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廷芳家所在的弄堂,是上海四十年代建造的老式二层楼房。分前后门进出,前门是黑色石库门,后门是灶披间旁边的小门。上海住房紧张,前门连同天井,往往被底层的客堂间住户利用,独家进出。二楼、亭子间、假三层的住户,统由后门进出。刘廷芳家住着二层后楼和亭子间,江彦城来过几次,都是从后门进出的。他走到后门口,一眼看到一辆黄鱼车,车上放着一架蝴蝶牌缝纫机。
江彦城刚要进门,木楼梯上“咚咚咚”一阵响,穿着一身中长纤维西装的刘廷芳,出现在后门口。她一眼看到江彦城,只愣怔了片望,便乐呵呵地说:
“唷,好久不见了。你来得正好,帮我一把,把缝纫机抬上去。”
刘廷芳的态度和冬天时决然不同,江彦城心里一阵宽舒。他点头答应着,捋起袖子帮着刘廷芳把缝纫机抬下了黄鱼车。
刘廷芳锁了黄鱼车,又同江彦城一起,把缝纫机抬进了后楼。
后楼上没人,江彦城把缝纫机靠墙放好,随口问道:
“你妈妈呢?”
“出去了。”刘廷芳喘着气儿,理了理烫过的头发说,“你坐呀,站着干啥。”
江彦城在方凳上坐下,心里说,也许她都听说了。“四季春”见报以后,里弄、街道上传得可凶呢。
“喝茶。”正思忖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放在了他面前的桌角上。
“噢,谢谢。”江彦城机械地答应着。
刘廷芳又找出一盒维生素C硬糖,送到江彦城跟前:
“吃糖。今天太巧了,不碰上你,我只有找邻居来抬缝纫机了。怎么,这几个月来生活得好吗?”
她是不知道呢,还是明知故问?江彦城剥了一块糖,含在嘴里,说:
“我进了待业青年办的饮食店。也许你还记得丁馥,是丁馥和另一个姑娘创办的。”
“是她呀……”刘廷芳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接着说,“她当然有这个本领啰。怎么样,工作还轻松吗?”
“很紧张,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我们都……”
“那收入呢?”
“每月连奖金六十块。”
“豁出命干十几个小时,才六十块?”
“我们干得都很欢。”江彦城把刚才被她打断的话说完。
“那当然!有个活干总比没有强。”刘廷芳微微一笑,“祝贺你,总算不再闲逛了。”
“你呢?”江彦城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我吗?哦,我、我也过得很好。”
“进了里弄生产组?”
“没有。”
“买一架缝纫机,想替人做衣服?”
“没这个意思。江彦城,我、我还是老样子。过得悠闲懒散,好像也很快乐。”说着,她笑了,江彦城熟悉她,总觉得她的笑,不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快乐。
“你……每天干些什么呢?”江彦城思忖着问。
“可干的事多着呢!绣枕套,勾台布,打毛线衣。总之,人家闲着干什么,我也干什么。你是不会感兴趣的。”刘廷芳像是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急急忙忙把话岔开去,“哎,你们饮食店,办不办酒席呢?”
“办是要办的。”江彦城拿起茶杯,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说,“只是,眼下‘四季春’的重点,是抓好早市和点心,同时兼顾午市和晚市。我姨父还建议……”
“你姨父?”
“就是冬天我们在复兴公园遇见的那个,他是‘四季春’的顾问。他还建议:在做好早市的基础上,增设茶点,专门供应退休老工人。八点以后,早市的高xdx潮过了,逛公园打太极拳、舞剑的退休职工们想吃茶点,都可以到‘四季春’来。为此,店里特地采购了祁门红茶、杭州龙井,做了猫耳朵、莲心糕、芙蓉饺、水晶饼、叉烧包一类的特色点心。”
江彦城说得不厌其烦,刘廷芳听得也很专注,丝毫没有漫不经心、随意敷衍的神情。听江彦城说完,她默默地一点头,说:
“看样子,你在饮食店干得挺快活?”
“真快活。常和我一起玩的干部子弟梁汀,都主动要求进了店。”江彦城见话头自自然然地展开了,顺势道,“要是你的工作一时落实不了,也可以进‘四季春’……”
“什么,你说什么?”刘廷芳尖声尖气地追问着,两眼瞪得老大。
“我是说,”江彦城咽了一口唾沫,联想到进门以来她的态度,又重复说,“如果你愿意进饮食店,我可以同丁馥说一下……”
“哈哈哈,”刘廷芳尖脆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真有你的,江彦城,亏你想得出来,我进饮食店,哈哈,你想我会进那种店吗?……”
像长着刺的铁丝,扎了江彦城一下,刘廷芳的笑声,使他感到刺耳极了。他惊惧地瞪着刘廷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后楼门口,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对门而坐的江彦城吃了一惊,询问地望着刘廷芳。
刘廷芳看到江彦城的目光,转脸一望,笑眯眯地说:
“哎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一道插队落户的江彦城。”
维生素C糖吃完了,嘴里仍隐隐地留存着酸涩味儿。江彦城略显尴尬地站了起来,伸出手去。他发现,刘廷芳亲昵地扯着来人的胳臂,身子倚在他手臂上。这人是谁呢?
“……这是我的未婚夫包政新。你们认识认识吧!”
江彦城的手伸出去好一阵了,包政新还未伸出手来。窘迫的江彦城刚要抽回手去,刘廷芳那么明显地拍了包政新一下,包政新才昂着脸,傲气十足地伸出手来说:
“噢,是一道插队的。在哪儿工作?”
江彦城只觉得自己的手和一只濡湿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了一下,便放开了,他感到一种少有的不适。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坦然地说:
“在综合饮食店。”
“他们店里还办酒席呢!”刘廷芳故意放大声音,对未婚夫说。同时直对包政新使眼色。
包政新转过身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拖长了嗓音道:
“噢,待业青年吃油水饭,也算一条门道。”
江彦城紧紧地咬着牙关,闭着嘴,才没使自己的狂怒爆发出来。大概是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吧,刘廷芳略呈不安地瞧瞧他,又瞅瞅包政新。
包政新用眼角瞥了江彦城一眼,转过脸去,干脆不理他了。
“阿芳,”包政新故意用张扬的口气说,“四喇叭录音机弄到了,双声道立体声,音色美极了。”
“真的吗?”刘廷芳的声音顿时充满了惊喜。
“哪个会骗你!我快跑断腿了。”包政新“刷”地一下拉开咖啡色拉链衫,露出里面米色的套衫。兴致勃勃地说,“收录机,十四英寸彩电,水星牌洗衣机,电冰箱,这下新房里的东西全齐了!”
“房子你请人漆了没有?”刘廷芳沾沾自喜地问。
“不漆了,买新式塑料墙布,比油漆高级多了。”包政新眉飞色舞地说:“地板刷107涂料,听说这是最时髦的。”
刘廷芳娇滴滴地说:“就你的鬼点子多!”
“我走了!”
江彦城被撇在一边,听着这些有意讲给他听的对话,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站起身,粗声告辞了。
也许是他的举动太突兀了,刘廷芳和包政新一齐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江彦城沉着脸,朝门口走去。
“等等,我送送你。”刘廷芳略显局促地喊了一声。
江彦城没有等她,只是在下楼梯时,脚步放慢了一些。楼上,刘廷芳正在叽叽咕咕和包政新耳语着什么。江彦城想到包政新那张阔脸庞上的傲气,猛地加快了脚步,一气冲到楼底下,跨进了弄堂。
“让你等等,你跑这么快干啥?”刘廷芳撅着嘴巴,追上来嗔怪道。
江彦城不吭气儿,心里说,既然你已成了他的未婚妻,还有什么话同我讲呢。
“看见了?就是他,我早说过,早晚你是会知道的。”刘廷芳放低了声音,斜眼瞅着江彦城,急促地说,“我们很快要办事了。”
“看得出来。”江彦城仰起脸,讷讷地说。
“你们饮食店开午市和晚市,也准备办酒席,货源充足吗?”刘廷芳又问了。
“货源倒是很充足的。待业青年办的饮食店,各方面都很支持。”
“那么,买点货没问题?”
江彦城惊讶地:“你想自己办酒席?那个人家里,不是挺阔吗!”
“他家是准备在饭店办,淮海大楼预订了十几桌。可我妈妈,坚持女家也要办,准备在家里办,到时请你赏光。”刘廷芳急急地表白着,“你那个条件,不用送礼啦。就帮着代买点货吧。”
江彦城好容易克制住自己,闭紧了嘴,他真想转过脸去,狠狠地斥骂她一顿。
“怎么,这个忙也不愿帮吗?”刘廷芳一偏头,两眼波光一闪,盯着江彦城追问。
不能发怒,不能发怒!江彦城一再提醒着自己,这个时候发怒,那就是十足的嫉妒心理。不能,不能显露出来。男子汉的自尊,使得他强忍住既悲又恨的心情,尽可能地装得随和些。
“这个……你知道,在饮食店里,我是个小八腊子,不管事儿。管事的是丁馥,你也认识她,在店里是她说了算,你找找她吧。”
“那好,抽空我就去找她。再会。”刘廷芳的声音,顿时变得冷冷的,手一摆,转过身子,就往回走了。
江彦城真想仰天大笑,但他却垂着头,缩着肩膀,像个挨了打,还不知是被谁打了的人一样,出了弄堂,往前走去。
走过好几条马路,他才陡然发觉,自己昏头涨脑,走错了方向,走到苏州河边来了。
苏州河浑浊乌黑的流水,散发出一阵阵呛鼻的臭气。江彦城觉得恶心,直想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