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楼”欧式建筑风格,悬空在水库上面,青木环廊,玉石曲桥,看上去档次就不低。走进内里,果然装潢高雅,陈设奢侈,金碧辉煌。看到挂着四星级酒店的牌子,我知道这地方消费不低,扯了刘大伟一把说:“宰大款啊。”
刘大伟说:“你不是说代表镇上请客么?”
“我只是个镇长助理,你当我是县长助理、市长助理、省长助理啊。”
刘大伟嘿嘿一笑说:“可别小看自己,来这里消费的乡镇领导很多,个个出手都很大方,一桌几千上万,眼都不眨一下。”
张艮上卫生间的空隙,我对刘大伟说:“叫你再找两个能喝的,人呢?”
刘大伟说:“就这老汉,不用你我都能把他灌趴下了。”
我说:“你别逞能,他能喝着哩,喝慢酒二斤也不醉。”
刘大伟说:“那咱们就来猛的,快刀斩乱麻。”
我说:“你还是再找两个人来吧,我还要开车。”
刘大伟说:“喝着看,人多的是,这里几十号人,喝酒的多的是,招呼一声,一桌随便。我专门开了一门新业务,免费给领导代酒的,个个都是公斤级的。”
我笑笑说:“你他妈搞水利,脑子在这方面发挥作用了。”
刘大伟说:“酒也是水呀,水利万物而不争,我给你说官越大越怕死,官场就是江湖,有些酒不喝不行,这行业火着哩,能拉动消费,你想多喝掉一瓶,那就是一瓶酒的百分之四十的利润。”
我说:“对方就允许代酒?”
刘大伟说:“领导一来,我们的代酒员就跟着领导,成为领导的下属,有一回两边都是我们的代酒员,两个家伙斗酒,两个领导在给倒酒,都是不小的领导,嘿,其乐融融。”
我给了他一拳,他说:“要不然能让我掌管这酒店?”
点了根烟,他说:“这人到底是咋着你们了,你说避难啥意思?”
我说:“等我啥时给你细说。”
刘大伟说:“我做人的原则你是知道的,不做不明不白的事,更不做为虎作伥的事。”
一个人点两个菜,点好后,菜还没上,酒先打开了,空腹喝酒更容易醉。好事成双,碰了两杯之后,我和刘大伟围着张艮一人一杯敬着,敬过三杯,张艮的脸就红了。当我再次端起酒杯要敬时,张艮说:“大麻子给你过招了,喝猛酒把我灌醉,他这一天就消停了,是不是?”
我一怔,立刻说:“不是。”
张艮长吁一口气说:“你别骗我了,大麻子一路上电话遥控着你,给你支招哩。”
我不知如何跟他说,张艮又说:“大麻子让你缠住我,怕我回去拦视察调研的领导上访告状坏了他的好事吧。”
我说:“你知道今天有大领导去调研?”
话问出来了,我才发现这是一个愚蠢的问话。为了迎接这次视察调研,镇上选点布置忙活了三天,核桃村是重点,布置的时候县长亲自下来指导,标语刷满了墙壁。除了傻子,连娃娃都知道要来大领导,有人还问我是中央哪个领导要来?
“为了一天的视察调研,你们布置了三天,村容死角都整治了,就像搭戏台一样,戏台搭好了,就等着唱戏,咋看咋像演戏啊。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人们说啥有啥,这话实实的。我算是明白了,为啥古代皇帝要微服私访,《康熙微服私访》看过吧。不过领导来也给我们带来好处,村路上那几个大坑我们走了多少年没人管,这回全都补平了。”张艮头一扭盯着我,“你们研究没研究过今天要把我看管起来?”
我强颜欢笑说:“这回没有,”又跟了一句,“真的。”
张艮摇摇头说:“你啊越来越不实在了,以后就是另一个大麻子。”
我说:“没有研究过把你看管起来,但镇长说我跟你还能说得来,要我今天到你家找你促膝谈心,给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只要今天一天你不出门,我就算完成任务。”
“那还不是把我看管起来?”
刘大伟“哈”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你这个狗东西内心这么阴暗,让我为虎作伥……”
张艮说:“我喝不了猛酒,咱们慢慢喝罢,我知道你的难处,镇长在扑副区长的位置,镇长一走,副镇长升镇长,你就能成副镇长……”
我忙说:“老张,我可没这样的打算。”
张艮摆摆手说:“官场上前赴后继,竞争激烈,有这么个机会不容易,我不会害你的。我要走,你拦得住我?还跟你到这东山上来?我外甥也是个名牌大学毕业,考这考那的,几年了就是考不上,找不上工作,在商场卖电器,一天马不停蹄地跑,晚上半夜半夜的看书,头发一股一股掉,我说别考了,可他不甘心么。”
刘大伟倒了一口杯酒,说:“喝了!”
我说:“我开车。”
刘大伟说:“喝了,车我给你找代驾。”
“算了,算了,由不得他。”张艮抓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说,“我就那么没觉悟?冲到大领导队伍中像古代那些拦轿喊冤?那我还用一大早跑到省政府去?在村口等着不就行了?那么大的村子,你们选下的哪个点藏不住个我?人心隔肚皮啊,我跟他多少年关系了,他从部队上回来一到镇上工作我们就熟了,在我家吃我家睡的,到现在弄得跟仇人一样。”
我想到镇长也曾用“人心隔肚皮”说过张艮。
刘大伟瞪大眼睛盯着我说:“这是真的?你他妈的让我当这样的帮凶,你这种人以后不能交了。”说着又端起那杯酒递过来,“喝了,这杯酒是断交酒。”
张艮说:“你别这样,他也是没办法,现在一把手天大,在人家屋檐下讨饭吃哩么。”
刘大伟说:“老张,吃菜,酒咱们不喝了。”
张艮说:“酒还是要喝,慢慢地品着喝。”
我们把大杯子撤了,换了小杯。
刘大伟擂了我一拳,“亏你们能想这损招来,游山玩水,好喝好吃,这叫逼上东山。”
刘大伟这家伙就这样,嘴巴像刀子一样锋利,只要你招惹,定然占不到便宜,他有一句名言:庖丁解牛用刀,我解牛用嘴。
我笑笑说:“现实教会了我沉默。”
刘大伟说:“沉默得久了就是弱智。”
我说:“好了,好了,我自罚一杯。”
张艮咯咯一笑说:“大麻子老说我是钉子户,我张良这颗钉子现在是钉进了大麻子脑袋里,我一动弹大麻子就头疼。”
刘大伟盯着张艮半晌,对我说:“你不是给我介绍他是张艮么?”
张艮说:“上户口时那家伙手懒,少点了一点,大家都还是叫我张良,只有助理叫我张艮,艮这个字认得的人不多。”
“核桃村的张良?您在我们张庄您可是大名人。”刘大伟抓住张艮的手摇着,“您可把张庄人害苦了。”
张艮一脸诧异地说:“我在核桃村把你们张庄人害苦了,我有那么大本事。”
刘大伟说:“核桃村有几个张良?”
“就我一个。”
“那就是您了。”
张艮眼睛绷得铜铃大,刘大伟说:“记得那年建设高标准温棚么,在核桃村您顶住了没建成,挪到我们张庄,可不是把我们张庄给害苦了。”
张艮嘿嘿一笑,说:“咋能说害苦了,你们便宜占大了,国家七万补助全落下了。”
刘大伟说:“落个屁,我爹贪心,一下子建了两个,贷款十万,汶川大地震,俩大棚倒了几十米,这下好了,要修补和重建差不多。我爹跟您年龄差不多,现在还得出去打工。我是学水利规划设计的,现在成了酒店的大堂经理,一天迎来送往的,不是这烂事纠缠,我干这个?可是家里贷款十万,银行隔三岔五上门讨债,封房占地的闹腾,只能上班挣钱还人家。”
张艮说:“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农民的日子只有农民最清楚,你说种地的账,干部还能算过农民?”
刘大伟斟满一杯酒说:“来,我敬您,您随意,我干了。”张艮也一饮而尽。
张艮说:“助理,你说这上面的决策吧有些决策确实好,可有些决策我咋觉得就像娃娃耍过家家。就说土棚改造吧,一个棚补贴六七万的改造,那次要改造了,建工业园区不还得拆,才种了三年都不到,六七万不打了水漂,拆不下去,又给补助,钱就这么白花掉了,谁也没得到好处。”
刘大伟一拍桌子说:“可不是,张庄那片高级温棚没办法了,这次也征了,所有的大棚全拆,过两天就有人撺掇着上访,弄得人心惶惶,兵荒马乱的。”
手机又响起来了,是镇长,张艮着看我,我不好意思躲出去接,接了。
镇长说:“喝上了没?”
我说:“正喝着。”
“千万别让喝夹(半醉不醉)了,张良喝夹了难缠,不好控制,要让他跑回来肯定搅个乱三分。”
“东山水库远,回去费事。”
“别轻视他,他脑子好使。”
“明白,明白。”
“今儿领导兴致很高,情绪很好,有几个项目基本明确,晚上还要在镇上吃农家特色,咋也到了九点多了。”
“明白,明白。”
“有啥情况随时报告。”
挂断电话,张艮咯咯地笑着说:“难为大麻子了,陪着那么多大领导还得惦记我这个平头老百姓。”
过了一会儿,张艮掏出手机,说:“我得再让他头疼头疼。”说着就给镇长打电话,说:“镇长,你过来吧,助理酒量不行,找的朋友也不行,没把我灌醉倒让我全给灌趴下了。”
他把手机摁在免提上,就听镇长说:“你个大卵泡,真是害人不浅,这么多大领导我忙都忙不过来,你还添乱?”
张艮说:“我做啥了害人不浅?”
“不说了,改天我好好请你喝酒,让助理接电话。”
“他醉得呼呼大睡哩,口水流了一桌子。”
“那算了,他是个秀才,一肚子文章,你跟他较啥劲。”
“是你让他跟我较劲,咋是我跟他较劲?”
“你个大卵泡要保证把他给我安全地送回来。”
“我哪有时间管他,他睡醒了自个会回去,这阵我得赶回去,这么多领导来一趟不容易,哪里找这样的机会。”张艮说完挂了线,放声大笑,我和刘大伟也放声大笑。
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是镇长,“是不是趴下起不来了?让你找几个能喝的,太大意了。”
我说:“我没喝多,是他听到你的电话了,跟你开玩笑哩。”
“接电话怎么不避他,做事这么不缜密,这么会出大事的。”
“我躲出去接了,谁知他尾随在后面听到了。”
挂断电话,我笑了,张艮给我乍了个大拇指说:“这谎话说得顺溜,研究生么,脑子就是好用,口才也好,一点疙瘩都不绾,你已经入道了。”
刘大伟说:“啧啧啧,你竟然心跳没加速,脸也不红。”
我说:“脸厚,胆大,口气正。”
刘大伟说:“无赖就是这么炼成的。”
张艮端起酒杯“滋”地咂了一口说:“要说大麻子这人能干,有魄力,当过兵,有那么股子劲,每年农田水利建设,他就吃住在我家,跟我比赛着挖渠,一人一天五十米,那活干得得劲,工作推动得力,我当村长那些年,他是副镇长,我们合得多好,唉,当了镇长这几年变了,镇上的土地基本都是从他手里弄走的。”
我说:“其实他也难哩,现在征地没商量,这工程那工程的到了镇这一级就是任务,只有落实执行推动。”
张艮说:“这我也知道,可相当一部分土地是他拿土地招商引资被占的,你看南云镇,人家土地基本没被征走,因为镇领导扛得硬。”又说,“不过南云镇的领导也升不起来。”
酒足饭饱,刘大伟说:“我带你们到水库上去兜兜风吧。”
张艮说:“有啥兜的,这地方我比你熟,打兔子,捕鸟,套狐狸,这水库就是我和你们这么大年纪时修的。”
刘大伟说:“现在建设得跟那时候大不一样了。”
张艮说:“有啥不一样的,不就是建了些亭子、桥、楼房啥的,那时间水面上全是鸟,扔个石头过去,鸟飞起来像云一样,水里的鱼跳起来在空中翻跟头,我们用杆子掫个兜筐等鱼往里跳,山上有野猪,狐狸,兔子就多得没数,还能见到狼、土豹子,现在能看到这景儿?水都臭乎乎的,倒是塑料袋子满天飞得跟鸟一样。”
沿着水库大堤走了走,张艮说:“咱们回吧,不打扰刘干部了,这阵回去也就晚上了。”
我看看表还不到四点钟,就说:“吹吹风醒醒酒再回。”
张艮说:“三个人两瓶酒,喝了三小时,能多到哪儿去?你咋不信人?我说不会害你就不会害你的。”
刘大伟说:“我让小朱开车送你们回去。”
我说:“没事,回核桃村,有警察的地段少。”
张艮说:“严禁酒后驾车,你找个人让来开上吧,记着一辈子别干犯法的事。”
出了东山水库,上了三环路,两边是碧绿的稻田,张艮趴在窗口说:“三环路修成三年了,你看看才跑着几辆车?说超前意识,我就看不出这意识超前在哪儿?十二车道,两边各一百米宽林带,毁了多少好田?这都是吨粮田,亩产全国都有名,农业部专家都说这么好的田全国都不多哩。你说二环车堵得不行了再修三环不行?现在修路都是机械化,几十公里半年一年还不修成?从开始修到现在五年时间了,占了的地能打多少粮?就说修吧,那条老路往宽里拓拓不行?路么就是跑车的,弯一点能绕多少路?就是裁弯取直也比开条新路容易吧,偏就要开条新路,新路修了,你把老路毁了整成田也行,可老路照样跑,唉!”
他的话我无法对答。
张艮点了根烟又说:“听说又要修四环路了?”
我说:“正论证呢。”
张艮说:“三环都没跑几辆车修四环?这也是科学发展观?”
我说:“许多项目都是围绕着国家投资重点规划设计出来的,没项目国家不投资么。”
张艮一拍脑袋,说:“儿子算计老子么,自古而然啊。”
陈村还是典型意义上的农村,一派田园风光,张艮说:“占咱们核桃村的时候,起初选的是南云镇陈村,给陈村的老村长顶住了,老村长外号老半吊子,那是个人才,顶得很硬,村子上人也齐心协力,不过南云镇也挺的力大,结果上面生气了,重新调整规划,陈村挺住了,咱核桃村没挺住。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候会很大的。人家陈村现在是国家新农村典型示范村。”
路旁有一个擎天柱广告牌,上写: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张艮说:“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这标语说得就像毛主席语录,可只是标语么,做的时候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你来拐子镇几年了?主要工作是啥?做思想工作,东家进西家出的,不说别人,就我,你给我做了多少次工作?为啥做工作?不就是为了土地么。国家说自愿,可谁让你自愿?我就想留点地自己务劳,就成了对抗政府,我想找个领导说叨说叨想法,成了上访告状,杞人,刁民,搅屎棍,老鼠屎,上访户,钉子户,哪个帽子没往我头上扣过?‘以张艮为例’,我都成了典型了。说我没觉悟?我倒是为了多啃几个钱噻。说是给你做思想工作?那是做思想工作?是硬往下拿你。征宅基地我不会同意的,我看报看电视,这绝对不是中央的意思,中央说过不要农村不要农民么?这脉我把住着哩,强征我就上访。”
出了陈村,张艮问:“你是研究生,这么有学问的人该好好研究研究我们。”
“研究你们?”
“应该说是‘三农’。”
“我考博研究方向就是‘三农’问题。”
“杀不死的戏子,考不死的学生,博士更难了。”张艮说,“你要真要研究‘三农’,我得找个时间跟你好好说说,你们这样的人说话领导能听得进去哩,今天不行了,这酒烧头。”
送张艮回家后我也就回去了,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多,镇长才打来电话,说我喝醉睡着了,渴醒了,张艮咋样了?我说睡着了。镇长说那你也快回家睡吧。
事真凑巧,第二天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便去了大学。一周后我回到拐子镇,镇长说现在抓得严,我做东搞一场,小范围的给你送个行,在拐子镇你也把力出了。我说把老张也叫来吧。镇长说大卵泡玩失踪哩,已经一周了,不然我要跟他喝一个晚上哩。借上厕所我给张艮打电话,张艮关机。镇长兴致很高,酒一开喝,首先打关,特别贪酒,平时给他代酒的也不让代。酒过三巡,我才搞明白镇长已经调到市直部门任处长去了。镇长说:“博士,你看我脸上每颗麻子窝是不是都泛着光亮?”我笑了,说:“祝贺,祝贺。”镇长说:“是该祝贺,解放了呀,我解放了,离开了,轻松了。”说着端起一杯酒,“还真想张良这个老东西,来咱们为他喝一杯。”
过了几天,离开拐子镇我又打张艮电话,张艮依然关机。
他真的失踪了,他能失踪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