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赞同我,还是委婉地帮舒吟说话,或是模棱两可,不想具体表态。我正在忖度,她突地转过身子,向我连连招手:“快,庄颜,你快来,快来看!”
我被她急促不安的语调所吸引,连忙扑到窗边,朝毕雪萌手指的方向望去。
啊,我看见了什么呀!这……这难道是真的,是她吗?我急急地揉揉眼睛,再凝神往窗下的麻石街道上望去。
是她,这是她!
我没有看错。
麻石街道的拐角处,一盏被霏霏细雨裹拢了的路灯光下,舒吟穿一件苹果绿的塑料雨衣,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并肩亲昵地走着。那男子比她高出一头,穿一件显然是从北京、上海买回来的风衣,两手潇洒地伸进插袋里,眉飞色舞地向舒吟讲着什么,舒吟微转过脸,含笑听着他的讲叙。她的这副神情,在我的眼里曾经是多么熟悉啊!
我的两眼像被毒液射着了似的刺痛,头顶上好像被一本厚书重重地击打了一下。麻石街道上的那一对,转过了弯,朝公社新修的电影院走去。
他们的身影刚从墙根那儿掠过去,我就疾速地一个转身,冲出了毕雪萌的宿舍,跑下了楼梯,朝公社电影院追去。身后,毕雪萌好像喊了我一声,我哪里还顾得上她嚷些什么,像头凶豹样跃进了电影院的平坝坝。
由原先的饭厅改建成的公社电影院,其实只算得上个电影室罢了,仅能容纳三百多人。这当儿,电影像是尚未开映,两个进出口门外站着不少人。我忙慌慌地四处环顾,那两个人想必已进了场,遍寻不见。我急匆匆奔到售票口,一看还没满座,忙掏出两毛钱递进去,售票员递出一张后排边座的票来。
进了场子,我找到自己的后排边座坐下,一眼就看见了舒吟和那个男子在前面几排的中间位置上坐着,仍在倾心交谈。
似乎是有一只烘烤炉子,那么近地贴着我的脸烘烤着,我只觉得浑身像被火围裹住了,眼睛里除了舒吟和那个男子,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时断时续的意识也是一片混乱,我的眼前闪现出今天穿着特别时髦的舒吟,闪现出她煮得比平时多的晚饭,闪现出她见我进门时的那一脸惊讶。
电影场子里在播放着柔和的歌曲,软绵绵的嗓音唱出一句句歌词,清晰、悦耳,可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我的眼睛只注意着不远处的那两个人。
我感到一股从未受过的侮辱。小时候,挨了比我力气大的同学打;中学里,在篮球场上竞技状态不佳,连连失误,受到同班女生的奚落;“文化革命”,眼见母亲被人押在台上陪斗……那么多难堪的时刻加起来,也没有此刻所受到的侮辱大。
我的怒火在蔓延,我的愤恨在增长,我不知所以地瞪着他们,妒嫉的火在燃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那个男子讲得兴起,挥着臂膀做起了手势,舒吟的肩膀耸动着,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台前的几盏明晃晃的灯熄了,只有两侧的壁灯还幽幽地亮着。舒吟笑毕,脑壳朝男子偏去,借着幽暗的掩护,她把头靠在那男子的肩膀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这个无耻的女人。中学里有那么多人知道我是她的男友,她竟如此招摇地和另一个男的交往。我要跑过去,当着众人厉声斥骂她,发泄发泄我的嫉火,出出她的丑。我呼地一下站起来,正要迈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袖,在我身边低语:
“冷静点,庄颜,侬冷静点!千万不要闹,阿拉出去啰!”
听到传进我耳朵的是道地的上海话,我才猛然发现,原来,毕雪萌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她那有些局促的声调透出强烈的不安。如同有一盆冷水浇在我的身上,是啊,真闹起来,多么令人可笑。
电影开映了,在陡然而起的音乐声中,我随着毕雪萌,摸黑走出了电影院。冷风搅着雨丝,拂上我滚烫的脸庞。我镇定多了,嗓音沙哑地问:
“那个男的是谁?”
“范坚琛,县银行的干部,听说是啥财经学院的末代工农兵学员。噢,对了,他是范信义的侄子……”
我一边急急地沿着麻石街道朝前走,一边听着毕雪萌压低了嗓门说话。可愈听她讲,我的心头愈烦躁,脚步也迈得愈大,简直像是后面有人在追赶。直冲到蛇场坪外黑黝黝的山野上,我才发现,毕雪萌早被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她打着伞快步地追到我身边,喘着气儿问我:
“你到哪儿去?”
“回钥匙寨……”
“你没带伞,又没带电筒,行吗?听说溪流水涨,夜间过人危险哪!”毕雪萌的语气里显出些忧虑。
“没啥,惯了……”我没把话说完,转身就想朝雨中的山路上跑。毕雪萌又叫住了我:“庄颜,你要原谅我。这件事,你在傍晚走进蛇场坪时,我就想告诉你。只是,你急着去找她……”
我的脑子里掠过毕雪萌打着伞、欲言又止的神态,点点头,嗓音干涩地说:“谢谢……”
“范坚琛和舒吟早有接触,蛇场坪街上也有些议论,我曾觉得那是小市民的流言飞语。可近来,他们的接触公开化了。”毕雪萌打着雨伞,手中握一只电筒,一会儿揿亮,一会儿关熄,雨丝在电筒打出的光柱里飘飞。她低着头,字斟句酌地轻声道,“连我和冯士敏也有感觉。尤其是……尤其是舒吟来找过我,和我商量,在你和范坚琛之间,究竟选择哪一个,这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冯士敏今天上午还跟我说,要快点给你通消息,这下好了,你亲眼看到了。”
我默然无语。啊,这些天里,我一直是被蒙在鼓里哪!我的感觉怎么这样迟钝,回上海去探亲,我一再请舒吟去我家,她不是总寻找种种理由推辞嘛!碰到老知青向我们打听婚期,她不是光笑不吭气嘛!这个学期以来,她不是说负责毕业班工作,只到我那儿去过一次嘛!每次我到她屋里玩,她不是总要把窗户打开,或是让门虚掩着嘛,为什么我过去总以为这是她当姑娘的严肃、拘谨和羞涩呢,为什么我从不下细地想一想呢?
我受骗了。
我的心像被撕裂一样的痛苦,又朝毕雪萌道了声谢谢,我转身便走。
“等等,庄颜,雨下得这么大,你把伞拿去,还有电筒。”毕雪萌追上来,硬把这两样东西塞在我手里。我茫然接过,连声谢也忘了说,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跑出十几步外,我还听见毕雪萌在叫:“溪流上过不去,就回到这儿来,到冯士敏家去……”
风把她后面的话刮走了。
我虽然拿着伞和电筒,可几乎没用。一路上,我就没想到用电筒照一照路,只是机械地迈开大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地。雨下大了。我也没想到用雨伞遮挡一下风雨,任凭冰凉的雨水把我的衣裳打得透湿,我反而觉得,这样才舒服些。就是在过水势湍急的溪流时,我也不顾浪溅雨猛,石墩墩埋进水中半尺多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我甚至还觉得,就是奔泻的急流把我卷走,我也不在乎。
当越来越大的风雨把我浑身上下淋得像个落汤鸡,冷冷的内衣紧贴着皮肉的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失去了舒吟,我感情上的创伤有多重!
要在前些年还当着知识青年的时候,我才不会在乎这些呢。谁都说,我是个漂亮小伙子,风度翩翩,正义感强,有一定的修养,也有一股吸引人的气质。不是好几个姑娘还对我有过意思吗?可是今天……
我怎么会跟舒吟好起来的呢?噢,记起来了,她被推荐去师专读书,找不到人扛行李,来请我帮忙,我尽了力,她到校后给我来了封信表示感谢,我也回了封信去。于是,我们通信了,并不勤,两三个月交换一封书信。到她临近毕业的那半年,书信突然断了,我心里说,她大概留在地区师专了吧。突然间,在蛇场坪学区召开的教师会议上,我发现了她。我们很自然地打了招呼,我对她说:“我以为你被分别处去了……”
“是这样。不过我自己要求,还是把我分回来。”
“为什么?这儿不是挺偏僻吗?”
“因为这儿有……有你……”
就是这句话,“因为这儿有你”,使我受了感动。以后的两个月里,我翻来覆去想着这句话,好像这句话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产。最后,我忍不住,把这句话悄悄地向几个老知青征求意见,他们一下把话点透了:“蠢猪,这就是叫你接领子!”
两个月以后,我去赶场,到她任教的中学里找她坐了片刻。我们开始了接触。我去她那儿玩,她有时候也下来。在偏僻的村寨和乡场之间,任何秘密都是保不住的。很快,人们就把我们认作是一对恋人,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老实说,起先,我对我们之间的恋爱,还有些不满意呢。我读过一些小说,小说中的那些男女主人公,在恋爱的时候,是多么动情、多么曲折,多么回肠荡气,真可以说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尝到了。可我呢,只觉得这恋爱太平凡了,平凡得无波无澜,我们几乎连最常见的拌嘴也没有发生过。久而久之,我渐渐地也习惯了,我觉得,小说毕竟是小说,生活中的恋爱哪能都像书中写的那样呢。于是,我对自己平静无波的恋爱感到了满足,觉得只需这么下去,就能结成美满的姻缘。
现在,无疑地,波澜是陡起了,但我的恋爱,也随着波澜的骤起而结束了。如果说舒吟前两天还在抉择不定和毕雪萌商量的话,那么今天我主动找上门去,为了房敬贫,促使她作出了最后的决定。再说,我怎么可能去爱一个和范坚琛勾勾搭搭的女人呢。
泥泞地愈近钥匙寨愈稀烂,风雨也一阵比一阵更大了。我又累又乏,有好几次,我都想就势倒下去,扑在稀脏的泥泞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番。哭我的恋爱竟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告终,哭我遭受到的打击,哭我的孤独和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