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丹霞“啪嗒啪嗒”脱下两只布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把两只白皙丰腴的脚丫子,“通通”伸进沟渠水里,一阵蹬踢,拍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
“哎呀,水好暖哟!真快活!你也坐下来呀!”
小伟整天在学校上课,脚并不脏,但他见妻兴冲冲的,不想扫她的兴,也把书本往田埂上一放,扒下鞋和袜,同丹霞并肩坐在沟渠边,把两只脚伸进清澈见底的流水中。
淙淙潺潺轻吟低唱般的沟渠水“啪啦啪啦”打着两人的脚背,温热舒适,劳作一天后的疲乏感顿时消失了。丹霞羞赧地把脸挨上小伟的肩,轻柔地道:
“瞧啊,小伟,瞧这一片山野,真好看!”
不怪丹霞惊喜地叫起来,展现在他俩眼前的景色真是美极了。
晚霞的余辉变成金黄金黄的,从晴和高远的天空中撒下千条万条闪闪烁烁的金线,仿佛给逐渐沉寂下来的田坝坡土,给郁郁葱葱的树林,给波光粼粼的小河流水,给绿茵茵悦人眼目的草坡,给正在拔节生长的谷种和蹿得人高的包谷秆,给炊烟袅袅的村寨,给偌大的广漠无垠的远山近岭,通通都镀上了一层橙红橙红的色彩。
“这里真好,是吗?”丹霞几乎是凑近了小伟的耳畔道。
“嗯,”许小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又幽静又美,真像置身在世外桃源之中。”
他说的是真话。摆脱了机械的、繁重累人的农田劳动,天天教书,他简直觉得轻闲极了。
“当真的,这里要比我和妈原先在的平塘乡间强。”丹霞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道,“那里啊,一年倒有近半年的时间下雨下雾,连空气都是潮乎乎的。我同妈两个女劳力,一年干到头,只得两千来分,连口粮款都不够,到年终结算,还要补钱。日子清苦得只想淌泪水。到了爹这里来,就好了!高坪寨上照顾我们,喂上了牛,一年多得一千多分,还有你教书得的强劳力工分。干一年,除了口粮款还能进几文。往常价,有爹的工资贴补开销,生活比人家强多了。”
“多亏了你爹。”
“也亏了你呀。跟你讲呀,爹给他们单位上提了,有招工机会,把我招进他们单位,协助他看好这备战电台。听说他们的头头答应了,本来看守这洞子,就该派两个人来的。”
“你当了工人,就会把我甩了!”
“除非是你。我甩你干啥?你没听说吗,你们民办教师将来要转成公办,你不就顺顺当当得工作了。”
小伟情不自禁地仰起脸来,心头暗忖道,当真是这样,当然是十分理想的了。只是,这日子什么时候到来呢?
“瞧,他们在向你招手哪!哎,你咋个没反应啊?”丹霞的手臂平举起来,指向一片平顺的水田坝子。
小伟定睛望去,远远的田埂上,高坪寨集体户的知青伙伴们,正向他俩一边挥手、一边“鸣吼噢唷”的叫喊着。小伟连忙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拉长了声气嚷嚷了一阵。
知青伙伴们匆匆在沟渠水里洗了脚,连绾起的裤管也没放下,就挥着告别的手势,朝寨子上走去。
是呵,他们不可能像小伟如此安闲自在,他们还得赶回去生火煮饭,淘米洗菜,能在天黑尽时端起碗来,已经算快的了。小伟熟悉这种清贫劳累的生活,婚前他过的不就是那样的日子嘛。
是的,同伙伴们相比,小伟真该满足了。生活是安定的,工作是有希望的,眼前已经摆脱了泥里水里、风里雨里的农活,就是知青们以后有机会抽调上去,也不见得能像他现在这样得到教书的长位置。
他还希求什么呢,他还巴望什么呢。他有了安稳的家,有了娇妻和可爱的儿子松松,他生活在一个景色秀丽的又几乎是与世无争的地方,他满可以就这么生活下去了。
丹霞湿漉漉的巴掌在沉思默想的小伟肩头重重拍了一下,陡地欢叫起来:
“松松,看啊,爸爸抱着松松来了!”
话没说完,丹霞利索地跳起来,光着两只脚丫,连呼带叫地顺着田埂跑去:
“松松,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妈妈亲亲你。”
小伟也乐了。他把脚从沟渠水里抽回来,一手拿起书本,一手提着四只鞋子,顺着长满嫩草的窄窄的田埂,朝怀里抱着松松、嘴里叼着香烟的老娄走去,心里满是甜丝丝的感觉。
要是时代不发生骤变,要是社会没有近年来的进步,要是生活仍旧照着原来的轨迹迈进,要是高坪寨集体户里的知青们没有纷纷离去,还是无形给小伟有着一面对比的镜子。小伟是会在这世外桃源似的环境里生活一辈子的。
至少他不至于提出离婚,至少他不会产生离妻别子的念头。
怪谁呢?
似乎该怪小何,是他在赶场时说的一番话,促使小伟下定了决心。
“怕你动心,怕你情绪受影响,本来不想告诉你。”在场街边的蔬菜摊摊后头,照例地寒暄几句过后,小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抿了抿嘴,看到小伟专注地望着他,小何舔舔嘴唇,接着往下道,“后来想想,我们兄弟一场,多少年了,这样做未免太不仗义,我决定还是跟你讲。”
“玩起外交辞令来了。”
“对你是适宜的。”小何冷冷地道,“我也要走了……”
“走?”小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里,同他一道来洒溪高坪寨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们纷纷地走了,离去了,有的上大学,有的进省城的工矿,没安排的,都在刮回城风的时候回上海了。他们占着两个条件,一、当地不曾安排工作,仍在务农;二、没结婚。这两个条件,小伟都没有。每送走一个伙伴,他的情绪总要有一次波动,总会在家里无人的时候,凭窗远眺那重重叠叠的大山外的世界。唯一聊可自慰的是,好友小何还留在这里。在知青中,小何的命运也算好的,地区师范招生时,他被招去读了两年书。毕业以后分回来,在公社小学校里任教,有了工资、有了购粮证。他还同一个女知青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长期寄养在上海外婆家。夫妇俩就在公社(近年来改为乡)小学校里当教师。乡场离高坪寨六七里地,小伟赶场,总要去夫妇俩的家里坐一坐。平心而论,尽管小何去念过两年师范,有中专文凭,工资并不比小伟高几块,日子也没小伟过得顺心。对比小何,小伟还可得点儿安慰。可现在,什么预感也没有,小何也要走了。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就只剩下了他最后一个。听到这消息,他愣怔了半天,眼神不知朝哪瞧,好容易稳住劲儿,憋出一句:
“走哪儿?”
“上海是进不了的。去她父母的家乡,”小何似乎看出了小伟心绪,故意淡淡地道,“南通,你是知道的,离上海很近,只隔着一条江。那里的学校,调令已经发来了。”
小伟有气无力地责备着老朋友:“你头一次跟我讲……”
“不是什么秘密,也不必四处张扬。”小何平心静气地道,“现在这种事太多了。你不晓得吗,在我们这批当年下乡还没走脱的知青中,近年来又出现了一股回归的潮流。有人开玩笑说,这也是否定‘文化大革命’。不过,这股回归的潮流,是一股潜流,悄悄地、想出种种办法、千方百计地回去。不是说嘛,人生在世,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位置。当你寻求到合适的位置时,也就确定了自己的价值。可怜的是,我们始终都没在这儿找到合适的位置,我们像被人甩上沙滩的鱼一样,给甩在这偏远山乡的夹缝里。哦,你是不同的。”小何察觉了小伟骤然变了的脸色,迅疾地转了话头:“你在这里有一个安定舒适的家,你的儿子松松都读书了。他……”
场街上喧嚣的声浪把小何的嗓音淹没了。小伟连瞅也没瞅小何一眼,转身就步入了拥塞的人流。
他不知道自己在场街上干了些什么,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备战电台边的家中来的。他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吗,多少年来人们都是这么说的。确乎也是这样,建在备战电台桦林边的四间砖瓦房的家,要比高坪寨上的农民家庭,甚至比乡场上,区镇上的居民家庭,条件都好多了。原先计划中的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件一件都如愿了。丹霞被招了工,协助她父亲看守备战电台。小伟随着洒溪学校由民办转为公办以后,自然得了工作,有了购粮证。在这个家庭里,唯独丹霞的母亲是农村户口,不过这已不碍事了。相反,在实行责任制以后,高坪寨上划给她一大块责任田土,一家人在这块田土上栽种蔬菜,种果树,一年四季的新鲜菜吃不完。日子过得顺心极了,家里不仅新打了一整套家具,还像城里人家那样,买来了洗衣机、电视机。
这样的家,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要小伟挑剔,也说不出几点来。只是,小伟的心头常常浮起空泛感来,总觉得自己生活的范围太狭小了,生活的天地太狭小了。每天,他的生活就是从桦林边走到乡村小学校,再从小学校回到桦林边来,酷暑寒冬,春去秋来,风雨无阻,每天两回。回来之后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责任田土,帮着干点儿活,想干多少干多少,因为家中有的是拿着国家工资的闲人。星期天可以去赶场,见见各式各样来自四乡八寨的农民们的脸,去七里路,回来七里地。哦,山野的世界是多么广阔,大山外的世界又是多么丰富多彩。而他,却只能生活在深山旮旯的这个小小的夹缝之中,从青年不知不觉走入中年,又慢慢地一年一年衰老。他同丹霞和儿子松松一道去上海探亲,上海热闹、上海繁华、上海的生活充满了新的色彩,他们不容易来一次,住了两个多月,带的钱用光了,也就回来了。这里,备战电台桦林边的四间砖瓦小院,才是属于他的位置,而他的价值,也就确定了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寻找。尽管山乡小学校的教育质量很难提高,尽管有消息说备战电台几乎已被人遗忘,他和老娄一家人,还得在这里寻找自己人生的价值。其实他们都没怎么去寻找啥看不见摸不着的价值,他们只不过是在这里安澜无波地打发天天如此的日子罢了。
起先,小伟订一些杂志看,兴致颇浓地守在电视机旁从头到尾看所有的节目。近年来,杂志他不订了,难得一回地坐在电视机旁。看杂志也好,看电视也好,都会惹起他的思乡之情,都会使他想起山外头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生机勃勃的世界,都会刺激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中东局势也好,两伊战争也好,那些穿梭不息外交活动也好,与他许小伟何干呢,他还得在这荒僻乏味的山沟沟里生活下去,生活一辈子。
所有这一切,都只因为他娶了丹霞,因为他成了老娄家一分子。
要摆脱这一切,要投身于强烈地诱惑他的生活,只有一个办法,一个办法……
不是有很多知青为回到城市,闹离婚,办假离婚手续,甚至想出种种荒诞不经的手段,钻头觅缝地达到自己的目的嘛。也没多少人谴责他们,相反,讲起来,人们还挺客观的。
如同染料浸在水里,色彩渐渐地向着四面扩散一般。一旦脑子里出现了这种念头,就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鲜明、更固执了。
小伟曾经以为,一旦他深思熟虑的念头讲出来,丹霞非同他大吵大闹不可。她会骂他昧良心,她会怒斥他日子过好了就忘记当初,她会拼命撒泼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她会哭、会嚎啕,会叫松松以父子之情来感化他,会……小伟设想种种可怕的情形。
结果呢,啥都不曾发生。
桦林边四间砖瓦房里的生活,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平静。
只是家庭中的气氛变了。老娄和岳母几乎把他视为路人,阴沉着脸,几天里也不同他讲一句话,也不瞅他。而当他闷头抽烟抽得嘴舌发涩,啥滋味都品不出来时偶一抬头,又明明看到老娄或是岳母用眼角窥视他。儿子松松也避开他了,看到他都不喊,还气鼓鼓地朝他瞪着眼。从他提出那句难以出口的话、第二天就同他分房睡的丹霞,尽量回避着同他见面。吃饭的时候她也不坐到桌边来。
这是小伟不曾想到的,更是不曾预料到的。连续过了好几天这样几乎窒息人的生活之后,丹霞陡然把协议离婚书放在他眼前了,并且在第三页的后头,先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除了丹霞在隔壁抑制着的啜泣之外,四间砖瓦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想必是一家人商量好了,特地给他俩制造了这么一个机会。
小伟颤抖地抓起了丹霞丢在桌上的几张纸,他的泪水糊满了眼眶,纸上写些什么,他都看不清楚,他也无须看清楚,他的要求本来就很低,只要答应离婚,他什么都不要,只要有让他暂时在乡村小学校搭铺的被窝垫子,只要自己的换洗衣裳,儿子的生活费用,他甘愿承担。签不签字呢?事情到了这一步,字总是要签的,他已经没有勇气耐性在这里落寞孤寂地生活下去,他将要去走自己的路,他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虚掷在这块土地上,陪伴着至今他还不曾进去瞅过一眼的备战电台。他常常怀疑,那山洞里的电信通讯设备是不是还适用于今天,那是六十年代安装的,今天已是八十年代了,电子微波技术发展神速,即使能用,那里面的东西想必都落伍了吧。
是的,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为了他的未来,为了在生活中寻求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他非得离开这里不可。老娄、岳母、丹霞和儿子松松不会理解他的背叛,他们也许永远不会理解,也许,到松松长大以后,他会理解自己的父亲,但那是遥远的未来的事了。
眼下他只能顾到自己的离去。
哪怕他离去之后还不知将在哪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哪个岗位上显示自己的价值。他还得走。
小伟抓起了沉重的钢笔,笨拙地在协议离婚书的后头,署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