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大街东段就走了四十分钟,刚上西二环,手机又响了,镇长问张良找到没?我怕张艮听到,悄声说就在车上。镇长说你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听我说,别让他听见了。我把车停在停车带,下了车。镇长说你要提高警惕守住他,别让他溜了,他鬼得很,就跟风一样一眨眼不见了。我说好的,好的。上了车,张艮盯着我问是大麻子吧?我说不是,一个朋友说了个事。张艮撇撇嘴说鬼鬼祟祟的,从你们嘴里听不到实话的。我无言以对。
第一次去张艮家是我到拐子镇上班的第三天。提倡现代农业规模化,镇上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引进了开发商,在核桃村推行土地流转搞现代农业。核桃村有十来户不同意土地流转,大都是像张艮这样年纪的人,倒不是故意抵抗,从中多啃几个钱,而是土地他们想自己种,理由是他们老了。经过发扬啃骨头精神,攻坚克难做工作,最后就剩下张艮一家。镇长带着我、村长朱金一起去给张艮做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核桃村,感觉就是进了世内桃源,阡陌纵横,沟渠若织,树木夹道,渠水潺潺,清爽的风携来谷禾的馨香,村巷中狗吠鸡鸣,牛歌羊唱,大人荷锄,小孩追嬉。走进院门,张艮正和一个老汉在葡萄架下棋。几架葡萄藤条扯上房顶,与房屋之间形成了一个自然凉棚,葡萄就像一串串凝固的水滴垂挂下来。葡萄藤下摆着的桌凳虽然粗陋,却都是实木的。张艮收拾棋子,镇长说别,下完,下完。张艮说大镇长来了,还下啥棋,要全体起立致敬,可惜没准备放国歌,没铺红地毯,镇长已经走习惯了,三天两头开业奠基哩。正是杏、李、桃黄熟时节,张艮提着竹篮进了园子去摘水果。
这是座典型的农家四合院,一排五间砖瓦房两边各一耳房,错落有致,贴了杏粉的瓷砖,装饰了翘檐鸱吻,屋脊上有两对瓷鸽子。檐下三窝燕子,飞来飞去,燕子窝不是垒在椽子和墙壁之间,而是用钢筋和钢丝拧好后钉在屋檐下,燕子衔泥搭筑而成。靠院墙根一排杨树长得高大茂盛,掫着几窝喜鹊,喳喳喳飞着。房屋坐落在园子正中,前院后园花木扶疏,缀满了果实,树间各种各有几畦,埂上搭着竹架,黄瓜、刀豆、茄子、西红柿,各有几架,一窝刚抱出来的鸡娃,就像一团团蒲公英球在树下蹿跳。我想起那句被房地产广告大肆运用的名言:诗意地,栖居。
一时半会儿,张艮就摘了一篮杏、桃、黄瓜、西红柿和早熟苹果,洗后端上来:“没喷药,没上化肥,是你们说的绿色的有机的。”
我说:“不喷药不生虫子?”
张艮说:“你看,燕子、喜鹊、麻雀、鸡、鸽子,生了虫子正是它们一道好菜哩,我这些鸡完全可以称得上虫草鸡。”
镇长抓了西红柿边吃边说:“男人要多吃这,番茄红素对前列腺好。”
张艮嘻嘻一笑说:“前列腺是大县,镇长这么干下去,以后肯定会去当县长。”
镇长把一颗棋子砸向张艮,说:“说正事,你想干啥?”
“我就想留点地自己种。”
“一亩地你辛辛苦苦干一年,抛掉所有投入,净收入多少钱?你说。”
张艮一张嘴,镇长摆摆手说:“八百,是吧。”
“那要看账咋算了。”
“咋算,专家都算了多少遍了,政府会坑农害农?”
“哼,专家算账……”
“你说话别扯蔓,一点苦不下,每亩地立马拿八百,你不同意?!”镇长用棋子敲着棋子,“我看你是福烧得!”
“镇长,账不是那么算的。”
“那账该怎么算?地别人给你种了,收入一分都不少你的,腾出时间打工,这账还要拿计算器算?”
“镇长,你……”
“我咋了?你对我大麻子有意见可以提,这个态度可不行。”
“镇长,你总不能让人不说话吧?”
“没工夫听你说,对上次的事还耿耿于怀?你往明白里说。”
张艮绷大眼睛说:“上次啥事?”
“别给我装蒜!我知道你对上次换届选举的事心怀不满。”
“天地良心,就是让我上也选不上,这核桃村是人家朱家人的天下。”
朱金不高兴了,说:“大卵泡,你的意思是我拉选票了?”
张艮啧啧啧地说:“核桃村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你老朱家人,还用拉?你这脑子还当啥村长?!”
镇长说的那次村委会换届我还没到拐子镇,关于那次村委会换届事,是镇长秘书刘强告诉我的。市委给拐子镇一个村优秀干部名额,镇委把这个荣誉给了朱金。要给朱金整先进材料,镇长派我和刘强一起去写。一进核桃村村口,碰见了张艮,打过招呼,刘强说张良这人其实比朱金能力强,能干会干,看得远,心思稠密。我说那为啥没让他上呢?刘强就给我讲了那次换届的事。
那次村上换届正值市上提出温棚提质增效工程,一个最明确的目标是消灭土棚。拐子镇大面积温棚都在高速公路两侧,连片的土棚影响全市形象,这也是推进改造的重要原因。为了赏心悦目,市上制定了统一标准,由专业施工队统一搭建,这样一个高标准大棚投资就上了十万。为了推动这一工程实施,省、市、县、镇四级对建设高标准大棚给予补助,一个大棚补助五万元,其余的由农户自行筹措,镇上担保贴息贷款。核桃村被列为全市重点推进示范村。高标准温棚建设动员会一开,一听国家补助五万,政府还出面担保贷贴息贷款,核桃村人积极性很高,因为自行搭建温棚,市上一分不补,也不担保贷款。张艮有两座温棚,却不愿意改造搭建高标准温棚。要说温棚种植张艮是老行家了,温棚蔬菜瓜果是核桃村传统产业,百分之八十的温棚都是他带人搭建的。张艮不仅不积极配合,还给大家算了个账:搭建一个普通大棚也就是上面说的土棚,三万就出来,要是互相帮工搭建,有两万就出来了,而搭建高标准大棚得十万。高标准大棚寿命是十年,土棚用十年也没问题,产出也差不多,而以砖混砌筑的高标准温棚墙体薄,保温效果不及土棚,抗大风能力也差,而且每年维修费用又高得多。一个棚一年除去各种投入,按当年净收入一万元算,十年十万,高标准大棚补五万,自己最少得掏五万,十年能落五万。土棚投入按三万算,十年能落多少?七万。张艮说:“你们不是不会算账,是老想着占那五万便宜把脑子糊住了?!”张艮的账一算,核桃村人积极性就不高了。镇长简直气爆炸了,扑到张艮家一通吼骂,张艮说说一千道一万,建高标准温棚的目的在于增加收入……镇长说明白地跟你说,不是算账的问题,这是政治问题,一是土棚影响全市形象,一是全省全市观摩、考察、调研都需要这么一个点。张艮说噢,是政绩工程,拿大家的利益做政绩工程?镇长恶恶地说张良,你不要乱搅,现在是你的关键时期,还想不想干村长?张艮说镇长,这不是想不想干村长的问题……镇长就爆了,说对于你来说这是一码事,连这个都拎不清,给人算账哩,好好算算自己的账吧。结果高标准温棚在核桃村推行不得力,核桃村人提出补七万就干,镇长暴怒,可众怒难犯,没办法,只能调整到张庄推行高标准温棚建设示范,张庄人搭建的积极性很高。其实也不是张庄人不会算账,而是镇上急于要推开,提高了搭建高标准大棚的补助,每栋棚补助提升到五万元,并加补三千块砖,一个卷机,这样下来也就等于一个棚补了七万。核桃村人又觉得自己吃亏了,都回过头来骂张艮简直就是个败家子,老鼠屎,不说产出多少,就是十年后那些砖头和钢筋拆下来盖房子也节省不少钱,何况还担保无息贷款还可以投资干别的。高标准大棚在张庄推开后,各路领导隔三岔五在张庄调研考察,记者也跟着写呀拍的,报纸电视上吹得天花乱坠,说效益显著,硕果累累,一个棚收入翻了两番。核桃村人就更觉得吃亏,就揶揄张艮说张庄人把风头出尽了,天天握大领导的手,光好运都沾不少哩。换届时张艮的村长候选人资格直接就给取消了。一年后,核桃村人就不骂张艮了,因为高标准大棚种植和维修费用远比土棚要高,加之菜价又跌得厉害。第二年又遭遇汶川大地震后,拐子镇一带在地震带上,多数高标准温棚地基下陷,砖墙倒了不少,没倒的裂了一道道大口,不大修大补种不了,要是土棚几千块就修补出来了,可是高标准温棚要修补就不是几千块钱的事了,上面只能继续补钱,修补费用补三分之一,自筹三分之二。还没挣到钱又要往里贴钱,张庄人不干,许多人撂了温棚进城打工,就出现了高标准温棚空置的现象,新华社、中央电视台都做了报道,更麻烦的是为了鼓励搭建温棚由镇政府担保的贷款也还不上,只能由政府背着。张艮说政府欠账,天经地义,虱多不痒,账多不愁,政府脊背宽背重,难道把镇长家锅砸了卖铁还债不成。这话传到了镇长耳朵,镇长连拍了三把桌子说张良,你个大卵泡!结果在全镇大会上,镇长的讲话里写了“以张艮为例”这样的话,并即兴发挥就作了演讲式讲话,张艮连核桃村村委会班子也没进得去。从此“以张艮为例”就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动不动被提及。张艮为此大拍镇长桌子。
镇长站起来说:“你说你咋就成这样的人了?”
张艮说:“我成啥样的人了?”
镇长蜷了中指敲着玻璃茶几说:“你看你现在的做派,还要我细说?我三番五次跑来给你做工作你身价就高了?一点觉悟都没有,还是个老党员。”
张艮说:“你听我说行吗?”
“你有啥说的?通过土地流转把劳动力解放出来,进城打工,拓宽农民增收渠道,你当政府是害你们哩?!”镇长说着就往外走。
张艮撵了几步说:“镇长,做事不能老是一刀切,对年轻人当然好了,像我这样五十奔六十的人,到城里睡半夜起五更让人家吆喝着抱砖头垒石头?”
镇长回头拍拍张艮的肩膀说:“别跟我搅了,赶紧把字签了,把地交出来,别再让我往你家跑了。不想打工你就在家睡着,还能把你张良饿下不成?要饿下了到我家吃去,行不?”
张艮说:“我……”
镇长说:“你咋?赶紧把字给我签了。”
张艮跺着脚说:“你让我说话行不?”
“我说得还不明白?你有啥说的!”镇长说,“我都忙得火烧逑毛,恨不得到花果山找孙大圣学个分身术。”
从张艮家出来,朱金说:“他这么一扛,许多人都跟着扛,工作就不好做了。”
那时间我还没经验,冒冒失失说:“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五十奔六十的人进城打工?让人家吆喝着,人总活得有个尊严。”
镇长瞪了我一眼说:“三天内把他给我拿下,这是对你的考验,不然到时停你的职。”
怎么做工作,张艮就是不干,最后一商量,干脆不理张艮,一家人影响不了大局。可开发商要把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土地整合联片机械化种植,张艮的土地却横在中间,开发商动弹不了。经过我和朱金撵前撵后的做工作,张艮退让一步说也不能因为我影响了政府一盘棋,把我的地对换到地头拐角,我不嫌地头拐角地力薄吃亏,他种他的,我种我的。开发商同意了,可一汇报,镇长不同意,说留他一小块,就像一个补丁,领导下来视察调研看上去好看?再说留这么个尾巴,那就是个导火索,会影响得其他人反水,继续做工作。又说告诉张良,我要再去,就用老虎钳拔他这个钉子!我们再去,张艮还是很硬。
正当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张艮签字了。倒不是让镇长的话吓着了,也不是我和朱金工作的结晶,而是因为他不签字,开发商就卡住不给签了字的农户发流转费,而且说放风要到别处去发展。现在的家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在当,他们在城里打工多年,对种地没兴趣,对土地更没感情,就想把土地流转费拿到手一心一意打工发展,张艮不签字,他们拿不到钱,就都把矛头对准了张艮,骂张艮是害群之马,搅屎棍,老鼠屎。当然不是当着张艮的面骂,而是在张艮的儿子跟前把话骂了出来。儿子受不了,回家做通了老爹的思想工作。可我总觉得这是朱金背后来的一手,拿住了张艮的儿子。朱金却说不是他干的。签字的时候,张艮又提出条件,开发商征地合同是一签五年,他要一年一签。开发商不同意,说我是长线投资,要是一年一签,第二年都变了卦,我投资进去的怎么收回?开发商说再说一年一签跟一签五年也没啥区别。张艮瞪了开发商一眼说奸商!张艮的理由很充分,说现在物价一眨就涨了,为啥承包费五年不变。朱金说合同上写得清楚,每年上浮百分之十,你仔细看。张艮说这也算涨?百分之十也就是一亩地长八十块钱,大米一斤从一块多到两块多现在都奔三块了,才用了多长时间,这可都是吨粮田,一亩地一年涨八十块,一斤米才涨了几分钱?五百块钱去年能买四百斤米,现在连两百斤米都买不到,而且还在涨,这账你不会算?你比猴还精,不是算不来这个账,是你把我们当傻瓜待啊。按现在这么占地,粮食以后会涨出天价来的,要我说土地流转就不该以一年一亩给多少钱而是多少斤米来算。开发商慌乱地给发了一支“中华”说不说这些了,朱村长,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和老张协商解决。显然这账开发商算得比谁都精,形势比谁都看都准,怕张艮把这喊出去,村民集体反水。晚上开发商直接找张艮谈,给张艮拍出两千块钱。张艮说咋,小看我么?开发商又拍出三千块钱,张艮说一年给我这么多?开发商说你做梦娶模特哩,你才几亩地?张艮跳了起来,一把将钱抛落地上,说我是为了钱?拿了这钱我就富了?拿了这钱我成啥人了?咹!我多少年的党员不说,几年的村长就当了这么个德行?我不真成了搅屎棍、钉子户、老鼠屎了?我就这点觉悟都没有?开发商说好好,你别又喊又叫的,我跟你一年一签,不过你出去不要乱讲,私下啥都好说。张艮说我给你说,纸是包不住火的,农民不是傻瓜,只是一时脑子糊住了,明白过来就该跟你闹了,你当签了字就把人拿住了?到时候没人管你这合同那合同的。签字后开发商把一千块钱塞给张艮,张艮说五千我都没要,要你这一千,你真把我们这些人当傻子呀!
第二年,核桃村人果然集体闹起事来,不让机械下田,开发商急得团团转,机械种植也得撵着时令走。镇长来做工作,没人给面子。最后开发商只能每亩涨了一百五。涨了租金开发商又喊着亏了,干不下去,跟县上镇上较劲,两级又通过项目给予开发商补助。这事结了,镇长专门来了一趟张艮家,说你煽动群众给我出难题,这么做有意思么?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张艮说镇长,你当老百姓像你们想的那么蠢?这明摆着的账谁不会算,还要人煽动呀!年底,镇长在讲话中再次讲了“以张艮为例”,并警告对带头闹事给予绝不姑息。张艮扑到镇长办公室又跟镇长大吵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