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客厅静悄悄的, 白墙上的挂钟显示出六点五十分, 透过长窗往外望,天还是蟹壳青色,边缘透着一层幽冷的蓝,依稀能见细碎的星光, 蔽在云雾后显得灰蒙蒙的。
过不到半会,从厨房里响起窸窣的水流声,哗哗作响。
赵婶站在洗碗池前, 池中的清水托着菜叶晃漾着, 她手里拿着菜根,指甲掐住一条翠绿的菜根用力一按,“咔”的声,轻易地掐断开,菜根上结着剔透的水珠, 跟着溅入池子里, 泛起圈圈细微的涟漪。
二楼也传来一点动静。
陆璟琛穿扮整齐地站在房门前,轻轻关门,经过父母的房间,再是书房,最后是一扇黄橡木门, 他白净修长的手指整理起衬衫袖口,腰身挺拔,脚步平缓地要下楼去。
突然,“喵”的一声。
他背影蓦地一顿, 半会,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房门前,里面的猫叫越发响亮,伴着高兴的呼噜,又响起奶奶焦急的低喊:“小祖宗,别叫别叫…”他立即伸手握住门柄,往旁边一扭,向里推开。
一眼便看见奶奶抱着小猫站在窗前,惊怔的看着他,显出毫无防备的错愕,怀里的白猫正朝她伸着肉爪,去碰她的脸,她穿着碎花背心袄,花白的头发被打理整齐,爷爷则戴着老花镜坐在床边,两手拿着手机看。
气氛静默的似乎压挤起来,厚重又窒息。
陆奶奶脸色发白,搂着小猫的手紧了紧,结结巴巴的:“阿…阿琛。”
她话音落下,陆爷爷困惑地抬头望向她:“阿琛?”就顺着她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惊诧,摘下眼镜,没想到孙子今天起得这么早,一时还说不出话。
陆璟琛的眉目清冷,盯着那只奶猫,墨黑的眼眸覆着淡淡死气,微有些空洞,攥着门柄的手逐渐收紧,指骨绷着一片苍白,金属门柄的寒意森然的钻进肌肤里,冻得胸腔发沉。
他声音沙哑地咬出字,清清楚楚,用力地压制着心底翻滚的阴戾:“不要,让阿青,看到。”说完,后退一步将房门关上,转身下楼。
他必须带阿青尽快搬出去。
陆璟琛来到厨房,赵婶子已经开始煮粥,拎着木勺在米粥里细细地搅拌,又调小了火,听到脚步声便回头一看,惊奇的叫:“少爷?”他直截了当的说:“教我,做粥,八宝粥,还有,酱肉包。”
“阿青,爱吃的,都教。”
她来陆家有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少爷说话,而且还这么一长串话,当即吓得瞪大眼睛,全身震了震,刹那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看他的面容依旧隽美,高又清瘦,首先去拿墙上挂着的围裙,学她系在腰间,薄凉的眸光朝她看来。
她这才勉强闭住嘴巴,点了点头:“是…”
床头柜上的座钟,轻轻的滴答滴答作响,窗帘掩的紧实,有暖气轻柔地拂过来,帘摆便夹着薄纱漾起一丝微弧,偌大深蓝的被褥间,只看见她小巧娇美的脸,凌乱的乌发蜷在脸颊边,面庞洁白,卷翘的长睫毛轻眨了一眨,那睡眼惺忪,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等到睡意缓过去,余青揉一揉眼睛,看向座钟,心突地一下撞在胸腔,竟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她连忙掀开被子下床,结果双腿一软,差点摔出去。
她双腿发颤,扶着腰艰难地挪进浴室里洗漱,最后换完衣服下楼,发现他坐在长沙发上,挺拔端正,肖寻坐在他的身边,满脸笑意的对陆夫人说着什么,陆璟琛本来低头在捋自己的手指,指尖捏着指骨磨动,听到不远处的动静,扭头看过来,双眼刷地晶亮,起身急步来到她面前。
她还站在楼梯上,一手扶着木质柔润的扶手,他双手一伸就将她抱起,仿佛小时候的举高高。
她猝不及防地发出低呼,慌忙攀住他肩膀,抬眼却见他目光温软,唇角向上一弯,托抱着她慢慢下楼,再将她放下,牵着她来到餐桌前。
陆璟琛给她拉开座椅,等她坐好,又跑进厨房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她就乖乖的捧在手里喝了一口。
她的唇瓣肿的充血,此时濡着水渍异样红润诱人。
他眼眸一深,扶住她的座椅,弯腰直接吻住那双红唇,轻柔地舔去上面的水,再略略离开,目光灼热的胶着住她粉嫩的脸,指腹轻抚上去,眸底是深不见底的疼宠爱恋,宛如海水一般,看着柔和,却深的足以能将她溺毙。
她还没反应过来,鼻头忽然一热,是他的鼻尖抵着她的蹭了蹭,声音极沙哑:“早安,我的阿青。”就起身回到厨房。
余青望着他的背影,脸登时更红,嘴角忍不住翘起,心里漾起丝丝的甜蜜,原来他真的会说话了,不是她的梦,默默地再抿一口热水喝,转身一看,陆夫人和肖寻还坐在沙发上交谈着,陆天成却不在,爷爷奶奶也不在。
一声轻响。
餐盘摆在她的面前,雪白的瓷盘盛着松软淡黄的奶香玉米饼,层层交叠,浓郁的牛乳香气融着玉米香扑来,直勾着肠胃咕噜噜叫。
她看得发怔,他又跑回去,端来一层编织的蒸笼屉,里面放着白白的小包子,还有一碗八宝粥。
陆璟琛又拿来餐具和番茄酱,都放到桌面上,紧紧挨着她坐好,打开番茄酱的瓶盖,再将瓶身倒过来,瓶口对准淡黄的玉米饼,小心翼翼地挤出番茄酱,画出一颗爱心。
然后,他将番茄酱的瓶口盖好,放到一边,拿起银叉递给她,她就接过来,看他坐姿端正,两手覆住大腿,下巴朝餐盘的方向抬了一抬,眨巴着亮亮的眼睛,纯澈的充满期待。
她看了看面前的早饭,不论是外表还是香气,都显得很正常,便歪着头,杏眼微微眯起,充满狐疑地盯着他的脸,问道:“这,都是你做的?”他忍不住,邀功一样将脸颊凑了过来,雀跃的唤:“阿青,尝尝!”乌黑的长睫毛轻轻地扑闪着,眼中全是她,明显迫不及待了。
余青的唇角扬起,就先亲一下他的唇瓣:“看在琛琛这么辛苦的份上,先给一个小小的嘉奖。”
她拿着银叉,叉住一块玉米饼,弯下身小小的尝一口,刚触到松软的饼皮,刹那一股香甜的奶味铺满齿腔,她的心更软,鼻子微微地发酸,等到咽下去,笑着对他点头:“好吃。”再叉起一小块饼,递到他唇前,他也乖乖地吃完。
余青吃完玉米饼,已经觉得很撑,还剩下八宝粥和一笼包子,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大勺,全部吃的干干净净,连渣子都舍不得漏下,打了一个饱嗝,笑眯眯的伸手抱住他清瘦的手臂,露出一口洁白小牙,靠在他肩膀上,喃喃道:“琛琛,你怎么这么好…”
他唇角弯的更深,简直心花怒放,捉住她的小手握进掌心里,望着她手指上的戒指,薄唇印住她额头连连亲了好几下,胸腔轻震着,嗓音里含着温柔的呜咽:“阿青最好。”
“小青。”
她闻声转头,那端的陆夫人笑眯眯道:“吃好了吗?”
余青只得起身,陆璟琛便也跟着起来,收拾起餐盘,她眼疾手快,忙叫:“我来洗碗!”端起空碗和餐具小跑进厨房,搁进洗碗池里,他做饭辛苦,不能这些事还让他来,于是将长袖整齐地挽到手臂上,拿起池子里的湿毛巾开始洗碗。
陆璟琛急步走进来,放下餐盘,握住她的手腕直接向外拉,她就笑起来:“我来洗,没事的。”他眸色沉冷下去,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下颚绷得发紧,气息都有些急乱,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用力往怀里一带,来到门口再将她推出去,自己站在厨房里将移门拉上。
咔哒一声,又上锁。
余青哭笑不得,气的躲脚:“陆璟琛!”透过门上的玻璃能看到他,低着眉梢,黑亮的眼眸轻弯,朝她摆了摆手,转身来到洗碗池前。
她的脸红红的,想他真是一个幼稚鬼,这时候,陆夫人又叫了一声:“小青,过来坐吧。”
余青便叹气,来到陆夫人的身边坐好,轻声叫了“夫人”再对肖寻颔首:“肖先生。”他脸上还是一派斯文,温和的笑了笑,陆夫人问道:“阿琛昨晚,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吗?”
她应道: “是的,夫人。”
肖寻却是摇头:“并不,小公子因为童年时期就患有自闭症,无法开口说话,但是他内心是有对话意识的。”
“而且他不是哑疾,一旦想说话的意识越来越强烈,自然就愿意开口了,想必他私下已经练习了很多遍,昨晚也不是他第一次说话。”
陆夫人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抿起茶水喝,满齿幽幽茶香,温静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说道:“阿琛把他的想法都告诉了我们,他想要先和你领证结婚,再搬出去住,可眼下,你的父亲并不很愿意让你结婚。”余光便扫到她手上的戒指,唇角扬的更高,将茶盏重新放回去。
余青抿起嘴,只说:“我去和我爸爸谈。”
陆夫人反倒一言不发,捧起她的手,另只手轻抚着她白嫩细腻的手背,那手又小又软,禁不住令人心生怜爱,再看她手指纤细,指尖莹莹的沁着淡粉色,语气低柔:“你戴着这戒指还真好看。”望着她,眼里含着明亮的笑:“阿琛的眼光不错,他为了给你挑选戒指,查阅了很多书,最终看准了这一颗粉钻,我们给他打听的时候,才知道这颗钻石是瑞典一位艺术大师的作品,被他亲手珍藏,宝贝的紧,可是,竟然愿意将钻石卖给他。”
“后来才知道,阿琛提前给大师发了一封邮件,大师说,是被他信中的两个字打动的。”
“余生。”
“他给这颗钻石取的名字,叫余生。”
余青望着手指上的戒指,那一颗粉钻莹莹剔透,清澈的似能洗涤一切尘埃和阴霾,折着异样绚丽的光芒,胸口清晰地一震,眼眶发热,整颗心都温软的一塌糊涂,饱胀的泛酸。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上去,细软的嘴唇抿起,杏眸已经通红。
傻瓜…
我上辈子一定特别倒霉,因为所有的好运气都攒到了这一世,才能如此幸运的遇见你。
正午过后,她就跟父亲打电话,得知他下午请假在家,陆夫人又不好继续打搅余文笙,便叫来司机带两个孩子去余家。
和上次回家不同,这次,余文笙并没有在门口接,仅仅将院门打开了。
她牵着陆璟琛的手走进来,父亲正拎着水壶在院落里浇花,见到他们,动作只停了一停,继续浇起面前一株红艳的丽格海棠花,在冬天里却灿若红霞,余青捏捏手中的大手,这寂静的院落,有一只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到水泥院墙上,啄起胸前的羽毛。
忽的,响起沙哑低迷的嗓声:“伯父好。”
余文笙身躯一震,慢慢地抬头,注视着他仍旧俊美沉静的面孔,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乌黑的发间晕着微暖的日光,再是黑眸清浅,一身浅灰色风衣搭配白衬衫,衬衫扣直系到颈间,衬得身姿玉树般颀长挺拔,腰线清瘦,冷润的透着极点疏离。
余文笙这才放下水壶,转身走进客厅。
他们也跟进去,将带来的礼品搁放到茶桌上,然而他很快就从二楼下来,过来将她的手一握,把一本深红色的硬壳小本摁进她的手心,他低着头,慢慢地松开手,赫然是她的户口本,她满脸惊诧地抬起头:“爸!”
他叹了一声气,宽阔的客厅中有一种难言的感伤惆怅,陈旧的梨木家具,木漆光滑柔润,墙上还挂着一幅红彤彤的新年挂历。
门外的日光正好,淡金的光影镀着葳蕤花木泛出鲜亮的花色,他说道:“昨天晚上,我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是想明白了,当初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长辈都很满意,我本来想,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变数,可没想到你五岁还不到,就散了…”
“感情这回事,其实谁也说不准,这些事情只能由你自己把握。”
他这才抬头,扫了一眼她身边的男人,又看向她,眼中含着温和真挚的感情,伸手握住她的手:“但不管发生什么,爸爸都在你的身后。”
她感受着父亲粗粝的手掌,手指覆着茧皮,小时候只要牵着父亲的手,那一层茧便会令她奇异的安心,仿佛什么都不怕,一直支撑着她走下去,此时却烫的心口翻涌上酸涩,眼眶一热,上前抱住了他,抑不住哽咽的喊:“爸爸…”
余文笙反抱住她,看着身旁的男人脸色骤冷,一眨不眨的瞪着他看,下颚绷紧起来,牵着薄唇抿成一丝极细的线,很不高兴,那闷闷的模样莫名带着些稚气,逗得他心中好笑,像是空气中那股酸溜溜的醋味越来越浓,他根本不去理会,抬手轻轻地拍打她的背:“我的乖女儿,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