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天,母鸡们闹窝的时候,娘都要抱一窝两窝的鸡娃子出来。
这窝鸡娃子经过一春一夏,到了秋上的时候,就成了大鸡了。母鸡开始下蛋,公鸡留下一只,其余的就和那些老两年的鸡做还人情的礼了。日子过了一年,怎么也是欠下了些人情债,需要还的。再说那么多的亲戚都要来回走动,就抱一只鸡。我每年都要抱着鸡到外爷家去,到舅舅家去,到叔伯家去,到姑姨家去。每年总有七八只鸡要送出去。有时候,公鸡少,就只好抱母鸡去了。每逢抱着母鸡走亲戚的时候,娘就一脸的痛苦。因为这时候的母鸡正是下蛋的时候。每天一个蛋,要是雨水好的时候,草芽嫩爽,秋虫壮硕,母鸡一天可以下两只蛋的。娘抓住母鸡的时候表情非常痛苦,总是说:“这鸡正下蛋哩,明年一定要多抱几只公鸡出来。”语气中仿佛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我对娘的痛苦颇不以为然,想多抱公鸡,你又会嫌母鸡少了,没有下蛋的。你不更痛苦?就拿这只母鸡来说,它终究是下过一个月的蛋的,要是公鸡,养那么大,到头来一送人什么都没了,不是白养了?
娘抱鸡娃子在村子里很有名气的,都说她手气好。就像捉狗,脾气歪的人捉来的狗歪。她抱鸡娃子不管放多少鸡蛋,到头来只有两个瞎蛋。可有些人一抱就出一半的瞎蛋,最少的也有六七个,那鸡蛋也就糟蹋了。朱长文的女人抱了一窝鸡娃子,结果一个都没出。后来,朱长文的女人只要听见五十子的娘要抱鸡娃子,就用衣襟包兜着几个鸡蛋来让娘代抱了。当然,她要抱十个鸡蛋来,娘最多给她七个鸡娃子。后来我明白,娘会挑鸡蛋,这可不是人人都会的。
老解来的第一个春天,娘开始挑拣鸡蛋的时候,说你看看老解在不?我说在,我刚刚从场窑回来。娘对老解说,老解,你去到别人家买两个鸡蛋来吧。老解抬头看看娘说买两个鸡蛋?娘说买三个也行。老解看着我说干啥?我说我娘要抱鸡娃子,给你代着抱鸡娃子,秋上你就有鸡蛋吃了。老解就高兴地笑着说那我买五个行不?我看看娘说行。老解又说你家不是有鸡蛋吗?卖给我五个就行了,多少钱?说着就掏钱。娘说你不能买我家的。老解说你家的鸡蛋没有卖的吗?娘说有卖的,可是今天你不能买我家的。老解说为什么?娘说要是能卖给你,我就送你几个。老解说为什么?娘说我把鸡蛋卖你给,再给你代着抱鸡娃子,这么做不对。老解说为什么?娘说你是个读书人,能想到的,这让人听了咋都会觉得我是为了把鸡蛋卖给你才代你抱鸡娃子的,可是我要把鸡蛋送给你再代你抱鸡娃子,鸡娃子抱了出来,一天天长大也没啥,可是它到了下蛋的时候,一天给你下一个蛋,我心里就天天有事。老解想了想说你说得对哩,可我到谁家买鸡蛋呢?娘说大刘家。娘对我说你带着老解到大刘家去买鸡蛋。老解就对我说你替我去买吧。我要去大刘家时,却又被娘叫住,说还是我去吧,抱鸡娃子的蛋不是吃的蛋,要选好哩。
娘很快就从大刘家买来了五个鸡蛋,然后把找回来的钱递给老解说,你看,这是你的蛋。老解感激地笑着。娘拿着鸡蛋到了拐窑里,爬上草摞,把正闹窝的母鸡挪开,一个蛋一个往进放,边放边骂我说一个娃娃人家嘴长得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不知道咋了,就说我又咋了,我又咋了?你总是要骂我,好像你是我后娘。娘说你还嘴硬得不行,我说两个三个都行,你倒好,一下子就说五个。我说五个咋了,比两个三个多三个两个,再说是鸡抱蛋又不是你抱蛋。我觉得自己这次绝对抓住了理。我早就想抓住理好好跟娘较量一番的。娘说五个比两个三个多三个两个,你倒是嘴巧会说啊?我就说本来就是嘛。可娘说可你算过吗?五个鸡娃子出来,都在一个院子里,它不和咱们的鸡争食啊,场上洒落的饭、粮食,园子里跑出来的虫虫子,梁顶上长出来的草芽芽子,就多了五张嘴吃哩。我没有想到娘想到了这里,就心里佩服娘,可是我又想到了一条反驳的理由,便说还不是你提出来的,你不提出来给他代抱鸡娃子,不是没有鸡和咱家的鸡抢食了吗?我觉得又咬住了娘。可娘却说你说得好,咱家炒鸡蛋的时候,你说他能闻到闻不到?人有大小,嘴没有大小,人有好坏,嘴没有好坏。咱吃着让他看着?你吃得下?让别人看着了,还说咱们做人不厚道。他在这里又没有个亲戚,既然住到咱这院子里来了,咱们不替他想到这些,谁还会替他想到这些?怎么说他也是个出门人,出门人都是可怜人,都有难处哩。他迟早是要走的人,离开这里,会对人家说咱们做得不够人。我就彻底佩服娘了。娘又说以后敬着他点,咋也是个老人了,别总是跟在后面学人家走路,学人家说话,那要遭罪的。
鸡娃子抱出来之后,老解进来看,那毛茸茸的鸡娃子黄的白的红的在地上乱跑。老解别提多开心了。娘对老解说先让它在我家长着吧,你不会喂。直到鸡娃子的翅膀的羽毛长出来之后,鸡已经有小碗那么大了,娘才把五只鸡娃子给了他。老解感动得要命,拿了十块钱硬要给娘,可娘死活不要,说是鸡抱的,蛋又是你的蛋,我收钱算啥?老解没办法,后来给了我一支英雄钢笔,第二年又从城里给我带回来一双新球鞋。娘对老解说这重了,重了。老解说重啥,鸡蛋我都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