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受惊,万万没想到两人竟会在这番情景下四目相对,但见裴彻盯着百里茂的目光冷冽,仿佛要将他生啖活吞一般,她只得迅速挪开目光跪了下去,“见过太子殿下。”
百里茂也是一惊,他自然知道今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幽州城,但以为这般贵人只会在前堂庭院中稍作休整,怎会到后院这荒凉寥落的地方来?贵人的心思容不得他多想,他也跟着跪下去,口中呼“殿下金安”。
他心中略有些忐忑。前两年幽州城来了位宗室子弟,恰巧在官府中遇见姬玉,惊为天人,定要将她纳入府中。还是方大人不忍先师之女受辱,百般奔走,不知花费多少银钱才勉强保下姬玉,为此甚至丢了官职升迁的机会。
当日那无耻之徒,不过是宗室旁支一个不入流的小子弟,尚且如此嚣张。而今日他们面对的,却是至尊至贵的太子殿下……
想到方才太子看向姬玉的眼神,百里茂不由得心中微微发紧。
裴彻居高临下,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对年轻男女。她微垂螓兽,结成辫的青丝垂在身后,露出一截光洁细嫩的脖颈,姿态柔顺,肩颈却是微微紧绷着的,十足的防御姿态。
怎么,怕他一怒之下杀了她的情郎吗?光天化日之下,背着众人在官府中卿卿我我,互送信物,真是丝毫不知廉耻!
裴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怒火像一条火线般自肺腑升起,半晌时间后,他冷漠收回目光,重新起步折返回前堂。
察觉到身上那沉沉的目光挪开,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姬玉才敢抬起头来。这些年她偶尔也听说过些许关于裴彻的零碎消息,多是他在带兵打仗中,对敌人是如何暴虐残忍。
方才四目相对的一瞬,她的第一反应是害怕,怕他抽出佩在腰侧的长剑杀了百里茂。
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
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被贬为庶人,禁闭在行宫中的罪王之子,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视她这等小民如蝼蚁,怎么会放在眼中。
姬玉站起身来,才发现在这大冷天背后竟沁出些冷汗,衣衫黏腻贴着背心,面对百里茂的关切,她只摇了摇头,“无事了,今日官府中恐怕不得空,阿兄还是早些回去吧,我也该回了!”
今日官府众人肯定忙得团团转,玉珏之事,还是稍等片刻的好。
百里茂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但见侍女秋荷已经搀扶住姬玉,他只好目送着主仆二人离开。
然而她们刚走到后院,就被一人叫住:“姬玉!姬玉!”
回过身来,却见是一身材墩厚的中年妇人匆匆过来,腰上系着蓝布围裙,头戴一赤金簪子,正是方远志的夫人王氏。她负责官府膳食,前两日去外地吃外孙的满月酒,没想到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应当是太子大驾光临,才把她这厨娘叫回来准备膳食。
王氏平时是个泼辣呛人的性子,但今日脸上竟然挂着泪,她那双劳作惯了稍显粗糙的大手抹一把脸,“姬玉,你伯父方才不知道怎么闯了祸,竟然被太守大人罚跪在院前,听说不仅要丢官,还要被砍头!”
“姬玉,伯母知道你平时是最聪明懂事的,你帮帮伯母伯父好不好?你帮咱们想想法子,要是那个死鬼没了,我们一家怎么过下去啊!”
姬玉也是吃了一惊,方才她将文书交给方伯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眨眼的功夫,就担上了丢官砍头的罪名?
她勉强定一定心神,扶住王氏道:“伯母仔细同我说来,伯父是犯了什么错,竟会担上这般罪名?”
“听说是得罪了太子殿下,具体我也不知,好孩子,如今只有你能救你伯父了,你可千万不能袖手旁观呀……你听伯母说,正厅马上就要用膳,你替伯母把饭食送进去,趁机向殿下求求情,求他高抬贵手放过那个死鬼……”
方大人怎么会得罪了裴彻?但听王氏要她去向裴彻求情,姬玉就要婉拒,但王氏又哭了起来,一双手捉住她,“好孩子,伯母往日待你也算不薄,这次你可千万要要帮忙求求情,伯母只能指望你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姬玉再没有断然拒绝的道理,又见王氏哭泣实在可怜,终于软下心肠,“伯母将饭食交给我便是,然我亦是人微言轻,如何能求动太子殿下?只能勉强一试罢了,若是此计不通,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王氏一听,连连答应下来,将早已准备好的饭食放在托盘中交给她,”好孩子,伯母能依靠的只有你一个了,你可千万要向殿下好好求情,往后你的大恩大德,伯母定然忘不了。”
待人走远后,秋荷面露愁色,轻声劝着她,“姑娘,这法子如何使得?不若想想别的法子,或者让奴婢送进去,也好过您去……”
王氏不明底细,随便逮着个人就想求情,要是知道她家姑娘同殿下的旧事,恐怕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敢叫她家姑娘去求情?
姬玉苦笑,让她去同裴彻说项,瞧他方才那幅凶神恶煞的模样,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呢。但事关方大人的安危,就是看在这些年的收留之恩上,她说什么也得亲自去走一趟的。
何况……虽说数年不见,但她猜裴彻应当不是那样的人。
前院隐隐有丝竹声传来,太守招来一众豢养在官府中的乐师舞姬奏乐,恭迎陛下新册封的太子大驾光临。时间已经容不得姬玉耽搁,她略理了理稍显散乱的鬓发,执起盛了两三小菜同一壶清酒的托盘,匆匆向前而去。
绣菡萏的裙裾随着步伐轻摇,每走一步,姬玉的心就轻轻跳动一下。当年她断得太过决然,丝毫不曾给他留情面,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自然会怀恨在心……
不容她再胡思乱想,正厅已到,州郡的大人物全部聚齐在一处,不时传来些宴会上的奏乐声。
她刚一抬头,就瞧见裴彻跽坐于正中席间,身侧陪侍两名年轻貌美的侍女,二女生得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双生子。一女手中执萧,一女怀抱琵琶,皆是巧笑嫣然,妾心可可望着正中的太子殿下。
正当姬玉看着这一幕时,裴彻忽地抬头,目光直直向她望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对视,她连忙屏气凝神,执着托盘,垂首快步进入厅中。
丝履踩在木质地板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她尽力不去注意那对双生姊妹花,跪下呈上饭食,“请殿下用膳。”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静得仿佛能听见屋外迟迟更漏声,而身前人却无半点反应,仿佛完全忽视了她,只专心同这二女寻欢作乐。
“殿下,这是奴家新谱的曲子,不知可能入殿下的耳?”
“殿下,您说好要先听奴家的箫的,怎的说话不算话呢?”
二女撒娇之声就在耳旁,姬玉手中还半举着托盘,就这样伏跪于地。
她目光下视,只盯着打磨得油光水滑的地面,心中想的却是当年最后一面。他那样骄傲的人,从开始的不可置信到恼羞成怒,最后几乎半跪在地上求她不要抛下他,而她却始终带着帷帽背过身去,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连双膝都微微麻木起来,姬玉只得艰难开口。今日若出师不利,说不定明日方大人就会掉脑袋,她实在冒不起这个险。
“这人好生讨厌,就在这儿惹人嫌,没见着殿下不待见你吗?还不赶紧滚出去。”那弹琵琶的女子见姬玉一直跪在此地,怕扰了太子的雅兴,一把夺过她手上的托盘,想把人给赶紧赶出去。
只是抢夺托盘时不注意,一盏刚出锅的鸡汤洒了几滴出来,滚烫鸡汤刚好落在姬玉手背上,立马烫了两个小红点。
那女子自然没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言笑晏晏回身去。正要向太子献媚讨好,却忽见方才还温润如玉的殿下忽然变了脸,将手中酒盏猛地掷在几案上,骂道:“滚出去!”
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前厅里顿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知太子为何忽然变了脸色。
那二女始料未及,琵琶女更是梨花带雨,刚要柔声求饶,但抬头见到太子下巴紧绷,方才一双多情眼中全是暴虐之意,忽然想起这位煞神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不由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言。姐妹俩连忙起身,几乎是相携落荒而逃。
姬玉也被吓了一跳,知道裴彻对自己的厌恶恐怕比所有人都深,顾不上手背那点烫伤,也跟在二女身后退出去。
只是她刚迈步跨过正厅门槛,忽有一阵哒哒脚步声传来。她还没想明白这爪子踩在地上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一只浑身漆黑的恶犬就扑了上来。
这恶犬几乎有半人高,姬玉又毫无准备,竟被它一下子扑倒在地。
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被扑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这恶犬撕咬,在场所有官员都于心不忍地别过眼去,心中默念造孽。
姬玉见这恶犬白牙森森,爪子锋利,更是难得失态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坐在上首的裴彻本满眼戾气望着那转身而去的背影,忽然小虎冲了过来,将她扑到在地。饶是他的动作再快,也比不上这畜生的速度,他一时赤目欲裂,想也不想就抽出腰间长鞭,一鞭子打在这不长眼的畜生身上。
小虎刚要张嘴咬下去,身上挨了一鞭子,吃痛嗷嗷叫唤起来,爪子一松也就放开姬玉。
此时裴彻已经快步赶来,他一把就捉住姬玉的衣领将人丢到他身后去,又给了小虎一鞭子,骂道:“孽障,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