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快起来,有人找你。”江彦秀“咚咚咚”地蹬上三层阁楼,跑到江彦城跟前,推着他裸露在被窝外的肩膀,一迭连声地喊着。
“嗯,嗯——哪个呀?”江彦城眯缝着眼睛,伸出两只臂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拖声拖气地说?“谁这么早就上门了?”
“还早呢?都十点钟了!”江彦秀“噗哧”笑了一声,“你困扁头了。我已经做好一对椅套了。”
昨晚上胡思乱想,睡熟已是下半夜了。昏昏沉沉一觉睡醒,脑子里还稀里糊涂的。江彦城睁开眼,这才发现,老虎天窗射进了一束太阳光,直刺他的眼,他连忙闭上了眼睛。自从回到上海以后,来找他的,多半是“插兄”,或是弄堂里比他小几岁的待业青年,绝大多数是来闲聊天的,江彦城并不急。
江彦秀见他懒洋洋的样子,急着说:
“还不想起呢,跟你说,有人找,是个女的……”
“女的,是谁?”江彦城陡地睁大了双眼。
“我也不认识,从来没到过咱家。”江彦秀神秘地眨着眼睛,嘴角显露着讥诮的表情,又催促道,“别拖了,让人家久等,多不好。”
说完,她又“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会是哪个呢?
江彦城满腹狐疑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一直跑到灶披间,洗脸、漱口。尔后,急匆匆地来到二楼的前房间。
一推开门,江彦城惊讶地愣住了。
坐在前房间椅子上正和妹妹寒暄的,竟是丁馥!
看到他,丁馥笑了。在江彦城的记忆里,丁馥过去从来没这么坦率爽朗地笑过。透过玻璃窗射进屋来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身上。江彦城感到,她的脸要比插队期间丰腴些,因而使她增添了几分温顺的柔情。
“没有想到我会找上门来吧?”丁馥迎着他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说。
江彦城用那么一种迷惑不解的眼神盯着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外感,更不想掩饰自己的冷淡。
“喝茶。”江彦秀朝丁馥微微一笑,拿起一只正在绣花的枕套,朝丁馥点点头,又瞥了哥哥一眼,退出了房间。
丁馥目送着江彦秀的背影出了门,收回目光,瞅了淡漠的江彦城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了。
屋内很静,楼下灶披间里,传来开大了的自来水声。朝南的窗户,沐满了明晃晃的阳光,更使两个人感到尴尬。
“你不欢迎我?”半晌,丁馥几乎是耳语一般,轻轻说了一句。
江彦城的脸朝上一仰,有点生硬地问:
“你来——有什么事?”
语气中有那么股味儿:不耐烦;又似乎是说,有话就快说,说完请便。
“是这样,”丁馥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温顺,眼并不瞅站在眼前的江彦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们街道上找到我,想让我带个头,串起一些待业青年,兴办一家饮食合作商店,我想、我想邀你……”
“邀我参加,对吗?”
“嗯。”
“哈哈哈,哈哈哈,丁馥,我真佩服你!”江彦城不自然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老想着别出心裁,老想着做生意,搞单干,你为啥不能出个好点的主意呢?”
丁馥愣愣地瞪着江彦城。
“别忘了,为你父亲跑过单帮,为你妈做过小生意,你连‘红卫兵’也不能加入。别忘了,你插队时卖五香豆,受过多大的罪……”
“我说了,是街道上找的我。”丁馥急急地低声表白着,神态很窘。
“别信那一套,街道上无法安置我们,就想出这些花样来叫我们搞。到时候,形势好转了,他们又来个取缔、没收、砸烂。新生的资产阶级的帽子,等待着你!丁馥,你信我的话,太平点吧。手头没钱,也不至于饿死。”江彦城显得高瞻远瞩,什么都看穿了。
他满以为自己的一番话,会把丁馥劝说住。没料到,丁馥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摇着头。江彦城惊异地睁大了双眼,只听她说:
“过去,是这样。可现在不了。江彦城,是人,都看得到,知青回城后在待业,一届一届毕业生不能全部升学,不能全都拥进国营单位,现在连大集体、生产组都塞满了。有了顶替,连四十几岁的妇女也在闹退休,想让子女顶。有些厂矿,老工人都退光了,技术力量接不上,生产也下降。就是这样,还有好多人在待业。怎么办呢?”丁馥讲得平平静静,可都是实际情况。
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江彦城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了。
丁馥接着说:“只有我们自己想办法。总不能去闹事,或者再一窝蜂拥到农村去。自寻出路,路还是有的。”
“谈何容易?”江彦城哼了一声,“你要办饮食合作商店,店堂呢?”
“街道上说了,由他们提供。”
“钱呢?”
“街道从生产组的公共积累中,借支给我们一半,不收利息。”
“另一半呢?”
“我们自己筹集。”
“到哪儿筹?”
“我有一些……”
“你?”
“回上海以后,我和一个叫国娣的姑娘,从亲戚那儿借了点钱,到南通去买了一架针织横机,代国营商店加工,代顾客加工,一年多时间里,我们还清了横机的钱,一人还赚了一千多元。”丁馥说得平淡而又坦率,“这回,国娣和我都愿把这笔钱拿出来。饮食合作商店的资金也就差不多了。”
对整天处在失恋的恐惧中,睡懒觉、翻小说,闲逛街头的江彦城来说,丁馥的话真像是传奇!就在他无聊地过了一年多待业生活时,丁馥已经赚了一千多元!每月的收入并不比国营厂的职工少。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昨晚在酒店里,她为什么能掏出钱来,给他买冷盘,她是有了钱哪!
江彦城呆呆地站着,沉默了半晌,才说:
“那么……就是说……合作饮食店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
“是啊。你参加吗?”
“我?”江彦城想到几分钟前刚嘲笑过她,他决然地摇了摇头,“我不参加,不!”
“那也好,你可以再看一阵子。”
丁馥没有勉强他参加,又出乎江彦城的意外。这当儿,他倒有些怕她即刻离去了。是呵,话已经说到头,没啥可再讲了,她还留着干啥呢?
丁馥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告辞,她仍安坐着,显然在思忖着什么。思忖什么呢?是在寻找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劝他吧?江彦城瞥了她一眼,哦,多年不见,她的外貌虽没多大变化,但毕竟成熟了,原先她那光洁得如同白瓷样的额头上,如今已显眼地蹙起了一条皱纹。这条细纹略略弯曲,一头向上耸起,和一般人额头上的皱纹决然不同。呵,那是岁月留在她脸上的纪念。
“插队期间,我好像听说,你有个姨父。”她又开口说话了,神态有些迟疑。
“哪个姨父?我有好几个姨呢。”
“就是那个开过有名的饭店‘满城香’的姨父,他还健在吗?”
“在。早退休了。”
“退休了,那更好!”丁馥一下兴奋起来,脸上泛出了光。
“不过,我们几乎没啥联系。”
“那没关系!只要是你姨父,你认识他就成。”
“你找他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想请你去同你姨父讲一讲……怎么说呢?干脆!一句话,就是请你姨父当我们合作饮食店的顾问……”
好家伙,丁馥的心真大。她不但自己领头开饮食店,还要请资本家当饮食店的顾问!江彦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
“你……你愿意吗?”
“讲倒没什么,只是……只怕我姨父不愿意。他退休了,乐得享享清福,何必揽事情,自寻麻烦?”
“要那样,就得你多费些口舌了。”
“怎么说呢?”
“你告诉他:静安区原先有个居民食堂,老是办不好,搭伙的人意见大,还尽赔本。后来,后来他们请了个退休的工商业者当顾问,两个月后就扭亏为盈;半年以后,这食堂还向外供应品种繁多的点心,深受欢迎。你姨父是开过‘满城香’的,肯定也有一套,请他把那一套拿出来,也给‘四化’出出力吧。”
她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江彦城怎么没听说过呢。不过,她可是变多了,变得很会说。
“假如你要觉得难以启齿,给我个地址,我自己找你姨父去,我可以带证明去。”见他不吭气儿,丁馥又拿出了一个方案。
“噢,那倒不必,”江彦城从沉思默想中回过神来,急忙摆着手说,“我去吧。我可以为你们的饮食店尽一次义务,反正也闲着没事。”
“那太好了,太感谢你啦!”丁馥离座而起,欢快地笑着,“我代表未来的饮食店全体青年谢谢你。”
江彦城知道她这会儿真要走了。一番谈话,把他们原先的隔阂冲淡了许多,江彦城觉得,自己好像是新认识了一个人。他也微笑着说:
“不多坐一会儿啦?”
“不坐了,很忙。”丁馥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突然又转过身子,面对着江彦城,两眼凝定地望着他,说,“你认真想想,也来我们饮食店吧。我当经理,你当伙计,不过都一样干活。我听说你和阿芳吹了,好像是她嫌你没工作。没关系,等我们的饮食店迈开了步子,你有了收入,你可以再去找她,跟她说,你也能自食其力了。好吧,认真想想,那件事儿,我三天以后来听你的回音。”
江彦城毫无思想准备,还没想好用什么措词掩饰,她已经转过身,“噔噔噔”下了楼梯,走出了后门。
江彦城站在楼梯口,望着那十六级木板的楼梯,怎么也想不明白,丁馥走这么陌生的楼梯,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呆立了好久,他才想起,忘了问丁馥三天后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