手中长剑,他单膝跪下行礼,“见过小侯爷,末将起先不知是您,多有冒犯。”
来人正是晋阳太守之子,名唤作赵行简,亦是裴彻的表弟。他早早得了殿下要途径晋阳的消息,在太守府一刻也闲不住,索性打马出城来,行了半日远远瞧见一队车马,果然是太子一行人。
赵行简翻身下马,不在意地笑笑:“卫中尉多礼,快带我去见殿下吧。自去年东阳郡一战后,再没见过殿下,父亲最近越发嫌弃我疲懒,要我趁着机会多向殿下讨教一二。”
晋阳太守负责安定后方,他则跟着裴彻四处辗转打天下,对外隐瞒了身份,从他帐下一无名小卒做起,多年来屡立战功,很快就被封为骁骑将军。两人情同手足,虽只是族表兄弟,但也常以兄弟相称。只是如今裴彻新封太子,父亲多次训诫他不可在殿下面前放浪失礼,他这才稍稍收敛了些。
卫经领着他向前去。见到立在马边的表兄,赵行简单膝下跪行了个臣子礼,“见过太子殿下!”
裴彻双手负在身后,面上神色莫测。
半晌时间后,兄弟俩绷不住了,俱是大笑出来。赵行简还跪在地上双手抱拳,笑嘻嘻道:“殿下怪我接驾来迟,故意罚我跪在雪地里不成?那小弟只好跪个地老天荒了。”
裴彻这才笑着斥他一句:“胡闹。一年不见,本当你长进不少,还是一幅懒怠模样,此行回长安去,当心父皇又收拾你。”楚王膝下子嗣单薄,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对王妃这个外甥也是颇多照顾,临行前特意关照儿子,让他把外甥一起带回长安。
赵行简笑道:“能得陛下管教,是小子的福分,殿下这一路行来可好?今晚赶着时间也能入城,临行前父亲特意吩咐,让我一定请殿下到城中下榻。”
兄弟俩营地前方说说笑笑的声音,自然也传到了队伍末尾的小小马车中。
小枣天生是个爱玩的性子,她正预备着吃饭,忽听马车外传来一阵说笑声,心中奇怪不已。自从广阳那夜过后,车队内气氛沉闷非常,莫说她们平日一声不吭,就连那只恶犬小虎,似乎都知道殿下心情不佳,日日夹着尾巴做狗,连高声咆哮不敢。
今天是来了何人,竟敢同煞神一般的殿下谈笑风生?
见主子正在低头看书,秋荷姐姐也在低头做针线,两人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小枣心中更是好奇,悄悄掀起一线车帘。
她先是看到一个红衣男子,生得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说话时一直带笑,瞧着很是温和可亲,一幅翩翩公子的模样。
她还想再看清楚些,忽见太子殿下回过身来,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朝她们所在的马车望过来,吓得小枣手一抖,连忙没出息地放下车帘。
片刻时间后,那负责驾车的兵士敲敲车辕,“淑女安好,殿下吩咐今晚早些入城,若是淑女腹中饥饿,可先用膳。”
自从上次闹得极为难看后,姬玉连续十几日都在马车中用餐,绝不到裴彻眼前去乱晃惹他心烦。
此时她也放下手中书简,轻声道:“不必了,多谢殿下美意,照常上路便是,不必顾及我。”
兵士步履匆匆,将此话回报给负责此行车马调度的郑贵。在旁的裴彻虽同赵行简高谈阔论,却还是挂了只耳朵在这边,听她不领情,轻哼一声什么也没说,一夹马腹率先往前而去。
兄弟俩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冬日,一转眼便是一年时间。赵行简对他向来敬佩,驾马同他笑道:“一年未见,可否同殿下骑马较量,也好叫我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赶上殿下?”
裴彻:“放马跑便是,赢了有赏。”
话音刚落,赵行简的大红身影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径直飞出,裴彻在原地立了数息时间,等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后,他才一扬马鞭,身|下骏马立刻飞奔追赶。
赵行简一路紧紧夹着马腹,使出十成驭马功夫,他心知殿下不是那等气量狭小不许旁人超过他的性子,是他在比试中有所保留,反而惹得表兄不喜。何况他自己也想知道,这一年多来勤学苦练,能否赶得上表兄一二。
谁想到念头刚一划过,原本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裴彻顷刻而至。他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胯|下那匹骏马却是毫不退让,黑色的皮毛如同墨玉雕刻而成的狮子骢,转眼就超过了他。
玄色骏马与主人心意相通,也不争强好胜,超出两步距离过后就自动停了下来,鼻翅微微震动呼吸咻咻,打了个痛快的响鼻。裴彻掏出水壶来,倒出些清水在手心中给马喝,才道:“略有长进。”
赵行简输了比试也不恼,反正他自入军营那天起就从没在比试中赢过表兄,“听说长安还有更多的大宛宝马,到时候打马球去!”
裴彻笑他少年心性,两人一口气跑出二三里的距离,车队还得有一会儿工夫才能赶上来,就放低速度任马儿休息。
只是当他回身时,听见远处风声中有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微微皱眉,望向道路尽头车队该出现的地方。赵行简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注意力,这才发现按照车队的行进速度,应当赶了上来,此时却不见踪影。
半晌时间后,裴彻忽然脸色大变,纵马往后飞奔而去,赵行简也反应过来事出有异,飞快跟上他。
方才,自他们两人驾马率先离开后,姬玉便觉车队中沉闷的气氛都为之一松,见小枣坐在毛毡上打络子,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态势,便问道:“你这是怎的了?”
小枣脸蛋儿有些微红,把手中络子搁回小竹篮里,扭扭捏捏道:“姑娘,我想小解。”虽没有用晚膳,但郑少监还是给她们送了甜汤来,姑娘没胃口把汤赏给了她,小枣就一口气喝了两碗。
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谁想到这会儿会内急。偏偏今晚赶着入城,叫停车队又耽误众人行程。
姬玉亦是这么想的,本想叫她忍忍,待会儿到了城中就好解决,但看她脸蛋儿红红,说不定忍了多久,只好道:“那咱们便下车走走吧。”
马车中虽铺了茵褥,亦有搁了银丝碳的火盆,只是数日下来仍旧憋闷,下车走走倒也好。
秋荷带着小枣去小山包后去方便,姬玉就在原地等候着,偶尔望向道路尽头。
小淑女数日不曾露面,今日终于从马车中出来透气,虽是一身淡青色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头上只是一枚玉簪,却还是不减清丽,比之前几日,眉间仿佛又添了两分欲说还休的忧愁。此时她正静立原地眺望远方,夕阳落在她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一道倩影已经足够惹眼。
兵士们俱是默默忙着手上的事,偶尔才敢悄悄打量她一两眼。
众人都知那晚小淑女同殿下生了不快,但究竟为何,恐怕就连贴身伺候的郑少监都说不明白,他们哪知道其中关窍。
卫经抬头看一眼天色,揣度殿下此时应当已经赢了比试,他们得快些赶上去才好顺利入城。一转眼就瞧见侍卫中有几个管不住眼睛的,正在悄悄打量小淑女,他立马重重咳嗽两声,以示提醒。
他早年是楚王府的家臣,颇得陛下信任,才会被拨来跟随殿下。这些年来又屡立军功,在一众亲卫中地位超然,他咳嗽一声,自然叫那些侍卫都一个激灵,吓得连忙收回眼神。
正巧,那两名侍女也结伴回来了,卫经招呼一声,让众人准备重新上路。
小枣耽误了众人行程,心中愧疚,正和秋荷姐姐快步赶回营地。姬玉立在原地看她,面上带着笑,示意她当心脚下别踩到雪。
正要上马车时,变故在顷刻间发生,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径直钉在车辕上方。末端箭羽微微颤抖,足见力道之大,半截车帘连同姬玉的一缕青丝悠悠然飘落下来,还差几步距离赶上来的秋荷脸色一白,小枣更是吓得尖叫出声。
“护好小淑女!”卫经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敏锐让他瞬间做出反应,他抽出腰佩长剑,所有侍卫立刻围了上来,将马车紧紧护在中间。
与此同时,一群着白衣的蒙面人从山林雪堆间冲了出来,个个手持箭弩,锋利羽箭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下来,几乎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巨网。
此行人数不过十几,虽是身经百战历练出来,但难敌如此密集的箭雨,有好几人身上瞬间就挂了彩,殷红的血滴落在雪地上,晕染出一片惊心的红。
姬玉刚被护送进马车,数支羽箭接踵而至,利器钉入车厢的声音密密麻麻响起,她面色发白手脚无力,但还腾出一手来抱着惊慌失措的小枣,低声安慰她:“没事的……”
谁想到话音刚落,原本颠簸行驶的马车突然一顿,敌人挥刀斩断马蹄,驾车马发出一声痛苦嘶鸣,重重倒下,马车中的三女也被惯性带得滚落出来,摔倒在雪地中。
裴彻同赵行简赶回来的路上也遇到了伏击,包围他们的人甚至更多,铺天盖地如同蝗虫蚂蚁。
他并不恋战,长剑挥出收割数人性命后,压低声音道一声“走”,便一夹马腹快速往回赶去。
他飞身赶回营地时,正好见敌首勒住姬玉,手中一柄长剑正横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肌肤已经被锋利剑身割破,一丝血从中滴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点来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