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四季苦,农人酣睡香。这是老解后来做的一首诗中的两句。开春送肥犁地,夏秋收割,到了冬天还不能闲,得打窖。这里干旱,地下无水,窖就很重要了,夏收雨水,冬贮积雪。年年有塌窖,年年就得打窖,上面提倡抗旱,打窖就成了革命的一部分。
一入冬天,队长就选择土质好的低洼地方,男劳力就开始集合起来打窖。窖是个坛状,先挖一个仅容一个人上下的圆口,下去后就开始往大里旋,一般直径可达丈三,也有丈五的,但那就很少了。深度一般三丈。分旱窖和水窖两部分组成,旱窖丈五,水窖丈五。水窖上每隔五寸掏一斜孔,叫麻眼,便于糊胶泥。胶泥要用水泡醉,揣面一样揣,揣得和面一样精,然后搓成泥橛,塞进孔里去,再用平平的木榔头锤,一遍一遍地锤,直到和原土混为一体。倘若能再寻些废铁花花钉进去,铁就生锈,一生锈泥土就抱成一团了,这样装上水就不露了。
老解打窖时,身体不行,提不动土,也拉不动土筐,大队长就说你帮老周拉边套吧。于是老解就和老周两人往上拉土。
这一组打窖的窖把式是刘四。刘四说他打的窖可以埋几个生产队的人。这次打窖的地方土质好,刘四就说他要打一个过心(直径)丈六的窖,要打个窖王出来。老黄就说这里土质好,但有斜茬哩。但刘四就是要打丈六的直径。打到第四天下午的时候,窖忽然就塌了,把刘四和掏土的张建国捂在了下面。
窖沿上的人给一阵地震般的抖动震呆了,之后就都爬在窖沿上喊,窖下却无声无息。快去喊大队长,老周说。老解就急忙去喊大队长。大队长来后围着窖沿走了两圈,然后脸色阴沉地说谁下去掏?大队长这么一问大家都往后退了一下。这时窖沿上就围了一群人。大队长的目光就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之后停在老朱身上,说老朱你下去掏。老朱往后退了下,说大队长窖还塌哩。大队长说塌就不掏了?你下去掏了我给你一个人一年的口粮。老朱家里困难,婆姨瘫在炕上几年了,娃娃小,没劳力,因为卖鸡蛋又戴了个四类分子的帽子,日子很不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年年借着吃粮。老朱还是往后退,说这窖还塌着哩,这里土是压茬土,只要一塌开就没完,直到全部塌下去。大队长又转了几圈说两口人一年的口粮。他又走到老朱跟前说你要是下去掏了,以前借的粮都不要还了。老朱脸上的肌肉就抽动起来,大队长又说你下去掏人,这算是立功哩,我报上去,要是批了,你的帽子就可以抹了,这对你的娃娃将来有好处。老朱眼里就放出光芒来,说大队长你不哄我吧?大队长说我啥时候哄过人。老朱说那我下去掏。老朱就顺着梯绳往下爬,刚踩到梯绳上,十二岁的大女儿就奔过来哭着叫道,爹,你别下去,你别下去,咱要着吃也不要这粮。老朱伸出手来摸摸女儿的脸说没事,爹掏完就上来了。
不一会儿,老朱就掏出来一个,拉上来已经没气了,窖沿上就一阵大哭。老朱又掏出来一个,刚刚拴好绳,窖再一次塌下来,正砸在老朱身上。窖沿上人大喊,就是听不到回声。大队长把拉上来的刘四放在一边,解下绳子,拴到自己的腰里,然后就爬下窖口去,有人说大队长,你不能下。他没言语下去了。老朱给掏上来了,头给砸碎了。三个尸体被抬着往回走,黄昏就水样洇过来,洇漫黄昏的是哭声。
大队长没有跟着回去,坐在那个窖边抽烟,老解便走过去说大队长回吧。大队长说你说这狗日土日怪不,它咋就再不塌了,咋就不连我也砸死在下边?老解看到大队长说这话时眼里盈满了泪水。
第二天大队长在会上说老朱一家全队人养着。
老解找到了大队长说老朱咋没棺材?大队长说他那家还有棺材?你看连个席子都没有,还是我从家里拿来的。老解说有卖棺材的吗?大队长说有,可队上给他一买,再死了人来要咋办?再说他的成分也不好。老解说我掏钱给他买。大队长说算了吧,人死就死了,有没有棺材对他都没意义了。老解说可人活得就是这么个,规矩就是规矩。大队长想了想说那就把胡子老顾的棺材先买来,他再做去。买的时候,胡子老顾少收了十块钱,老解一定要给,老顾说你一个外乡人都这样,我们都一块儿生活了一辈子了。
老朱就背了一副棺材,人们说老朱还是有福气啊,这些年村里死了多少人,有几个背了棺材走的。人们算算还真就没几个,都是一张席子卷了走了。
埋老朱的时候,全队社员都到了,大队长对老解说你给写个悼词吧。
老解那悼词写得把人都念哭了。
埋了老朱大队长就去了公社,想给老朱家抹帽子,可是公社里的人说从戴帽子开始到现在有几个抹了帽子的?你这觉悟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