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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长于白天 6

季栋梁Ctrl+D 收藏本站

第二年,我把婆婆嫁了。

婆婆、大傻、二傻都上工挣工分,三傻、傻妮、四傻要饭,日子也能过得去。可一家傻子搅在一起,谋划得再好,谁也看不到希望。这就像毛毛虫,如果只一条,娃娃都敢去捉,可要是几十条缠搅成一疙瘩,大人也觉得害怕。傻子聚成一堆,谁也看不到希望。我要把这个家分解了。

我盯上了黄湾的老狗。老狗常来家里,看得出他对婆婆的意思。老狗比婆婆大两岁,女人死好几年了。老狗有一个女儿,叫欢丫,小时候打针打哑巴了,瘸了一条腿。人倒精灵,操心家没问题,针线活也好。我跟老狗谈,婆婆嫁过去,二傻入赘。老狗却只同意娶婆婆,不同意二傻入赘。我说你觉得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老狗说二傻是个傻子。我说就欢丫的条件,能找个啥样的?老狗不说话了。我说二傻不算真傻,就是不精灵,他要是傻,队上能让他挣工分?二傻干活你也是见过的,有人带着他啥干不了?过了两天,老狗想通了。

跟婆婆一提说,婆婆挤巴着眼睛看着我。我说挤在一堆谁也没精神,这么过下去几时是个头儿?欢丫我端详过了,人精明着哩,她爹和你年龄都不大,能挣工分,二傻也能挣工分,又再没啥拖累,日子不难过。婆婆头点得鸡啄米般说,娃我听你的。我知道让一群傻子挼磨得她也想把日子改换改换。我说你和二傻过去,家里你别操心,我能嫁到这个家就会操心好。

亲事说定,来来回回走动一段日子,婆婆嚅嗫了半天提出一个要求,说想把傻蛋子领过去。她的声音很弱,两只手不停地拧着衣襟。我想这话她不知攒了多少天的气力才说出来的。我知道这是老狗的主意。男人家没儿子,寡妇带去的儿子都要跟男人姓的。韦家就这一个精灵娃,一带走就全剩下傻子了。我说傻蛋子放在我跟前你不放心?婆婆使劲摇头说傻蛋子跟着你比跟着我好。我说你把韦家唯一的精灵娃带走,不怕人戳脊梁骨?婆婆只抹泪不说话。我又去跟老狗说二傻招了女婿,你老了也有了托靠,不花一分钱还娶了老婆,你还贪啥?老狗不说话。我说二傻跟你姓,别打傻蛋子主意。老狗带着哭腔说我不要一个傻子跟我姓。我说二傻和欢丫有了儿子,你不就有孙子了,你黄家不就有开门立户的了?老狗说谁能保证生下不是个傻子?我说谁又能保证生下就是个傻子?

一年后,二傻就有了儿子,跟二傻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老狗唉声叹气的,一锅子一锅子吃烟。我也头皮发麻,担心娃和二傻一样,就给取名灵灵。婆婆低眉下眼地说做个满月吧?我说到百天再说。婆婆腾了半晌,又说是个头首子,又是个儿子,都要做满月的。我忽然来气,吼着说一个傻子和一个哑巴瘸子生的娃满月里能看出来正常?做满月做个毬!这是我第一次对婆婆发火,婆婆吓得衣襟都在颤抖。

快到百天了,灵灵一双眼睛亮咕噜噜地转,一招惹笑得咯咯有声。我心宽了些,操办着给灵灵过百天。百天那天,我家亲戚来了几十个,她也来了。我知道是她组织的,是来给我长脸扎势来了。按说,又不是我的儿子,况且二傻算是入赘黄家了,这事跟我娘家没关系,可以不来人。她抱着灵灵亲着逗着,她说怀里没有糊屎的,坟里没有烧纸的。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

灵灵不到一岁就出言语了,更是招人疼爱,村里人都说爹是个傻二,却生了个人精。大傻抱着灵灵又是亲又是惯的,不让别人抱,不让别人亲。我心里就酸酸的。婆婆捻着衣襟低眉顺眼地说你看灵灵多精灵,你和大傻也要一个吧。虽然灵灵是个正常娃,可生娃这事谁也说不上,再生一个大傻,那我就掉进苦海里了。

灵灵满一岁,简直像个小土匪,追得鸡飞狗跳的,把一个院子都整活了。我需要这么个让我快乐的小东西来填充这孤寡寂寞的日子,我想赌一把,钻进了大傻的被窝。大傻显然知道这事,疯狂起来,横冲直撞,嗷嗷大叫着。我很紧张,想制止可哪里制止得了,他欢实地大叫着,我只能用枕头捂住他的嘴。瞎子吃蜜摸着了,大傻贪得要命。我也贪啊,厚重漫长的夜,我需要这活把这种日子压进我五脏六腑的沉重释放出来,然后沉沉睡去。这活是厚重夜晚的一隙光芒,是一种什么都不想的彻底松弛。

大傻把一种恐惧种进了我的体内,我无比兴奋,又深深恐惧,这恐惧就像一块厚重的棉布缠裹住我,连一丝透气的缝隙都没有。从害口开始,她就隔三岔五送我爱吃的东西来。当从地里劳作回来发现窗台上有一袋青辣椒、茄子、西红柿,一把子芹菜、水萝卜,我就知道她来过了。这都是靠着黄河的水田里的菜,我们这里种不了,只能到集市买。不是跌了年成,这些东西集市上一有,家里就能吃上。她说人生在世,就活的一张嘴么。当然也只是吃个稀罕,她又说嘴是好忍的,石头是难啃的,有嘴吃倒江山哩。一天傍晚散工回来,李奶奶在街巷里叫鸡回窝,说奶奶又给你送啥吃的来了?她对你可真好,吃个啥都惦着你。我说她啥时走的?李奶奶说走了不大一会儿。我追出村口,她已经爬到了老疙瘩山半腰,佝偻的背影吊在山坡上,就像吊着的一个褐皮葫芦,瘠薄的夕阳在她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浅浅的光亮。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落了下来,我坐在地上,任泪水流淌在风里……

六个月的时候,她把二嫂派过来服侍我。我说嫂子,你回去操持家里吧,我有婆婆。二嫂说你那婆婆让几个瓜子挼磨得也快成瓜子了,能伺候个啥?奶奶说你心气高,又好强,又是头首子,怕有个闪失。我赌气地说她巴不得我出事哩。二嫂说,喜,千万不敢说这欺天的话,她疼你那是疼到骨头缝里了,她要来服侍你的,怕你见了她着气,怀着娃心情一定要好,生下的娃才好。我说她当她不见我,就从我心里把自己抽走了,她就是我心上一颗钉,锈都锈到里面了,想撬都撬不出来了。二嫂落泪了,说她心里也苦哩,你嫁走了,她夜夜都在哭。我说她会哭么,她有眼泪么?我知道她哭过,我的眼泪也淹心了,但我不会让它流出来,就让它在心里流着。

我出嫁以后,她就一个人住在那窑洞里,又深又大的一个窑洞,空荡荡冷森森的。要说她完全可以领个孙子重孙子陪她,几十个孙子重孙,只要她愿意,哪个不喜欢跟奶奶太太住呢?她这里可是聚宝盆,总能搜腾出好吃的东西。

我说她还一个人住?二嫂说那么多的重孙子,一个都不要么,那么惯二妮,我打发二妮去给她做个伴儿,她又使回来了。你哥歪她,她说人活过七十就是纸糊的了,哪天突然死在炕上,把娃娃吓着了。

人生人,吓死人。我生了一天一夜,她陪了一天一夜。端盆换水,烧香磕头,口里念念有词。五更时分,我生了,是个儿子。头首子就是儿子,心里喜啊,出怀了人都说是个女儿,酸儿辣女,我爱吃辣的,自己也觉着是个女儿。可是,当我看到耳朵上和大傻一样有一个拴马桩,一下子就晕死了过去。

三天后她回去了,留下大嫂伺候着我。我心里多么想让她留下来,大嫂说她怕我看着她着气,糟下月子病那就是一辈子的病了。

七天上下汤,婶婶、姑姑、嫂嫂和姐姐们都来了,说起做满月的事,我知道是她让她们探我的口气。我说不做。倒不是要拗着她,对这个小东西我的心悬着,一个月娃子能看出个啥?二傻的儿子正常,不能说明我的儿子也正常,我得等到百天再说。给儿子起名按村里人的习惯,名贱人贵,起个贱名儿好养,可我不想给儿子起个贱名,村里叫狗旦、狗剩、牛娃、三余、四存的多了,没见一个因名贱而贵的。我给儿子取名景琦,这是我翻了几天的字典拼出来的。小名就叫了琦琦。琦有三个解释:1.美玉;2.珍奇,美好;3.不平凡的。

随着满月的来临,小家伙一双小眼睛黑豆一样滚动,小嘴巴动作可多了,小手也不停地抓抠,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刚一满月,我就不顾大嫂的阻拦下了炕,风风火火地甩着两只饱满肥硕的大奶子忙活起来了。看到出路的日子就是这样让人心急难耐。

大嫂回去,她就来了。一进月屋,她两眼直直盯着琦琦看,我知道她想抱。琦琦刚到她怀里,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一把夺过来,看到琦琦的屁股蛋上有被掐过红印。我瞪着她许久,抱着琦琦转身就走了。

等到我有了孙子毛毛才明白,她是在试探琦琦的反应是不是正常,会不会和他爹一样,也是个傻瓜蛋子。毛毛我第一次抱在怀里也这么迫不及待地掐过一把,我怕隔代传。琦琦媳妇怀上后,我的心就一直悬着,那种担心并不比我怀琦琦时轻。我才明白我怀孕后更害怕受折磨的是她,她把我嫁给傻子,害怕我的苦难延长。

每天她踮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的,盘儿上桌儿下的给我调着方子吃喝。我四平八稳地赖在炕上啥都不干,吃着她给我准备的瓜子、枣子、核桃、柿饼、果干,享受着她的服侍。这连少言寡语的婆婆都看不过去,她说你该对奶奶好一点,她瘦了,比上次我见时瘦多了。我绷了婆婆一眼,婆婆再不敢作声。

快到百天,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琦琦,会看人脸色,给个笑脸就咯咯地笑,一吊脸子就哇哇地哭,一拍手就舞着两手往你怀里扑。百天当然要过了。大傻家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被摁进潭底,快要憋死了,太需要从水底凫上来透一口气,我一定要高高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大声大声地喘。家里已有六只羊了,刚好有只羊羔满月,宰了,又宰了五只鸡,腌下的猪肉有大半缸,席准备得不比婚宴薄。娘家的女人提前几天就来忙活了,我倒成了闲人。

百日那天,不但是我娘家人,连她娘家人都来了。车载驴驮轰轰烈烈地来了。这当然是她发号施令的,事关面子的事,她总会做得很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明白并不全是为争面子,还有另一层深意,她是借此来示威扎势。她怕我受人欺负,她要韦庄人知道我娘家的势力有多重。这在以后的岁月里显现出来,谁与大傻家起了矛盾,顾忌的不是大傻一家,而是我的娘家。娘家就是女人的势。

她红光满面,抱着琦琦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展示给人看。村里人都围了上来抢着看娃,说看这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看这一嘬一嘬的小嘴巴,韦家的风水总算是转过来了啊。

宴席散了,送娘家人出了村子,到村口,她把我拽到一边,给我手里塞了一样红布包裹着东西。我打开红布,是一块大洋。她嫁给爷爷时箱底压了两块大洋,一块我结婚时压了我的箱底,一块给了我的儿子,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她都没给。黄昏像水淹过来,寒风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就像针扎一般。我多希望扑进她怀里好好哭上一场,多想留她住上几日,在她怀里挤一挤;我知道她也多想多住上些时日,可我张了几次口,舌头又把话卷了回去。我宁可站在没有一个人的梁上,看着她消失在山弯背后,任泪水流出来再让风吹干。尽管她为我争足了脸面,但这与嫁给一个傻子揭去我的脸面是无法相比的,事还在我心里。这时我猛然发现我很像她,都是这么地硬。两个一样硬的人遇到一起,就是个熬。

直到景琦叫出第一声娘来,我悬着的心才放到腔子里了。

人活的就是个心劲。景琦出生的第二年,从开春到秋上,雨哗哗地下,风都湿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那就是下收成呀。一年卖了三窝猪娃子,五只羊羔子,年关跟前,我把三头肉猪全卖了,从镇上打回二十斤猪肉过了个年。翻年开春,我把房子重新翻盖了,四角墙柱用了砖,熏黑的虫噬的大梁、椽子重新刨推刮打,院墙全部推倒重新打起,大门楼子还挂了瓦。几个傻子只要有人指点着,干活有的是力气。我又从水底凫上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景琦两岁,我又怀上了,又开始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景琦没问题,不一定这一个没问题。生下来是个儿子,我给取了名景玮。小名就叫了玮玮。景玮和景琦一样健康。我多希望有个女儿,可我怕那深潜着的恐惧。那时间没有避孕手段,我只能在大傻嗷嗷大叫浑身颤抖时将他从我的身体里推了出来,赶紧下炕去尿,去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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