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镇里来了好几趟马车。
最后一趟马车进镇的时候,店铺都已经打烊了。芙洛又重起炉灶打点一车人的饭食。等送走客人,收拾完锅碗台面,就到半夜了。全身困乏,还没来得及洗一把脸,只脱了外边的布褂往床上一靠,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刚睡着,就听见街上有人放炮。砰、砰、砰,一声响似一声。心想这时又不年又不节的,谁家在摆这个排场呢?又隐隐听见炮声的间隙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惊,就醒了,才明白是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声音很急,仿佛要把门砸成几片。
喊话的声音也很急,却是那种心气很大,嗓门儿很小的急。心气挤在嗓门儿里,把嗓门儿撑得像熟过了的豆荚,随时要爆裂。
“阿姐,开门,快……开门。”
是个女人的声音,有几分熟。
芙洛从床头扯过布褂披上,灯也来不及点,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摸黑下了楼。快到楼梯口的时候,踩空了一脚,咚的一声摔了下来,膝盖撞上了一样硬东西,疼得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声“天杀的,”扶着墙壁站起来,一颠一颤地去开了门。
门外披头散发地站着一个人,脸色煞白,两个颧骨却是黑的,刀削出来的那种尖刻——是月光照的,那样子活脱脱是戏班子里扮的女鬼。芙洛的心咚咚地跳了几跳,壮着胆子再看了一眼,才认出来是街尾的阿珠。
“叫卷毛赶出来了?”芙洛缩在门洞的黑影里套上了布褂,半睡半醒地问。
“阿姐,请你……帮……帮忙。”阿珠的嘴巴抽了一抽,像是要哭。
“谁是你阿姐?自从我离开了旺记,连你家的鸡母,见了我都绕道走。”芙洛冷冷地说。
“阿姐,真的,请你帮……帮忙。”阿珠嘴笨,说来说去,就是这句话。还是要哭,却没哭出来。
“什么忙不能等到明天?又不是要死人。”
“真要,要死人了。阿妹,阿吉姆的老……老婆,生了半天的仔,到现在也没生出来。”
阿珠说到老婆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吉姆的老婆本该是芙洛的,顿了一顿,到底也没想出别的字眼,还是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了。
芙洛一下子惊醒了,醒得透透彻彻。
“接生婆呢?”
“接生婆在域多利(维多利亚),赶不及了。本来阿吉姆月底要带她去域多利等产的,可是她,早产了。”
“那赶紧送洋番的医院啊。”
“阿妹说死也不要洋番脱她的裤子。”
“你找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接过生,要是猪狗我还敢试一试,可那是人。”芙洛急得脸也变了色。
“阿吉姆说,你跟他说过,你阿妈是接生婆,你从小见多了。”
“哼,那是我没睡醒时的胡话,他也信?我妈都死了一千年了。我除了能让人骑,别的什么也不会,那可是他说的。”芙洛呸地吐了一口痰,狠狠地说。
“阿……阿姐,那是两条命啊,你……你……”
阿珠把两片嘴唇憋得青紫,还是憋不出别的话来劝,身子一矮,就要跪。芙洛一把扯起她来,说要跪也是他跪,轮不着你。
就咚咚地跑上楼去,胡乱包了几样东西下来,跟着阿珠急急地朝街尾跑去。
黑黝黝的街上,远远地就看见旺记里里外外都点着灯。旺记的灯把夜撕扯出一个口子,从那里流出来的是煞白的恐慌。吉姆站在木台阶底下,双手拢在袖筒里,一瘸一瘸地来回踱步等人。看见人来,便急急地迎了上去。想说话,却不知说哪句好,一脸的皱纹挪过来挪过去,怎么也挪不成一个像样的笑。芙洛仰着脸站着,不动,也不看他。
阿珠扯着芙洛的袖子,就往屋里拉。“阿姐,救人要紧。”
芙洛胳膊轻轻一甩,就把阿珠的手抹了下来。
“你算是这家什么人?主人没开口,我敢进门吗?”
“丢你……”吉姆还是想狠,到了这时,却狠不出来了。一股粗气,横哽在喉咙口,捋过来捋过去,最后才捋成一条,竖着从嘴里出来了,已经有了些低三下四的味道。
“阿妹说要自己生,她阿妈生她,就是在猪圈里拿了把剪子剪下来的。可是号了半天,现在连号也号不动了。只好请……请你来……”
“我没接过生,你把两条命放我手里,我没这个胆。”芙洛一下子把吉姆没说完的话截断在舌头上。
“你没杀过猪,你也见过人杀猪。”这话一出口,吉姆就知道说得背了,呸了一口,声气又矮了几分,“你帮这一手,我祖宗三代都谢你。”
芙洛咚咚地就往屋里走去。
两三年不曾回到街尾,也不曾进过旺记了,可是芙洛自己也惊奇,脚一迈过门槛,依旧熟门熟路。她闭着眼睛也知道,卖酒的柜台靠左手,右手留了一个过道,是通到后屋的。柜台上的酒瓶和杯子,摆的还是她走时的样子,只是迎面贴的那张画,却不是同一张了。她走时是一张鲤鱼跳龙门的年画,现在却是一张观音送子图。图上的观音,是个女身,长头发,披着一袭白纱巾,明眸皓齿,额上一点丹朱,手里抱着一个胖男孩。观音和男孩脸上都是一团一团的灰,是叫香火给熏的。
芙洛穿过过道,就到了后屋。不用看她也知道,靠里的墙边是一张躺椅。那张躺椅,是从前吉姆抽大烟吃点心骑她揍她的地方。躺椅的扶手上,有一块黑斑,那是吉姆一个耳光扇出来的鼻血,后来再也洗不干净了。不知吉姆,是不是也在这张躺椅上,像骑她一样地骑楼上那个叫阿妹的女人?
芙洛斜着身子,目光绕过了躺椅。那张躺椅像是一根梗在她肚子里的刺,梗了这么些年,到今天依旧让她的心肺肠胃蠕蠕的,不怎么妥帖。她听见身后吉姆的脚步慢了下来,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给右面墙上的挂刀磕头。那挂刀是他祖宗传下来的物件,他没把他祖宗的灵牌从家里带出来,拜刀就算是拜祖宗的意思了。她听见他的身子低矮了下去,头在地面上撞出嘭嘭的声响。她直直地站着,纹丝不动。
这不是她的祖宗了,她用不着拜。今天,她求不着他们。倒是他的祖宗三代,今天得贱贱地求着她。
“水,滚热的,大桶。”芙洛不等吉姆把头磕完,就拿脚踢了踢吉姆的脊背。
“阿珠,你是笨鹅啊,炉子开了没有?”吉姆用木腿拄着身子站起来,朝阿珠吼道。
“早……早烧开了,我端……端到楼上去。”阿珠正要往炉灶走去,却被芙洛拦住了。
“阿珠两只凤爪似的小脚,怎么端得到楼上去?”芙洛仰起下颌,指了指吉姆,“是你老婆生仔,你端。”
说完了,才想起,吉姆只有一条腿。便把两人都拂开了,自己提了那满满一桶冒着热气的水,噌噌地往楼上走去。吉姆和阿珠紧跟在后头,上了楼,却都等在门口。
房间门口蒙了一块红布,芙洛掀开红布走进来,只见阿妹翻开被子躺在床上。一摊污血,在身下的褥子上淌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圆圈。脸上身上都叫汗湿透了,像是一尾腌在盐水里的鱼,软塌塌的泛着黄。看见芙洛进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芙洛打开包袱,取出一个空心竹筒,一头宽,一头尖。她将宽的那头搁在阿妹的肚皮上,尖的那头贴在自己的耳朵上。听了一会儿,扔了竹筒,就对阿妹说:“仔活着,胎声很足。你给我挺着。”
阿妹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活色,却依旧说不动话。
芙洛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装草药的小罐子,倒了些黑黑的东西在手掌上,揉碎了,塞在阿妹的舌尖上。“这东西虽苦,却是长力气的。你含着,等它化了,再慢慢咽下去,可不能一下子吞了。”
接着就往热水桶里扔了一块布,捞出来,咝咝地吸着气,把热水拧干了,擦过了自己的手。又拧了一把,擦过了随身带来的一把剪子。最后再拧了一把,给阿妹擦下身的污血。擦过了,伸手进去,掏了几掏,就掏着了一块硌手的东西,立刻明白了,那是孩子的肩膀。
胎位不正。肩膀卡住了。
芙洛闭了眼睛,死命地想着阿妈的手法。记忆真是个混蛋啊,你不靠它的时候,它能从东西南北各个角落里浮出来,在八竿子打不着的时辰里,钻进你睡着醒着的脑壳里。可一等你靠上它的时候,它就躲着藏着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了。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阿妈是怎么做的。
可是芙洛突然想起了村里给牛马接生的人,是怎么做的。
就把那只伸进阿妹肚子里的手,再往深里探了探,抓住了胎儿的肩膀,死命地往边上推。留在外头的那只手,在阿妹的肚皮上擀面似的狠擀。阿妹吃过了草药,有了些力气,芙洛推擀一下,阿妹就杀猪似的号一声妈。号得芙洛头皮发麻,就吼了一声:“闭嘴!胎儿不正过来,你就是把你祖宗八代都喊来也不管用。”
阿妹忍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又号。芙洛叹了一口气,说:“你把被子塞到嘴里,别出声,省着点力气。有你费力的时候呢。”
阿妹咬住了被角,声音立时就小了下去,像是蚊蝇哼哼。
芙洛推擀了约有一刻钟,突然觉得手里捏着的那块东西,往里滑了一滑。松了手往外一摸,就探着了一团黏糊糊的毛发。
胎位正过来了。
“仔的头,阿妹,仔的头就在口上了。你这会儿再使使力,把吃奶的劲也使出来,快了,就快了。”
阿妹的两个眼睛,突然张得大大的,像两盏夜灯笼,里头亮亮地烧着的,全是希望。
“我喊‘一,二,三’,喊到‘三’,你就用力,像拉一坨硬屎那样地用力。”
想起来了,芙洛这一刻,突然把阿妈说的话使的法子,全都想起来了。
阿妹吐了被角,跟着芙洛的号子一把一把地使着力。
开头的那几把力气,还勉强算是力气。那力气像是沙漠里的一股细水,走不了多远的路,就把自己耗尽了,身子的动静就渐渐小了下来。再到后来,阿妹那头没有声响了。芙洛抬头一看,阿妹的眼睛闭上了。灯笼灭了,阿妹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孩子太大,阿妹的身子太小。阿妹靠自己是生不下这个仔了。
“吉姆你死哪里去了,你家的两条命,你不管谁管!”芙洛撕裂了嗓门儿,破口大骂。
“哪……哪有女人生仔,男……男人进来的?”阿珠在门外颤颤地说。
“闭上你的鸟嘴。规矩大还是命大?快进来,你两个!”
两个人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吉姆看见阿妹的样子,以为人走了,喊了一句“皇天啊”,就瘫坐在了地上。
“没死呢,号什么。再不动手,就真死了。”
芙洛拿脚咚地踢吉姆一下,是那条木腿。吉姆扶着墙噌地站起来,问:“我做……做什么?”芙洛努努嘴,说:“你和阿珠,把她的腿掰开,掰大些,一人按一条腿,不许松手。”
就拿出那把在滚水里烫过了的剪子,趴下身来。
“阿珠,你转过身去,别看。她怎么号,也不能松。”芙洛的嗓子已经喑哑了。
“观音菩萨,这事你得管,不管就别怪我不认你了。”芙洛默默地说。
说完了,睁眼,就把剪子伸进去,狠狠地剪了一刀。
阿妹软乏得像一条扁鱼的身子,突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几乎把阿珠掀翻在地上。一声惨叫,从三个人的耳膜里钻进去,扯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又从脑门上钻出去,一路钻过天花板,钻上天,把天也撕裂了一条缝。地颤颤地抖了起来,震得街也抖。连杀过人的吉姆,也管不住自己,从腿根往下,颤颤地抖。
紧接着,又传过来另一阵声音。没先前的那声大,像是一条被人蒙在被子里打了无数棍的老狗,在发出奄奄一息的呻吟。
是哭声,婴儿的哭声。
“阿珠,快,拿过去擦干净了,把鼻子嘴里的东西都抹出来。”芙洛递给阿珠一团湿黏黏的脏肉团。
吉姆要凑过去看,被芙洛喝住了。“快去拿一床新褥子。”
芙洛把阿珠下身剪的那道伤口清洗干净了,敷上止血的草药。等吉姆拿来新褥子,换好了,阿珠把孩子也洗干净包上了。吉姆急着要问,芙洛一甩胳膊把他挡开,却把那个布包抱到了阿妹的枕头边。
“你儿子,称过了,七斤八两。”
布包里是一张乳兔一样的红脸,皱纹多得如同一页包过了无数次酱油瓶的旧报纸,哭累了,睁着眼睛不再有响动,身子却在一抽一抽的,似乎还没忘记在他阿妈肚子里受过的惊吓。
阿妹的脸还泡在汗水里,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黑虫子似的东一条西一条地爬满了她的额头。看见了布包里的那样物件,她的嘴角钩了一钩,想钩出一个笑。可是那笑太重,她钩不动,便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若有现成的鸡汤,赶紧就喂她。若没有,马上开火去炖。把这包草药放进去,补气血的。”芙洛吩咐阿珠。
阿珠咚咚地下楼去了,房间里一时没了动静。芙洛回头,才看见吉姆蹲在墙角,两只手捧着一张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却是无声。
半晌,芙洛才明白过来,吉姆在哭。
芙洛把布包递过去给吉姆。
“有名字了吗?”
“国字辈,大名关国梁,小名虾球。”
“你若是还想要阿妹的小命,还想多生几个仔,一个月内,你不能骑她。”芙洛冷冷地说。
芙洛走出旺记,远处已经有了第一丝清淡的天光,路旁的房屋,在模糊的天光里露出边角错乱的屋脊。山风从背后吹来,三下两下就把她那件被汗湿透了的布褂吹干了。她的店铺在路的那头,可是她怎么也迈不过去那条窄窄的街,她的脚突然给抽去了骨头剔去了筋,她的身子架在两条软软的腿上,她的身子使唤不动她的腿了。
她这才知道,她是乏了,透心透肺的乏。
肚子响亮地叫了起来,叫得一街都听得见。饿,穿心的饿。要是有一碗鸡粥,热热地冒着气,那该多好。
她在路牙子上坐了下来。才坐稳,就觉出了裤子底下的湿气。伸手一摸,一股腥臭,是鸡屎。可是她不想动了,一步也不想动。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是饿醒了的野狗,出来寻食的。芙洛连头也懒得回。
“吉姆阿……阿哥,叫我给你这个。”
原来是阿珠追了出来。
阿珠递给芙洛一个小纸包。芙洛打开了,里头是一块糖豆大小的硬东西。看不清,也不用看,芙洛一捏就知道了,是金砂。
“阿……阿姐……”
阿珠在芙洛身边坐了下来,想说句什么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芙洛也不问,两人只呆呆地看着那丝天光,渐渐地变宽、变长。
鸡叫了。第一声是含混的、怯生生的,像在犹犹豫豫地探着路。第二声就醒透了,脆脆的带了些等不及的紧迫。第三第四声就是催命了。
再叫也没用,我起得比你早。
芙洛暗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