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的厨房”后院有一堆小丘一样的雪,那是她冬天保存肉蛋的天然冰库。芙洛昨晚就从冰库里挖出了一大块冻得跟铁坨似的牛肉,放在屋里慢慢地化。冬天的肉稀罕,平时她是舍不得一次挖这么一大块的。她把肉切成了块,放在火上炖着,一边等着肉烂,一边洗土豆红萝卜,削皮。水是冰冷的,刀是冰冷的,土豆是冰冷的,萝卜也是冰冷的。冬天里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冰冷的。手上的裂痕在冰冷的水里一丝一丝地生疼,不过那是她忍得下的疼,忍不下的是另外一桩疼。
她和丹尼结婚已经几个月了,她早已不再在云雨之后嚼食那些叫妇人不孕的草药。可是她的肚腹依旧平平坦坦,毫无动静。她开始怀疑自己异常健壮的身体,到底是不是一个绣花枕头,满目的花哨底下,竟然是一包干草?她突然想起了吉姆当年骂她“不下崽的猪”时的情形。也许,真的,吉姆本来没事,却是她有事?要不为什么吉姆换了阿妹,就能生仔?等到雪化了,镇上一通马车,她就要丹尼陪她去维多利亚,看一看唐人街那个有名的顺德郎中。她治得了别人的病,却治不了她自己的病。
隔壁丹尼的琴声越发地细碎了,歌也变了一个样。歌声变得含混不清起来,仿佛咬了一嘴的碎甘草。芙洛知道丹尼此刻的嘴里,一定是叼了一根粗肥的雪茄。冬天巴克维尔的男人日子难熬啊,大雪封山封路,窝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店铺都关了,打猎玩台球赌马的事,一样也干不成。连喝酒,也只能一两个人待着喝闷酒。德国舞妞早都去了维多利亚过冬,连教会的牧师、医院的大夫,都离开了镇子。若不是为了陪她,丹尼也早走了。离开春还有好几个月,男人的日子该如何打发呢?
锅里的肉在发出响亮的嘟泡,芙洛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冬天里镇子太静了,什么声响听起来都瘆人,芙洛觉得她肚子叫得全镇都听得见,便忍不住笑。夹了一小块肉尝了尝,半烂了,就把土豆和红萝卜都搁了进去。锅凉了下来,动静小了。隔壁丹尼的琴声也静了下来。
芙洛摊开手,看见洛基山的风把这双手咬得像千筋万络的桑叶,突然想起了街尾阿妹送给她的一盒蛤蛎油,找出来擦了些,便觉得那些筋络变细瘦了些。就心想阿妹家不知道是不是也藏下了足够的肉食?阿妹又怀上了身孕,不便行走,吉姆和卷毛两家今年都没有去维多利亚过冬。这么一大锅肉汤,待会儿要不要给阿妹也送一碗?只是这么厚的积雪,不知各家门前的路都铲通了没有?
锅又开了,嘟泡声重新响起来,肉味越发浓厚了,将一屋的空气都裹上了一层油腻,吸一口,人还不知道,肚子先知道了,叽叽咕咕地叫唤个不停。
“丹尼,十分钟,还有十分钟,就吃饭了,馋死你,今天!”
芙洛隔着窗户大喊,丹尼没有回应,她就想待会儿灭了灶再喊一遍。
这时候芙洛听见了一个声响,一个很像镇尾的孩子放炮仗的声响。可是镇尾的孩子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放炮仗。这会儿刚过完圣诞,离阳历的新年还有几天,离农历的新年就更远了,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放炮仗?而且只响了一声?
不,那声响不是从镇尾传来的,那声响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芙洛扔了锅盖,一颠一颤地朝“苏格兰高地”跑去。跑到门口,一眼就看见门缝底下蠕爬出一条虫子。那虫子在门前没铲干净的雪地上越爬越粗,最后爬成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芙洛的心一下子抽成了一团,有一阵尖锐的刺疼,针一样地从抽得最紧的那个地方射出来,射到手心,射到脚掌。她拿手掌去揉解心尖上的那个团,却越揉越紧。来不及了,她只能带着那个插满了针的肉团往屋里跑去。
芙洛一把推开了门。
“天爷!”芙洛大喊了一声。
丹尼蜷成一团跪在门边,像一只躲在树洞里过冬的棕熊。芙洛一头拱进丹尼的身子,想把他扶起来。可是丹尼太沉了,沉得她非但没能扶起他来,反而把他撞翻在地上。他的身子松开了,她看见了他那件麂皮外套下摆那个被血浸泡得肥厚起来的破口。
他身边扔着一把枪,就是他时常带在身边的那把柯尔特M1860左轮手枪。这把枪是他在加利福尼亚淘金的时候,用两块金砂的价钱从一个爱尔兰人手里换来的。平常,他爱用这把枪打树上的斑鸠,还有树林子里出没的野鹿。在没有野鹿也没有斑鸠可打的日子里,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擦拭这把枪。拆了,装回去。再拆,再装回去。他曾经跟芙洛夸口,他用不了一分钟的时间,就能把这把枪拆一遍,又原封不动地装回去。芙洛放在餐馆里吓唬人的那把木头枪,就是丹尼依照这把枪的样子仿造的。
丹尼是擦枪的时候不小心走火的。天太冷,手指有点僵硬。这把枪他擦过太多次了,他闭着眼睛也摸得清每一个部件。可是今天,他的自信骗了他。
芙洛扑过去解丹尼的麂皮外套。麂皮被血泡透了,暄厚硬实,芙洛怎么也解不开纽扣。后来她在酒吧台上找着了一把刀,把外套割开了,发现伤在大腿上。她又割断了一截裤腿,一下子找到了那个皮肉翻卷的伤口。血在很凶地流着。她一辈子见过了很多血,杀鸡杀狗的血、杀猪宰羊的血、娘姨们生娃的血。再多的血她也扛得住。可是哪一回也不是丹尼的血。丹尼的血叫她一下子失了方寸,叫她的腿一下子软了。她拖着棉花糖一样的腿,割下一条窗帘布,紧紧地绑在了丹尼的伤口上。不一会儿布就湿成了污黑的一团。她脱下自己的棉袄,又脱下里头的那件夹袄,把夹袄叠成一厚条,又绑了一层。
血还是渐渐地洇了上来。
她搀住了丹尼的腰,她想把他扶起来,扶到自己的背上去。可是丹尼的腿已经没用了。没有腿支撑的身子是一摊死肉,死肉比木头比铁还沉,芙洛被死肉的重量坠了下去,一跤跌在了地上,沾了一手黏糊的血。
“去……去叫……索尔医生……”
丹尼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还好,丹尼还能说话。芙洛突然就有了力气,两腿硬了起来。嘉瑞埠皇家医院总共只有六个医生,其中四个都到维多利亚过冬了。剩下的两个,有一个去了瑞奇菲尔,现在镇里只剩下一个索尔医生值班。这么厚的积雪,她就是空手,都很难走到医院。背着丹尼,她连十步也走不了。她只有出门喊人求救。
她跑出门外的时候,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绒衣,她忘了把棉袄穿回来。可是她竟不觉得冷。现在每分每秒都紧要,她顾不得回去穿棉袄了。有人住的家,门前的雪道都铲出来了,可是没人住的房子,依旧是一个一个的大雪包。她若能骑马,她能飞着走,可是这样的雪地骑不了马。她的脚,她那双缠过又解开了的脚,就像两坨石头两坨铁,她跑不动啊,跑不动。她知道,以她这样的速度走下去,两个小时也走不到医院。
她停下来,把两手拢成一个筒,大声狂喊起来。
“有人吗?出来个人啊。出人命了,人命啊!”
啊……啊……啊……啊……
芙洛的声音撕裂了,在空荡荡的镇子里嘤嘤嗡嗡地飘来飘去。飘了几个来回,终于有个人披了一条厚围毯,从台阶上探出身子,那是从前在庄尼的车马店里做粗活的女帮工玛丽亚。
玛丽亚看见芙洛穿了一件薄绒衣在雪地里狂喊的样子,吃了一大惊,问怎么啦?芙洛说快,快叫你家男人,去医院喊,喊索尔医生过来,我家丹尼中弹了。玛丽亚问怎么会呢?芙洛说你闭嘴,没时间废话,快叫人。玛丽亚摆了摆手,说别指望了。铁匠铺的威利发烧发到腿抽筋,也没法找索尔医生看病。昨天索尔医生从台阶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他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呢。
玛丽亚又啰啰唆唆地说了很多的话,芙洛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只隐隐记得自己说了一句:“叫你男人过来,帮个手。”就拔腿往回跑。
芙洛的脑壳在那一刻突然就灵光了起来,狠狠地使唤上了她的腿。因为她的脑壳知道,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指望了,她就是她自己的观音菩萨了。她的脑壳要是再使唤不上她的手脚,她的丹尼就没救了。
她突然就镇定了下来。
她先进了自己的餐馆。锅已经干了,牛肉在锅底刺刺地发出油渣的爆响。她端下了锅,煮了一大桶水,拿了一包盐,两条手巾,还有楼上的那个大药箱,就往“苏格兰高地”跑去。这时她感到了疼,膝盖、脊背、耳朵的疼,那是风一嘴一嘴在她身上留下的牙印。今天本来没有大风,风是她跑出来的。她知道明天她的手指头脚指头耳郭,还有身上每一个被风咬过的地方,都会长出又痒又疼的冻疮。巴克维尔的冻疮很长命,一出世就要活上好几个月,不到春暖的日子是不会消逝的。可是她顾不得了。今天到明天中间还有很长的路。今天和明天中间,隔的是丹尼的命。她得抓着丹尼的命爬过去,才能爬到明天。要是丹尼的命从她手里溜走了,她就再也爬不到明天了。
芙洛走进“苏格兰高地”,放下热水桶毛巾盐包和药箱,跪下来,把丹尼的身子彻底擀平了,搬过他的头,垫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丹尼,索尔医生,来不了了。”芙洛贴着丹尼的脸,轻轻地说。
听到“索尔医生”的时候,丹尼的眼睛倏地睁开了,像火柴刚刚划着的那一刻,光亮、跳跃、有神。听完了芙洛的话,那火抖了一抖,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包扎在腿上的那件夹袄已经湿透了,丹尼的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芙洛觉得丹尼的命正像沙漏似的,从她的指缝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漏走。
“丹尼,你听着,现在,我就是你的医生。你要是想活,你就得信我。”芙洛狠狠地拍了几下丹尼的脸颊,咬牙切齿地说。
“你没别的路了,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不管多疼,你也得忍。忍不下这个疼,你就得死。我不要你死,你听明白了吗?”
丹尼没有回应,但是手指却轻轻颤了一颤。她就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芙洛站起来,舀出一小盆水,撒了一把盐在里头,摆在一边晾着。又把两条手巾放在滚水里绞过,擦了手,才重又跪下来,细细地查看丹尼的伤口。子弹是斜穿过去的,扯出一条边角模糊的长口子。芙洛把皮肉撑开了,看见肉撕得最深的那个地方,嵌着一片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块弹片。
芙洛从发髻上摘下一枚银发簪,在热水里烫过了,朝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口子插进去,掏了一掏,没掏着那块黑东西。突然,她觉得她的胳膊麻木了一下。这麻木如水一样弥漫开来,流过了她的半边身子,渐渐地化作了疼痛。一阵尖锐刺骨的疼痛,从胳膊一路钻进她的心口,心又一次拧成了紧紧的一团。低头一看,她发现她的左衣袖上,有一朵红色的梅花,正在吐蕊开放。那是齿痕——丹尼咬了她。
芙洛站起来,从屋角找出两根拴马的粗绳子,把丹尼的两条腿,一条捆在房柱上,一条捆在钢琴脚上,死死的。
芙洛背过身子,坐在了丹尼的胸口,丰腴的臀部牢牢地抵住了丹尼的下颌。现在他再也咬不到她了。
芙洛的那柄发簪,再一次探进了伤口。左拐,右拐,再左拐。肉不肯让步,骨头也不肯让步,肉和骨头软硬兼施地阻挡着发簪的路。发簪无数次接近了那块黑东西,又无数次地眼看着它从簪尖滑落。
芙洛身下的那个身子,剧烈地起伏着。她仿佛骑在一匹从未被人驯服过的野马上,颠簸摇荡。她是好骑手。她这会儿的脑壳很管用。她的身子严丝合缝地顺应着他的起伏。她像粘在他身上的一片叶子,他动得了他自己,却丝毫翻动不了她。渐渐地,他疲软了下来,终于一动不动。她猜想他昏死过去了。
铁汉子啊,巴克维尔的铁汉子,他一声也没吭。
不能手软啊,这一刻千万不能手软。
芙洛对自己说。她的簪尖挑着他的命。不,还有她的命。他若在,她好好歹歹也在。他若死了,她决计也不想活了。
她屏住呼吸,再一次接近了那块黑乎乎的东西。
她的簪再次觉出了阻力。不过,这次是一种不同的阻力。她放轻了手劲,轻轻地一挑,叮的一声,有一样东西弹到了钢琴键上。
是那块黑弹片。
当玛丽亚两口子穿过半个镇子的积雪,气喘吁吁地赶到“苏格兰高地”时,他们看见芙洛披头散发,一脸是汗地坐在地上,身边扔着一柄沾满了污血的发簪,和一桶暗红色的脏水。
丹尼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一条腿上缠裹着一块白布。白布看上去是从一条被单上撕下来的,表层渗着几团形迹可疑的斑点。丹尼也满脸是汗。丹尼的汗水把头发湿成一个一个的圆圈,贴在前额上,脸色败如灰土。玛丽亚在心口画了个十字,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他活着。
“索尔医生,来过了?”玛丽亚疑疑惑惑地问芙洛。
芙洛说不动话。芙洛只抬手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玛丽亚两口子都看懂了,就是把丹尼抬到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