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部 1984~1992 被释放的精灵 1985 无度的狂欢(3)

吴晓波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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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计划经济下形成的“正统观念”正受到来自市场的严峻挑战,所有的人都觉得不习惯。多年以来,宣传系统一直在宣导“工人是工厂的主人翁”以及“企业是党领导下的工人组织”,而刚刚开始推行的厂长责任制让这些不容挑战的理念面临尴尬。11月的《工人日报》刊登了一篇报道,题为《一个锐意改革的厂长的苦恼》:一年前,岩石到“名盈实亏”的长春卷烟厂任厂长,他管理严格,经营得法,当年就实现利润1200万元,成为全省的盈利冠军,然而他严厉的工作方式却遭到习惯于温情管理和平均主义的工人们的抵抗,数十份投诉岩石“多拿奖金”和“任人唯亲”的告状信发给了各个上级部门,前后七个调查组进厂调查。报纸为岩石辩护说,他的工资只比普通工人高两级,大概每月多十多元钱,而他人用干部都是经过上级部门审核批准过的。

几乎与此同时,《人民日报》则刊登了一篇来自另一个国营工厂的长篇报道《厂长哥哥》。在这家位于内蒙古的东胜中药厂里,记者李仁臣问工人,“你在心里是怎样评价你们厂长呢?”工人动情地说,“他是我们的厂长哥哥。”这家工厂的厂长张明瑞待工人如手足,是一个大好人式的厂长,他的理想就是让这家工厂变成一个互亲互爱的大家庭。他的名言是“老辈人我敬如父母,平辈人我亲如兄妹,晚辈人我爱如子女”,“他也训过工人,但很快就扪心自责,主动请被训的人原谅自己的过错。”

很显然,在严厉的岩石与仁慈的张明瑞之间,全社会的观念都如钟摆般地剧烈摇摆,商业内在的冷血特征已经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它的本色,只不过所有的人都不习惯,甚至不愿意承认。

另一个剪理不清的观念是,在一个国营企业里,到底是厂长说了算,还是党委书记说了算。在改革之前,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书记是工厂毋庸置疑的领导者。但是在新的治理结构中,厂长成了企业经营的第一责任人,他是否应该继续接受书记的领导?这个问题涉及政治敏感,有关的争论一直在遮遮掩掩中进行了十多年,从“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到“书记‘厂长双核心制”,再到厂长全面负责制,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一直要到1998年前后,随着《公司法》的出台,现代企业制度开始被普遍地接受,这个问题才不了了之。【1985年前后,一位中央领导人曾经用“大事不糊涂,小事不纠缠”来界定书记在企业中的职责,不过这种说法固然生动,但在具体的工作中却根本无法执行。】

8月3日,沈阳的三家国营企业收到了《破产警戒通告》,这是建国以来的第一例。沈阳市政府将之办成了一个盛大的新闻发布会,沈阳第三农机厂、五金铸造厂和防爆器械厂被选中做了试点,市政府特意做了三个黄色封皮的《破产警戒通告》——取意于足球比赛的黄牌警告,交到三个颤抖抖的厂长手上。一年后的同一天,防爆器械厂成了第一个牺牲者,它从即日起被宣告破产倒闭。美国《时代周刊》就此撰文评论:“一个在西方并不罕见的现象,成千上万的工人被警告说他们的公司陷入了困境,他们的工作也将保不住。这种现象不是在底特律或里昂或曼彻斯特,而是在中国东北部的沈阳。”日本记者在报道中称,“沈阳发生了超过8级的改革地震,中国的‘铁饭碗’真的要被打碎了!”四个月后,中国的《企业破产法》草案在北京人大会议上正式通过试行。

对于绝大多数的国营企业厂长来说,如何加强企业管理,提高生产效率,是一个亟待破解的难题。

一个叫艾柯卡的美国企业家替代松下幸之助成为新的偶像。他原来是福特汽车公司的总裁,在为福特卖命20多年后,因为个性与董事长亨利·福特不合而被扫地出门,那时他已经54岁。心有不甘的艾柯卡转而投靠正处危机之中的克莱斯勒公司任总经理,用三年时间就使其扭亏为盈,再用三年将公司的年盈利提升至24亿美元,他成为全美最炙手可热的“扭转之神”,《时代周刊》恭维他是“说一句话,全美国都洗耳恭听”的人。这一年,他的《艾柯卡自传》出版,在北美销量150万册,这本书在第一时间被翻译到了中国,迅速得到正受亏损煎熬的国有企业家们的追捧。人们从他的经验中看到了努力的希望,也从他的描述中饥渴地学习着基本的企业管理知识。长虹电器的倪润峰回忆说,“那时候,书店里根本没有什么管理书籍,我的这店管理知识都是从艾柯卡的书中读出来的。他刚到克莱斯勒时,看到的是秩序混乱,纪律松散、无人调度,各自为政,产品毫无竞争力。我当时就想,这跟长虹是多么的相似。”

在河北石家庄,一位叫张兴让的厂长发明了“满负荷工作发法”,因而被树为典型红极一时。张兴让是石家庄第一塑料厂的厂长,他发现,尽管工人们天天按时上下班,但每天真正的劳动时间却很少,有些工作是一台设备几班人马,你干一会儿我再干一会儿。而且无效劳动很多。再扣除吃喝拉撒、聊天等时间,每人每天只有2小时40分钟在工作。于是,张兴让想出了一个改革的方案,他对企业内部人、财、物等要素进行了重新组合,把原来的粗放经营变成了集约经营,这种办法首先对企业各项工作提出奋斗目标。然后由低到高分步实施,层层落实,与个人报酬挂钩,形成体系。总的考核指标是人均效率、人均效益和企业资金利税率。具体实施上,他把质量、供销经营、设备运转、物资使用、能源利用、资金周转、费用降低、每人工作量和工时利用九项要素综合考虑,因是借用设备运转满负荷的概念,故称为“满负荷工作法”。

他的尝试看起来是有效的,改革前,厂里有三台大锅炉,锅炉师傅,加上替班、拉煤、出渣、维修、置水等工作的职工,总共竟有70多人,占了全厂职工的1/6。而按照张兴让“满负荷”的标准,这三台锅炉只要18个人就够了。

张兴让在1985年开始推行他的工作法,两年后,他的做法引起中央高层高度重视,被认为“是一大发明”,并在全国上万家企业中大力推广,张兴让成为与南方的步鑫生齐名的著名企业家。

在武汉,一个更富戏剧性的人物出现了,这是一个名叫格里希的德国人,在上一年的11月,64岁的他被聘为武汉柴油机厂的厂长,这是建国后第一位外籍的国营企业厂长。格里希是一个退休的发动机工程师,为了让这个外国人顺利工作,武汉市党委还专门成立一个由常委带队的九人工作组,他被看成是“新时代的白求恩”。

格里希面对的是一个纪律涣散、管理混乱、领导层毫无责任感的国营老企业,他要求工人遵守八小时工作制,长期迟到和旷工的可能被开除,他每天带着放大镜、小锤子和吸铁笔下到车间里,现场处理管理上的难题,此外,他还把一个从来不到生产一线的总工程师调离到其它岗位。他的这些做法被新闻记者总结为“洋厂长的三斧头”。一位中央领导在看到这篇新闻后批示说:“我们自己的厂长大概大多数还没有这么做。有的不是没有条件这么做,而是抓不住,有的是不愿和不敢这样做,当然也有因为身体、技能等条件实在不行,想这样做做不了。”格里希的做法被当成是最先进和新奇的管理奇招在媒体上迅速走红。

这位普通的退休工程师在中国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在这家工厂担任了三年厂长,让它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期间,他五次受到国务院副总理的接见请教,他还被联邦德国政府授予“十字功勋”。当他离开中国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中国政府,其中归纳了十多条国营企业的弊病并提出建议,包括“政府不应该像慈父护侍爱子那样对待企业;治理生产过程中的惊人浪费;提倡过节俭日子加强对青年的就业前培训;中央成立设备调剂中心,把某些企业闲置的设备有偿调拨给缺少设备的企业”等等。

在现代工厂管理理论上,张厂长的“满负荷工作法”或格里希的“三板斧”,显然都不算是什么发明,不过在当时积重难返的国营企业中,这已经是最先进和最有效率意识的改革了。他们的实践最终都没有能够拯救中国的国营企业,这都是一些“围墙内的变革”,无法改变这些企业在竞争能力和产权自主性的天然缺陷。张兴让的改革让他的工厂一度起死回生,成为国营企业改革的一个“标本”,但是在日益白热化的市场竞争中,这种没有涉及产权根本的改革显然不能让企业获得真正的活力。张兴让和他的工厂在1992年之后便再度陷入困境,2000年元旦,精疲力竭的张兴让与1090名工人一起被宣布全体下岗,企业不复存在。格里希后来多次到中国,每次都受到政府官员热烈的款待,不过他对自己曾倾注全部心血的武汉柴油机厂的日后命运并不真正了解,1993年,企业出现亏损,1998年全面停产。他最后一次访问武汉是2000年6月,当时已年届80高龄。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的中国朋友们始终不敢告诉他武汉柴油机厂的真相,阿婆他在心理上接受不了这一现实。2003年4月17日,格里希在德国家中逝世。两年后的这一天,武汉市政府在闹市中心的汉正街工业区广场中央,树起了一座2.78米高的铜像——上面刻写着“威尔纳·格里希”。他将长久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没落而偶尔被人提及的神话。

张兴让和格里希最终都没有能够拯救各自的企业,不过,他们所尝试和传播的管理新理念,在那个时期倒成为全国众多民营业主的免费教材。很多人在日后回忆说,他们对企业管理和经营的基础认知,都是从这些轰轰烈烈的、带有强烈启蒙色彩的改革运动中得来的。

1985年,中国人压抑了很久的民族自豪感正日益膨胀。5月19日晚上,第13届世界杯足球赛亚洲东区第2大组A组比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国家足球队以1:2输给中国香港足球队,因此被淘汰出局,失去了小组出线的机会。比赛结束后,现场观众情绪失控,许多人向队员投掷汽水瓶,任意毁坏车辆,围殴司机,打伤维持秩序的警察,拦截外国人乘坐的汽车,并恣意辱骂他们。北京警方当场抓获120多名肇事者。其中的38人,因在比赛中和比赛后行为恶劣过火,被拘留12天或15天,另有7人触犯了刑律,其中5人被依法逮捕并判刑。这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球迷闹事,它在当年被定性为“五·一九足球事件”。7月,有媒体报道说美国激流探险队将漂流长江,为了赶在美国人前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漂流长江的人,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室职工尧茂书自长江源头,漂流了1270公里,24日在金沙江段不幸触礁身亡。他的死亡让举国民众唏嘘万分,自又搅拌出另一份的悲壮与自怜。到11月,还是那群意志坚定的女排姑娘让大家好好地出了一口气,在日本举办的第四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上,中国女排以七战七捷的成绩,蝉联世界杯冠军,并成为世界排球史上第一支连续四次夺得世界大赛冠军的女队。

就在民族情绪高涨的同时,到气派而又高薪的外国公司谋职以及出国留学正成为最时髦的选择。

秋天,刚刚获自学高考英语专科文凭的北京椿树医院护士吴士宏好奇地站在长城饭店的玻璃转门外,足足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观察别人怎么从容地步入这扇神奇的大门。她辞职来应聘IBM公司的办公勤务。在面试的时候,主考官问她:“你会不会打字?”从来没有摸过打字机的吴士宏条件反射般地说:“会!”

离开考场后,她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找亲友借了170元买回一台打字机,没日没夜地敲打了一个星期,双手疲乏得连吃饭都拿不住筷子。1997年,吴士宏因销售业绩出色被任命为IBM中国销售渠道总经理。成为一个有传奇色彩的职场女强人。

越来越多的青年削尖脑门往国门外面跑。到年底,出国留学生的总人数已达到3.8万人,其中自费留学生7000人。在十来年后,这些人又大多回到了中国,开始创办自己的公司,中国未来的新技术和IT产业将由他们担负支柱。这一年,浙江农家子弟吴鹰进入美国新泽西州理工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十年后,他创办UT斯达康公司,靠一种叫“小灵通”的电信产品闻名一时。出身于陕西西安的张朝阳考取了李政道奖学金,他赴美国留学,十年后回国仿照杨致远的雅虎网站创办了中国第一家门户网站搜狐。

一个叫唐骏的人,讲述了当时他出国留学的戏剧性故事:21岁的工人子弟唐俊非常想出国,尽管他考上了北京邮电大学的研究生,但北邮的出国名额已经用完。于是,他给北京的每个高校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剩余的出国名额。在打到北京广播学院的时候,他们说他们的出国名额没有用完。撂下电话,唐骏马上骑着自行车赶了过去,拿着考研的成绩单,要求转入北京广播学院读研究生。广院的老师说:“你可想好了,我们这是二流院校,你就算转过来,也不一定出得了国。尽管我们有名额,但是你错过了时间,出国要由教育部决定。”唐骏没有犹豫,直接把档案转了过去。为了让教育部给他出国的名额,唐骏想了个办法:他打听到教育部主管此事的是李司长,于是他在教育部的门口站了整整四天。早上7点不到就到教育部门口去,见到李司长,唐骏说“李司长你早”。中午他出来吃饭,唐骏说“李司长您出来吃饭?”他吃完饭,唐骏又说“您吃好饭了?”再到下班的时候,唐骏再说“您下班了?”如此四天。第一天,李司长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第二天,李司长关注这个青年,怕他有什么偏激行为;第三天,他又觉得这个小孩看上去很可怜;第四天,李司长忍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问到底有什么事。唐骏如实说了。第六天,李司长告诉唐骏:你可以出国了。

就这样,1985年唐骏到了日本。他第一次乘坐新干线,当时在新干线售卖食品的列车员,在进入每一节车厢之后都会向乘客鞠躬,然后开始服务,在离开一节车厢的时候,也会再次鞠躬。当唐骏穿过一节无人的车厢的时候,他发现推着货车的列车员在向空无一人的车厢鞠躬。“这就是日本人100%的做事方式,秩序与细节,谨慎而努力,这是日本民族的精神。”很多年后,唐骏说这是他出国上的第一堂课。他后来又去了美国,1994年前后,卡拉OK开始在美国和日本流行,唐骏设计了一个卡拉OK机子傻瓜可以排名计数的软件,马上被一家美国投资商看中,用8万美元购买了专利。而在其后短短几年内,这个软件被用到了1亿多台VCD/DVD机上。“如果我当时采取微软的使用权方式收费,一台机子收取2—3美元,我就可以有2亿—3亿美元的收入。”2002年,唐骏成为微软公司的中国区总裁,两年后他跳槽到刚刚兴起的游戏公司上海盛大出任总裁,并帮助这家创办不到三年的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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