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解刚刚到了村子里,就和人们有一番激烈的争论,因为人们把他叫老解(jiě),他说他姓解(xiè),村子里人就嗤笑他。虽然他们从小没进过学堂的门,可是现在已经在夜校里识得几个字。朱全最爱卖弄,于是他就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解放”两个字,说你来读这两个字。老解就读了“解放”。朱全说难道它们不是一个字?这明明是解放的解,解放军的解,这个字谁不认识?连刚上学的娃娃都识得的,你哄谁哩?
他们正这么争论着,我们放学回来了,朱全就喊他的儿子:“宝子,过来。”我们就都跑了过去,朱全写了“解”字让我们认,我们就说是解放军的解字。老解说这个字做姓的时候就读(xiè)。朱全又写了个“谢”字说:“那你说这个字读啥?”老解说:“姓里面有这个谢,也有这个解。”朱全就说:“不和你弄这事了,费劲死了。”有几个人就说你们城里人真日赖,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一个字还读几个字的,我们就知道它是解放的解。老解却皱着眉头说,这不是日赖不日赖的问题,人的姓是不能随便改的。
老解是个认真的人,可是却也没办法。然而,这却成了老解的一个心病,当有人喊他老解(jiě)的时候,他总是要给人家讲解半天。别人当面说知道了,可到了喊他的时候,还是喊老解(jiě)。就是到了开会的时候,大队支书在台上喊他,也喊老解(jiě)。老解希望大队支书能在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纠正一下,那是最好的纠正。可是大队支书说你这人咋这样,叫你老解(jiě)把你叫得少下了?又说你姓啥不好,偏偏姓这个字,百家姓里怕都没有。
后来,老解终于发现了一个纠正的办法,他要从象棋入手。村里人有一半会下象棋,每逢天阴下雨,出不了工,村里人就聚集在一起下棋。这在那个时候是村里唯一消闲的方式。象棋里的“车”就不读(chē),而读(jū)。这让老解有些激动。有一天下雨,人们在大队部扎了一堆下棋。老解挤在人堆里,看了几盘棋后,队长和朱全就因为悔棋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把棋盘也抖了。老解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他写了个“车”字问:“谁认识这个字?”几个人把嘴一憋说:“听说你学问大得吓人哩,拿这个字考人,看来你水平也不咋样。”老解却盯着赶大车的刘大炮说:“你说它是个啥字?”刘大炮依然一脸的不屑一顾,说:“这是大车的车,我天天赶马车,你拿个别的字,或许可能考得住我。夜校里咱还识下几个字的。”有人就跟着说:“就是啊,你拿这个字考人,说明你根本就看不起我们,你这思想有问题哩。”老解就从棋堆里拿出一个“车”来,说:“那这是个啥呢?”刘大炮说:“这是车(jū)。”老解就说:“这明明是个车(chē)吗?”人们这才明白老解的用意。朱喜已经把棋盘铺好,摆上了棋准备下哩,却被老解纠缠住,就说:“这车(chē)和车(jū)我们经常用惯了,就像双胞胎,天天见就能分清了,可是你那解(jiě)和解(xiè),我们又不熟悉,慢慢地就会熟了。熟了之后,就能改过口来。”老解无奈地说:“那我就等着你们改口。”可是人们一见他,还是叫老解(jiě)。老解再认真的时候,他们就对老解说改不过口,一见那个字我们就想到解放,就想到解放军,我们就识得那么几个字,你不要为难我们好不好,我们没有坏心思。老解听得这话,就再也不认真了,人们一喊他老解(jiě),他就回答得很爽快。
老解在我们那里待了六年,直到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已经非常习惯人们给他的这个姓了。有一次上面派下来个工作组,一个干部叫他老解(xiè),他竟然没有答应,呆愣了一阵方才想起是叫他哩。老解后来回去了,回到了北京,大概是退休以后回了老家南京。他在北京的时候,还和我们村子上保持着一些联系,他资助过几个学生。他说过只要我们这个村子里考上一个大学生,他就资助一个大学生。可是这些年,村子上考了就那么三四个人。
我在北京见过他一次,他对我说:“一个人改变一群人是很难的,一群人改变一个人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