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屋内声响,秋荷打起帘子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姬玉洗漱。
她自衣橱中取了一条平日轻易不会穿的素色留仙裙,外着曲裾深衣,一条素锦帛带系于盈盈腰间,似觉不够,还想在梳妆台前翻找出金玉来替姑娘装饰上。
姬玉见状摇头道:“不必这样麻烦。”
被姑娘轻轻训斥一句,秋荷这才讪讪停下手,她知道自己的心思都瞒不过冰雪聪明的姑娘。那阉人郑贵虽然眼高于顶,但对姑娘态度却实在恭敬,也隐隐向她透露,今日启程回长安全是太子临时起意,原先并无这一计划。
但听说回长安的机会姑娘为奴为婢换来的,秋荷如何忍心自家姑娘去伺候旁人,就算这人是至尊至贵的太子殿下。她心想着,今日必要好好为姑娘梳妆打扮,不可叫旁人看轻了去,谁想到姑娘自己却不愿打扮了。
梳妆时,听见姑娘轻嘶一声,秋荷不由停下梳发的手问道:“可是奴婢手重弄疼了姑娘?
姬玉摇摇头,伸手抚弄一下膝盖,秋荷小心替她拉高留仙裙,这才发现那原本莹润如玉的膝头,竟有两团淤青!
她“哎呀”一声,连忙转身去箱箧内取出药膏来,打着圈儿涂在膝盖上,小心试探道:“姑娘,这是……”
这自然是昨日跪出来的。姬玉微微皱眉,没想到身子这般不争气,竟就淤青了,难怪昨晚安寝时便隐隐觉得两膝生疼。
秋荷面上带了点愠色,起先骤然听说能回长安的消息,她还当是太子殿下念着旧情,体恤姑娘这些年在幽州过得苦。可如今一看,太子竟叫她家姑娘跪得两膝淤青,哪还有当年半分温柔体贴的模样!
管他什么世子、太子,敢轻贱她家姑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如此这般,秋荷反倒憋着一口气,更要好好为姑娘打扮,叫那人后悔去吧!
秋荷天生一双巧手,将姬玉满头如瀑青丝挽成百合髻,一枚玉珠固定住发丝,轻扫蛾眉,面颊淡淡扑了一层朝雾烟霞般的脂粉,身上虽欠缺些金玉珠宝,但一双美目流转间顾盼生辉,已是足够光彩照人。
郑贵原本候在院中,不时伸长脖子往屋内打量,算着千万不能耽误了时辰。等了好些时候,就在他想要上前催促时,忽听吱呀一声房门自内打开,侍女扶着小淑女款款行来。
小淑女步步生莲,走动间裙裾轻扫落花,衣角一支幽兰似有暗香浮动。他昨日已是见识过小淑女之美貌,今日梳妆打扮一番,更添惊艳。
但时间已是经不起耽搁,他将小淑女请上马车后,连忙催促同行的兵士驾马启程。
一晚上的功夫还是太紧张了些,即使姬玉已经舍弃大半行李,一路紧赶慢赶,但还是比约定时间稍迟了些才到。随行兵士已在城门前等候多时,个个环刀佩剑不敢松懈半分,不过身下的高头骏马已在百无聊赖打着响鼻,只有裴彻身骑高头大马被众人簇拥在中,面色淡漠,不辨喜怒。
到底是她们失礼,姬玉纵然心中不快,也得远远就下了马车,徒步上前来见礼:“见过太子殿下,姬玉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她行礼时,副将刚说到北边乌桓鲜卑人的动静,裴彻扭脸过去吩咐副将,浑似没瞧见姬玉这个大活人。
她行礼的动作不得不僵在原地,半晌时间后默默起身,正巧一阵清风吹过,拂起她帷帽边沿坠的白纱,隐隐露出一抹光洁小巧的下巴和不点而朱的红唇。
顺着身边将士不明所以悄悄窥探的目光望去,裴彻这才侧脸过来望向姬玉,只是目光在触及她所戴的帷帽时一怔,瞳孔微微紧缩,立马升起些许不快之意来。
他冷声吩咐道:“把帷帽摘下来。”
这是何道理?不过一遮风避雨的帷帽罢了,哪里又惹着了他?
但姬玉心知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姬家的罪名能否顺利洗脱都还要指望他,断没有因这点小事就得罪他的道理。她能屈能伸,闻言半句也不辩解,立马顺从摘下帷帽。
没了那讨厌的帷帽轻纱,裴彻心中那发堵之感总算消散了些,他眼里就是见不得这物又如何?目光落在她一张芙蓉脸上,微微一定,但又见她两弯秀眉轻皱着,仿佛略带不喜,他冷哼一声,自顾自驾马往前而去,冷声吩咐道:“出发!”
自幽州往长安而去,快马加鞭尚需月余功夫,有了姬玉主仆三人连同一车的书简,行程就被无限拉长了。裴彻似乎也并无照顾女眷之意,一路吩咐加足马力赶路,不出两日功夫就到了南面的广阳。
昨晚一场鹅毛大雪掩盖了道路,众人不得不暂时宿于广阳城中的驿舍中。年关将至,驿舍中皆是奔波一年赶着回家的行人,都聚集在烧着柴火的大厅中,相互拼酒聊天,好不热闹。
行人旅客互相之间正聊得火热,忽然大厅门口的苫布被人一把掀开,一阵裹挟着雪片的寒风刮进来,吹得众人都打了个寒颤。有急性子的人放下酒碗就想上前去理论,忽见一群兵士涌了进来,各个皆是孔武有力、雄姿英发,又缩着脖子坐回原处,不敢声张。
姬玉已经好些年没这般车马奔波过,这两日虽坐在马车中,却是被颠簸得腰酸背痛。偶尔晚间就歇息在雪山边上,纵使有火盆大氅送来,主仆三人抱成一团取暖,她还是受冻染上些风寒。
好几次,侍女秋荷都想去向太子求情,希望能放慢一点回程的速度,她家姑娘的身子实在受不住这般奔波。不过俱是被姬玉给拦了下来,她知道新朝刚立,必定百废待兴有诸多事务等着裴彻回朝去处理,她这点小事,实在不好拿去叨扰人家。
只是刚一掀开马车门帘,冷不丁瞧见那只名叫“小虎”的猎犬就蹲在马车边,那日差点被它扑倒撕咬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姬玉吓得脸色一白,连忙缩了回去。
秋荷也瞧见了这猎犬,知道姑娘平日最是害怕这些野犬,挥手轻声叫道:“去去去!”
小枣还摸出一块她省下来的糕点,“啪”的一下丢得老远,希冀能把小虎引开。
谁料小虎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根本不屑于这块又冷又硬的小小糕点,抽抽鼻子,半点也没动,反倒是一个劲盯着马车中的姬玉,爪子在地上扒拉,嘴里不时发出些呜呜声。
就连驾马车的兵士,都使唤不动小虎。它平时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战时就一起上战场,前次攻打代郡时,有前朝余孽想要趁乱刺杀太子,被小虎识破,一口咬断刺客的喉咙。
可以说,小虎虽是个畜生,却比殿下身边的亲卫们来得还要尊贵些,也不怪它养成了这幅傲慢的脾气。除了殿下,它几乎是谁也不服,性子极为桀骜不驯。
此时其他兵士都在忙着进驿站休整,没人注意到她们这辆跟在队伍尾巴后边的小小马车。
姬玉猜想,许是前次裴彻给了小虎两鞭子,叫它彻底记恨上自己,恐怕心里捉摸着怎么报仇雪恨呢。如此想着,她更是畏惧,一行人同一只猎犬竟僵持在雪地中。
驿站中,裴彻环顾一圈室内,才发现姬玉主仆几人没有跟来,他面色一沉,“人呢?”
副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问的是谁?还是郑贵反应快些,一下子就意识到殿下是在问姬小淑女,他贼精的眼睛扫一圈儿,也没发现小淑女的身影,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道:“奴婢这就去找!”
裴彻扯开苫布,胸口有团不知名的火苗在跳动着。她要是敢趁乱逃跑,在这大雪封山的时候,简直是自寻死路!
然刚走到院中,就瞧见三人一狗对峙的场景。姬玉跪坐在车辕上,瞧着面色发白分明是害怕的,还在故作镇定吩咐侍女:“你们别盯着它的眼睛看,当心它扑上来,我们躲着它,绕到后面去下马车便是……”
他闻言扯了扯嘴角,小虎是西域来的猎犬名种,心智如同七八岁的小儿,若是它当真存了伤人的心思,岂会被这样的小小把戏给骗过去?
姬玉的确是在强装镇静,她幼时曾被野犬追逐过,本就害怕,那日又被小虎给扑倒,更添两分惧意。不过一直躲在马车里也不像话,她只得吩咐侍女这般行动,只需十几步的距离,能平安到达驿站内就好。
小枣和秋荷都安全下了马车,见小虎还蹲踞在雪地里没有扑过来,姬玉心中稍定。她深呼吸两下,由侍女搀扶着下马车。
只是她刚在雪地里站定,准备绕过马车赶往驿站内时,原本安安静静蹲在原地的小虎突然叫了两声,眼看就要扑上来,她吓得顾不上淑女仪态,拔腿就跑。
秋荷同小枣也是吓得齐齐尖叫起来,正紧张不已,忽然听到一声唿哨,原本还在追逐姬玉的小虎立马掉头朝裴彻跑去,在他脚边撒欢摇尾巴,甚至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
这幅乖巧亲热的模样,和刚才追逐姬玉时的凶神恶煞,简直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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