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到了,村子里就热闹起来。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大人们忙着剃头,娃娃们则忙着买炮。那时间乡下人过年没啥难事,肉自家产,蛋自家产,赶集办年货也只是个形式。
“臭老九”齐翰林走了的秋上,老秀才李全把头一扬也走了。过年有了难处。李全没死的时候,村子里人一见面就说你还没死呀?李全在村子里辈分大,人人都开得玩笑,再说一个过了七十岁的人还不死,是有祝福加寿的意思在里面。刚死,人们还没觉出啥来,死了也就死了,他都活了八十九岁,活到了年纪,只是觉得应该再活一岁,因为再活一岁就能凑个整数。人们总是喜欢凑个整数。可是到了年跟前,人们才发现平日里觉得有他无他都无所谓,可死了后才发现这日子里他还是有用处的。
我去买炮,和往年一样带回一张红纸,爹把红纸都裁好了,方才想起谁写呀?就对我说拿到张村请顾二秀才写。我不愿去,张村有十几里路。爹脱了鞋提在手里要打,娘说大过年的打啥娃娃,不写对子就不过年了,那顾二秀才是随便请的,没一包糖人家不写哩。爹就说不写对子过个啥年?有钱没钱贴个对联过年。正这么说着,队长就敲钟了。那口大钟一响,人们就从各家走出来,互相问着这大过年的,又有啥事?莫不是要备战了?还是要开批斗会?人们来到了大场上,这时间大队长站在碌碡上说对子都没写吧?大家都说没写。大队长说都年三十了,难道等着初一再贴?那不迟了半年?有人就说老秀才死了。大队长说老秀才死了就不过年了?有人就说不写对子难道老天爷还会把咱隔到年那边不让过来不成?大队长说那过个逑,过大年,过小年,剃光头,贴对联。有人说红纸都买回来了,大队长你写?大队长就说那是丈八的椽子踩高跷,你高抬我了,咱们有大秀才哩。人们就说谁呀?这么说着人们就想起老解来,就说都摸摸光头说把他娘的,咋就把这么大的秀才给忘了,有眼不识泰山哩。有人说没见过他写字啊,这毛笔字可不是谁都能写的。大队长说没见过他写字他就不会写字了,不会写字他还当啥右派?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是啊,哪个右派不会写字呢?村子里前前后后来了几个右派,个个字写得比村子里的老秀才李全好,李全都叫老师哩。
老解就在大队长家里摆开纸开始写对子。人们就爬了一圈看老解写对子,边赞叹到底是城里秀才,比老秀才写得好多了,你看这字写得跟印出来的一样。写了第一副,大队长一看说你怎么写的我念不下来,总不是反革命言论吧。老解就念给他听: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并解释说这是中国第一副春联,没有反革命的意思,这字是老体字。大队长说不反革命也是四旧,你写些革命些的对联,上庄有个老革命在省里工作,他年年过年都衣锦还乡,路过看见了会说咱革命意志不坚定哩。老解说可我一时想不出来革命的对子。大队长就说你随便编几个。老解说这对联讲究得很,不是随便编的。大队长就说讲究个啥,咱这里谁懂,顺口就行了,再说你弄得文绉绉的,咱这里谁懂,不懂贴那东西有啥意思?老解就说这对联还真不好编,一抬头看到陈福林家的墙上贴着《人民日报》,正好有一张上面刊登着几副对联,就照着往下写,第一幅刚刚写出来,围在他身边的人就立刻读了出来:“革命形势东风吹,阶级斗争战鼓擂”。老解惊讶地看看大家,这时大队长说这对子好,能到公社、县上参加比赛哩。老解把报纸上刊登的对联写完了,就又顺着这样的对联编了些对联。可一个村的对联一二百幅,他实在编不出来了,大队长就说我有本毛主席语录,后面有毛主席诗词,你照着那写吧。老解说那不是对联。大队长说老秀才就是一直照着那写的。老解就照着毛主席诗词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之类的。
村里人对有知识的人总是非常敬重的,虽然老解身份很不好,但这个年老解过得很富有,油饼、糖果、肉好久吃不完,还有酒。大年初一,大队长来一看说老解,你这年比我还过得富裕哩。两个人就喝去了一瓶酒。之后大队长说你教我儿子写字吧,我们家人老几辈子没有个识文断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