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廷芳本人发现这件事儿,已是天高气爽的初秋了。
她一直觉得很幸福,她从未对自己的婚姻有什么不满。尽管她结婚才四个月,怀孕却七个月了。为此而特地做的褶皱孕妇服,宽宽松松地穿在身上,挺着大肚子在弄堂里走出走进,带着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带着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家庭主妇的自豪。
初秋毕竟要比盛夏时节凉爽多了,在百货公司替未来的小宝宝裁剪了几件衣片,她蹒跚着走回弄堂。
新房是在包政新家原先的双亭子间里。每次从外面回来,一走进弄堂,刘廷芳第一眼就要看看自己家的窗户。
做饭有厨房,吃饭在公婆房里,她的新房间,简直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结婚四个月了,一切都仍像崭新的一样。有人说,她的新房像个展览馆,展览馆就展览馆呗,就是要向所有登门拜访的人显示显示,就是要叫惊讶的姑娘们目瞪口呆,连声称赞。老实说,婚后这几个月,守在这“展览馆”里,刘廷芳还舍不得离开呢。
她甩了江彦城,跟上包政新,图的啥?不就是图的这种舒适的、令人羡慕的生活!
再有,上海许许多多姑娘,上班、挤车子,从牙齿缝里卡下小菜钱,逐月增加存折上的数目字,为的啥?不就是为追求这种生活!
她凭着自己的美貌,凭着自己的手腕和运气,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种生活,怎会不觉得幸运和满足呢?
说实话,在弄堂口远远地看到自己新房的窗户,她的心头总会涌起一阵快感。
咦,怎么搞的?临出门时,两扇窗户不是都开着吗?这会儿怎么关上了?
噢,肯定是包政新回来了,他今天上早班。只是,他为啥关窗子呢?天气还热啊!窗帘也拉上了,他是在午睡吧?这家伙,早班起得早,五点就离家了,现在准是在睡大觉呢。
不过,刘廷芳总觉得隐隐地不安,心也跳得急了。几个月来,她已熟悉了包政新的脾性,一般的说,他睡午觉从不拉窗帘、关窗户的呀!今天是怎么了?病了?
刘廷芳顾不得自己的肚子,加快了脚步,进了门,直奔二楼。她连自己都弄不明白,上楼的时候,脚步为啥放得这么轻。
前楼的门紧闭着。退休在家的阿公、阿婆肯定又到居委会去了,阿婆去听读报纸,阿公参加“敲锣鼓”,要居民们别忘了讲究卫生,不准养鸡养鸭。也亏了这个阿公老头,政策落实,退赔了钱不算,每月退休工资还有三百。
这些念头急速地闪过刘廷芳的脑际,她已到了双亭子间门口。刘廷芳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她像吸进了一口满是灰尘的恶浊空气,新房里传出喁喁的细语声,其中夹杂哧哧的轻笑声,还是个女的!
刘廷芳几乎气晕过去!她打开拎包,摸出钥匙,准确地塞进锁孔,扭动,再扭动。
锁从里面固定死了,钥匙打不开。刘廷芳只觉得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她拉开尖厉的嗓门叫着:
“开门,开门,快开门!”
她跺着脚、点着名儿叫:
“包政新,快开门!”
足足等了五六分钟,刘廷芳觉得简直比五六年还长,门开了,包政新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问她:
“怎么了?”
屋里的一切都同平时没啥两样,窗帘拉开了,床上的被子叠好了。不过,刘廷芳仍旧看得出,枕头放歪了,包政新身后那个娇小艳丽的女人,头发有点儿蓬乱,正尴尬地笑着。
刘廷芳的目光落到那个女人脸上。
“噢,这是单位里的同事,姓方,小方。”包政新指着那女人说。
那女人满脸浮起了笑。刘廷芳看得出,这女人的脸上隐隐地透着一层虚红。
刘廷芳一步跨进屋里,她气得浑身发抖,牙齿紧紧地咬着发白的嘴唇。陡地,她把手中的拎包摔到床上,冷不防一个转身,“啪”地一声脆响,一个耳光打在包政新的脸上:
“你干的好事!”
“你!”包政新沉下脸嚷着。
姓方的妖艳女人趁这当儿,从包政新身侧一步踅出屋门,迅速地下了楼梯。
刘廷芳悍然不顾地叫喊着:“你和这婊子在屋里干什么?”
“别胡说!”包政新气咻咻地呵斥着刘廷芳。
“我胡说,我都看见了。这个野鸡,你同她污搞啥百叶结?”
“人家是来谈工作。”
“谈工作为什么把门关死,谈工作为啥拉上窗帘,谈工作为啥移动枕头,你,你这头畜牲,你说!”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想必是邻居闻声而来了。
包政新“砰”一声撞上了房门,压低了嗓门威胁道:
“不许闹,不准你闹!”
“好啊,你干出这样的丑事,还不准我说!你,你这只野兽。”刘廷芳的声音越叫越高,“我偏要说,偏要叫!要让全弄堂的人都知道!”
“你敢!”包政新的脸上露出一副狰狞相,“你给我放明白点,是我在养活你!”
“啊!”刘廷芳短促地惨叫了一声。此时此刻,包政新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来,比当胸擂她两拳还厉害。她瞪大一双失神的眼睛,因受到侮辱而扭歪了的脸上,布满了泪,连连地抽泣了几声,她凄厉地叫着,扑向包政新:“你这个无耻之徒,我同你拼了!”
刘廷芳的两只手,朝包政新的脸上抓去,她一手抓住了包政新的头发,一手抓破了包政新的脸,整个脑袋,又直向包政新胸口撞去。
“放手,放手!”包政新往后退着,抵挡着,一直退到墙壁边上,刘廷芳的双手还在他脸上乱舞乱抓。他抡起拳头,对准刘廷芳的脸打去。
刘廷芳猝不及防,被包政新打得跌坐在地,她伸手一抹泪,袖子上殷红一片。原来,包政新一拳正打中她的鼻子,鼻血直淌。一见了血,刘廷芳疯狂地哭叫着,费劲地爬了起来,随手抓起一条小凳子,朝包政新砸去。
包政新让过飞来的小凳子,小凳子砸在大立柜的镜子上,“哐啷啷”一声响,雪亮的镜子,成了无数碎片,掉在地上。
包政新红了眼,饿狼般扑向刘廷芳,朝着她的脸、头、胸、肚,狠狠地一阵拳打脚踢。起先,刘廷芳还在用双手抓、挠,后来就只有用手护住脑袋哭嚷,最后连哭喊的声音也微弱了,一头栽在地板上。
待刘廷芳醒过来,头一眼看见的,就是那面被砸得只剩些碎片的镜子。碎镜子在她头顶上摇着、晃着,她仿佛从那些碎镜片中,看见阿公阿婆垂着头在床边唉声叹气,看见包政新的姐姐板着脸对她叮嘱:“一日夫妻百日恩;家丑不可外扬。”
她闭紧了眼睛,什么人也不愿看,什么声音也不要听。她只求安宁,只要太平。可是,肚子一阵比一阵地剧痛。她冒着冷汗,只要一睁开眼,就看见那面碎镜子。呵,这面镜子就像是她追求的幸福,看去是那么耀人的眼。但只轻轻地一砸,镜子就成了碎片,连捡垃圾的人也不要。
刘廷芳好几次梦见自己睡在这面镜子上,银子般闪光,水晶般透亮。可镜子突然碎了,她就没了依托,整个身子在往下沉,往下沉。出了这样的事,躺在双亭子间里,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痛啊,刘廷芳只觉得痛。头痛,心口痛,肚子也在阵痛。
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几天,她就被送进了医院。
她流产了……
维持她和包政新之间的最后一点媒介,也断了。
临近出院的日子,包政新带着水果、蛋糕来看她,她脸朝墙壁,背对着包政新,什么话也不要听,嘴巴里只是重复着微弱的两个字:
“离婚……离婚……离……婚……”
她是没有气力,医院病房里也不许可,要不,她准会朝他大叫!
“离婚!”
不过,包政新倒像是听见了她的吼叫。他尴尬地坐了好久,听来听去,只听到这两个字。大概他也认了命,俯下身子,凑近刘廷芳的耳朵,外人看去像是在谈什么家务私事:
“好吧,你提出离,就离。不过,家里的一切,都是我花钱买的,没你的份!还有,结婚时借的债,你也得背一份!”
说完,他离去了。
这些话,无疑是在威胁她。出院的日子,包政新的父母、姐姐来接她,还租了一辆轿车。但她还是没回那间“展览馆”,而是回娘家去了。
一个月以后,刘廷芳与包政新离了婚。果然,除了她自己的衣物,什么也没得到。还背了二百几十块钱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