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芙洛拉。”
“姓?”
“刘易斯。”
刘易斯是她搬到街头来之后改的姓,是丹尼叫她改的。丹尼说既然已经在街头住了,有个洋名跟街头的人做生意方便些。
她记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古训。可是这条古训现在管不了她。她是叫她的爹娘祖宗扔出去的一条野狗、一堆烂屎,他们不稀罕她,她也犯不着死守着他们的姓。
镇官府的登记官眼神不好,手里举着一个放大镜,在一页一页地翻阅那本厚厚的,翻得卷起了毛边的业主登记簿,动作慢得像一条饿着肚子的爬虫。
昨天一夜她都没合眼。平生第一回,她睡不着觉。她一整夜都在想丹尼,还有丹尼做在她身上的每一样好。可是那一样一样的好叠加起来,竟没有叠加成一桩大好,反而叫她越发地恨上了他,恨得她牙齿咬得咯咯生响。
她已经把她的心丢了,丢在了丹尼那里。可人没心也能活着,她见多了没心没肺还活在世上的人。只是她不能再把她的脚也丢了。若她连脚也没了,她就是一摊捧也捧不起来的稀泥了。
她的脚,就是那张屋契。
“在番鬼的地盘里,谁也别想斗得过番鬼。”
她记起了街尾的瘸子吉姆跟她讲过的话。
大洋那边是同治爷的天下,大洋这边是维多利亚女皇的天下。天不是同一片天,皇上也不是同一个皇上,可哪片天也总得有王法管着。她不信金山没有王法。她总得试一试,这金山的王法管不管她的事。
所以她一大早卖完早餐就来到了镇官府。
“‘芙洛的厨房’主街一百六十九号,皇家大戏院边上。”芙洛的英文虽然还打着各样的补丁,但说这几句家常的话,倒还算是轻省的。“原先我借了邻居丹尼·罗宾森先生的钱,买了这家餐馆。现在我把借的钱都还清了,所以我要把屋契上的名字,改到我自己的名下。”
登记员前前后后地翻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了那个地址。登记员找得很辛苦,找出了一脸的褶皱。他的目光惶惶惑惑地盯在那个地址上,眉头紧蹙,似乎是在一盘散沙似的脑壳里,苦苦追寻着记忆巷道中的某块蛛丝马迹。
突然,他的眼神清亮了起来。
“刘易斯太太,这个名字不能改。”他说。
“为什么?”芙洛问。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受罗宾森先生的嘱托,要为他的事情保密。”
“为什么?”
登记员的耐心很快就被磨薄了。“你把全镇一年的‘为什么’都用光了。我不想重复第二遍,可是我不得不再次告诉你,我需要为罗宾森先生保密。”
“放屁!明摆着的事,全镇的狗都被他摆平了。”
芙洛脸上的蜘蛛醒了,鲜活地走动起来。
被摆置在狗堆里的登记员脸上的皱褶也醒了,走成了一条条竖沟。
“你要是个男士,我对你就没那么客气了。”
登记员不再说话,扔下芙洛坐了下来,拿起被冷落了的咖啡杯子,一边喝,一边看起了桌上刚到的《嘉瑞埠晨报》。报纸里有一则新闻,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下周六瑞奇菲尔要来一个爱尔兰魔术师,表演生切人头的魔术。登记员是个魔术迷,少年时差一点就离家跟一个马戏团跑了,就因为那个团里有一名跟他年岁相仿的小魔术师。他把那则新闻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完全忘记了那个叫“芙洛的厨房”的餐馆,还有罗宾森先生及刘易斯太太之间的一应琐碎麻烦。
突然,他发现他的报纸暗了一个角,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挡住了他的光线。他一抬头,才发现芙洛没走。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就是上帝来了,我还是那句话,我得替罗宾森先生保密。”
芙洛握着拳头的手摊了开来,掌心是一块被汗泡湿了的金砂。无论用哪里的淘金人标准,这都算是一块罕见的金砂,块头虽然不算特别大,成色却是出奇地好。芙洛把这块金砂举到登记员的鼻尖,他的两只眼睛顿时炯炯生辉。
“他能买你,我也能。要知道能掏出这样成色金砂的矿皮,整个嘉瑞埠也找不出几家。”芙洛说。
登记员的惊讶像是被糨糊贴在了脸上,半天也没能拍抖下去——不仅是为女人手里的这块金砂,也是为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芙洛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多么想能够拥有这样一块金砂,可是很遗憾,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为你效力。”
“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给的比我多,对吗?”
芙洛把金砂裹回到裤兜里,软软地走出了镇官府。她保不住她的脚了。金山的王法是丹尼的,不是她的。吉姆说得对,在番鬼的地盘里,她斗不过番鬼。街尾有王法,可是街尾的王法不肯保她。街头也有王法,街头的王法也不肯保她。她是落在两种王法中间那条缝里的一粒泥尘,连狗都敢踩她。
“刘易斯太太,你……”登记员追到门口,靠在门框上,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没有,比这块更好的金砂了。这是我,攒了这么多年才攒下的……”芙洛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张屋契上,本来就写着你的名字,是罗宾森先生嘱咐,不让说的。”登记员说。
登记员知道他冒犯了罗宾森先生,可他顾不得了。这是一桩让他睡得安稳的冒犯。他若不是冒犯了罗宾森先生,他今晚就得睁一夜的眼睛了。他老了,他只想安稳地睡个好觉。
芙洛怔住了。
半晌,才问为什么?话还没滚出嘴唇就知道是句蠢话,也不等回答,就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