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之夜
孙学明恨死了自己的手机,因为这个小巧玲珑的东西此刻成了传播恶音的工具。
他听到周宁十万火急地说:你在哪里?快来啊,我们让人扣下了,离香日德农场不远的一座山上,你们会看到一堆火……
他听到张文华大义凛然地说:别叫孙学明来送死,我跟他们拼了。
他听到刘国宁恐慌万状地说:我服气,绝对服气,行了吧?
孙学明大吃一惊,心想看样子土匪正在给他们上刑呢。他说扎西警察,你是藏獒支队最勇敢的藏獒,你身上有枪没有?有?那好,你跟我走一趟,我的朋友遇到坏人了,我得赶快去解救。
扎西警察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去解救?
孙学明说:现在,马上,就走。
扎西警察说:再喝一壶茶,再吃一点肉,吃好喝好咱们再走。
孙学明说:人命关天,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说着拽起扎西警察来到了门外。
天已经黑了,繁星满天。风在高高地吹,车在快快地跑。孙学明心说这里是班禅额尔德尼光耀过的地方,大师你可要保佑周宁他们几个平安无事啊。我们是来寻找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的,这是大师祖上的法宝,千万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快开。孙学明爆炸了似的喊。
一出香日德镇,就有汽车跟上了我们。我们从反光镜里看到,那是一辆白色巡洋舰。紧接着我们就发现,白色巡洋舰不是跟踪而是追撵。我们的速度加快了,快到性能极好的日本巡洋舰追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追上我们。
巡洋舰横在了我们前面,我们不得不停车。张文华首先下去,朝着巡洋舰挥挥手:干么呀,挡住我们?没想到从巡洋舰里一下子出来了八个人,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坐进去的。
为首一个大胖子喊道:下来,下来,都下来。
张文华下去了。周宁下去了。刘国宁下去了。我也下去了。我们都很紧张,不知道遇到了哪路人马,是不是半路剪径的强盗?是不是图谋报复的盗墓贼?天色已经黑暗成墨了,四周没有人踪兽迹,除了我们四个手无束鸡之力的旅人和八个力大如牛的歹人。
八个歹人虎视眈眈地围过来。其中一个攥着酒瓶,声音响亮地吞了几口,砰的一声把酒瓶摔碎了:我今天跟他们拼了。
怎么办?大家都知道跑是来不及了。
张文华幻想道:要是在北京我找一帮哥儿们灭了他们。
周宁心说:在古代可不是这样,旅人走在唐蕃古道上,遇到强盗,强盗问你是干什么的?旅人说我们是找魂儿的,谁给我一个魂儿,我给他一千两银子。强盗说我给你一个魂儿。旅人问你的是什么魂儿?我原是强盗,我要的可是强盗的魂儿。强盗一听,转身就走了。
歹人已经到了跟前,八个人撕住了我们四个人。
张文华说:朋友,朋友,有话好好说,山不转水转,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呢。
有个歹人说:话要好好说,也要慢慢说,走,山上说去。
我们被撕扯着,绑架到山上去了。
孙学明没想到,火烧眉毛要去援救朋友的时候,他们乘坐的北京吉普突然抛锚了。司机张长寿爬上爬下地检查了半天也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孙学明心说该死的喝茶,我们干么要来喝茶?我们跑了三个小时就为了喝几碗茶。而扎西警察还一个劲地说不远不远就到了就到了呢。他们是什么时间观念?更糟糕的是我们明明知道是浪费时间还居然听话地跟他来了。来了就出事,朋友遇难了,他却陷在这里寸步难行。真要是出了人命怎么办?连报仇也不知道找谁去了。
孙学明推搡着汽车,推不动就大声说:扎西警察你听着,班禅大师来过这里没有?
扎西警察说:来过来过,就在这个地方,扎起了三十里帐篷。
孙学明说:那他怎么不保佑我们?
扎西警察说:就保佑,就保佑。他意识到自己是个藏民,同样也是藏民的班禅大师不保佑他的朋友,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使劲拍着北京吉普,着急地说:老马老马,上路上路。
孙学明后来一本正经地说,这时候他仿佛听到班禅大师在天上轻轻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让他们受点苦吧,找到人头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过了一会又说:当然我也不能让扎西警察一直羞愧着,他请朋友来家里喝茶,毕竟是好人做好事嘛,走吧。
北京吉普突然就发动起来了。
扎西警察看看驾驶座上脚踩油门的司机张长寿,又看看自己的手,吃惊地说:我这是给班禅上过香的手,拍了一下,马达就轰隆隆响起来,真神了。
又一次上路了,风驰电掣。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班禅山的山顶。周宁不抱什么希望地拨打孙学明的手机,一摁键钮,居然通了。
孙学明他们赶到时已是午夜。
一看山顶上喝酒的场面,孙学明长舒一口气,接着就气吞山河地吼了一声:我也来奉陪,喝。
信仰之野佛梦滩
一进入香日德农场的地界,苍黄大地便浓绿起来。一排排防风林带一任蔓延,厚实的庄稼毫无遮拦地走向视域之外,让人吃惊,它长得怎么这么好?风里饱和着麦田的清香,渠水酒一样清冽,麻雀如走浪之草——哗啦啦,哗啦啦。这就是佛梦滩,九世班禅睡过觉的地方。
佛梦滩在没有班禅佛的足迹之前,不过是一片生长着骆驼刺的戈壁,方圆十一万多亩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红柳树。后来,树多起来,也有了庄稼,人们都说,这都是靠了佛荫的缘故,而形成巨大佛荫的不光是班禅佛,也有班禅佛的追随者。
张文华就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活佛是如何在香日德农场获得圆满而升入天界的。
此佛原来是青海湖北岸金银滩白佛寺的喇嘛,叫嘉央恩保,意思是蓝色的文殊。蓝色的文殊说自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后裔,言外之意便是他认为他是最正宗的吐蕃人而很多他周围的藏民都不是。这些藏民要么是吐谷浑人,要么是古羌人,要么是西夏人,要么是蒙古人,或者是吐蕃人和上述民族的混血。这个问题在藏土腹地并不重要,但在青海湖环湖地区这个古代汉藏交界、蒙藏交叉、羌藏交汇的地方,却显得有点重要了。它说明蓝色的文殊具有十分古典而且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的民族意识,这种意识又因为他是喇嘛而转化成了坚强的宗教精神。因此在所有那些对宗教带来伤害的年份里,他都是一个最有韧性的义务护法神。
1958年民主改革时,有人三番五次动员他参加县政府的领导工作。他觉得喇嘛就是念经,政府的事情管不了也不能管,参加了两次会议就再也不去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不让他念经他偏念,不让他拜佛他偏拜,拼了命要保护白佛寺不遭砸抢。造了反的藏民学生把他押赴刑场,假装要枪毙他,他视死如归,大声地念着六字真言。几个青年当权者(蓝色的文殊从来不承认他们是正统的藏民),喝着酒,随便商量了一下,就判了他无期徒刑,押送到香日德农场劳改去了。
到了农场,蓝色的文殊才知道自己来受苦的这个地方就是佛梦滩。好啊,他高兴哪,内心生出大欢喜。从此以后,他热爱劳动,热爱吃喝,天天笑着念经,夜夜梦里念经,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的墙上或者地上画个无量光佛(他是个运用线条的天才,作为艺术同行,张文华对此由衷地佩服),高声唱着念经。这样过了十五年,有一天农场的管教说: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他说:念经。管教又说:世道变了,你现在自由了,可以出去念经了。他说:世道变了经不变,反正是念经,我哪里也不去了。
蓝色的文殊没有走。在自由的时间里,他从五十公里外的柴达木河边挖来草皮,在佛梦滩西边的荒山上,像铺草坪那样,铺出了一尊二十米高十五米宽的无量光佛。这是一尊活着的无量光佛,生命的绿色茁壮而生,在夏天的阳光里,越来越茂盛了。但是绿佛不幸,草神有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群羊,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啃光了所有的草。等蓝色的文殊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他只好盘腿趺坐,为那些逝去的无量光草念经超度。
后来,他又在田野里种出了一尊一亩五分地大小的无量光佛,春天的嫩苗,夏天的青枝,秋天的金麦,大地上的佛像随着季节变幻着衣装。蓝色的文殊就睡在佛足前的草堆上,昼夜守护着,仿佛已是心满意足了。然而是庄稼就得收割,农场有人来找他了:我们划给你最好的水浇地,让你种出佛爷来就已经不错了,现在麦子熟了,地我们要收回了。蓝色的文殊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给麦佛磕了头,念了经,远远地去了。等他再回来时,那些曾经是无量光佛的麦穗麦秸,已经被捆绑到马车上,拉走了。蓝色的文殊知道它们去了麦场,在那里它们将被打碾成粮食,然后装进缝缝补补了许多次的麻袋,运往城市的机械化磨房。
草的佛爷是短暂的,麦子的佛爷也是短暂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佛爷就都是短暂的么?蓝色的文殊不相信,他把眼光盯在了树上,他开始育苗栽树。五年以后,佛梦滩的土地上,出现了一尊青杨组成的无量光佛。他很大,大得只有站在山上才能看清楚,正所谓远看是佛近却无了——禅境哪。荒原上的牧民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喇嘛一个肉身的所为,他们相信是天赐——无量光佛降临人间了,他变成了树,变成了生命永恒的流淌,他再也不会消逝了。
张文华正是听说了绿树葱茏的佛像的壮美,才来到香日德,认识了嘉央恩保——蓝色的文殊。那已经是1988年,蓝色的文殊苍颜白发,用一双红柳根一样苍劲、温泉水一样暖和的手,摸着张文华的头顶说:你问我的年龄么?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佛。张文华说:你不就是佛么?蓝色的文殊摇摇头说:我还有苦生灵的来世,我不是真佛。
一年后,蓝色的文殊圆寂了。信徒们都说:他就是佛,他没有苦生灵的来世,他转了世还是佛,他已经在天上了。
张文华有一次去青海湖北岸的金银滩寻找远古的岩画,路过白佛寺,走进去打听嘉央恩保。有个老喇嘛告诉他:蓝色的文殊还活着,上个月我还在香日德的佛梦滩见过他,他已经九十二岁了。张文华说:不可能,他的确已经不在人世了,香日德只有树的佛,只有青杨组成的无量光佛。老喇嘛说:那就是他了。
他真的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后裔么?真的就是最正宗的吐蕃人即原始藏民的传人么?张文华曾经问过蓝色的文殊在香日德劳改农场的难友、西宁市大通县东峡广惠寺的活佛白玛多杰。白玛多杰说:是的,是的,他有人头鼓,他肯定是的。
这是张文华第一次知道人头鼓,知道人头鼓是吐蕃人的古老标志,所有吐蕃人的真正后代,都是人头鼓的膜拜者,都是在人头鼓的响声里拥有灵魂和最终送走灵魂的。
广惠寺的白玛多杰活佛也是一个人头鼓的膜拜者,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不是吐蕃人的后代,而是吐谷浑人和汉人的杂交。他是个性格开朗、精通历史的僧人,当他告诉张文华他的名字是莲花金刚的意思的时候,马上又说:莲花金刚是指引方向的菩萨,吐谷浑人都是莲花金刚的变化,他们在被吐蕃人兼并的时候,以自己丰裕的日常生活用品,给落后的吐蕃人指出了一条走向文明的道路,那就是同东方的汉人和西方的波斯人建立一种除了战争以外的商贸关系。这是一条通往文明与享受的道路,它使吐蕃很快有了丝绸,有了审美的企图,有了模仿丝绸和织锦的地毯,吐蕃人的日子富丽堂皇起来了。
张文华当时并不知道莲花金刚的说法和许新国的观点不谋而合,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只是开玩笑地说:了不起啊,吐谷浑人。莲花金刚,指引方向,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能不能给我指个方向,看我今后的路子怎么走?
莲花金刚摇晃着宽厚的大手说:我不给人算命,我是巫圣大黑天的代言人,我只能占卜国运和神意。
张文华说:国家好了个人就会好,反过来说,个人好了国家才会好,你就给我打一卦吧。
莲花金刚神秘地一笑说:不能了,我的人头鼓丢了。
在张文华眼里,莲花金刚是个全知全能的佛爷,尽管有时候显得有点故弄玄虚。从农场一个酷爱绘画的管教那里张文华了解到,当初莲花金刚之所以来香日德农场劳改,也正是由于他太能耐太聪敏了,把领导人的肚肠一眼就看透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1966年的早春二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就要来临,谁也不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告诉所有他认为可亲可敬的人:要乱了,要乱了,天下要乱了,还不赶快准备好?该烧的烧掉,该藏的藏掉,千万不要乱说。友人说:你首先不要乱说。他说:我是指路的金刚,说不说都一样,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了。
他的友人中有一个是大通县的县委副书记,他见了就说:索南朵啊索南朵,你原来叫索南朵,后来青海解放了你就改名字叫索南解放,再后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你又改名字叫索南爱国,过几个月你还要改名字,叫索南卫东。他一把抓起索南书记的手摸了摸又说,你的手已经变硬了,你要打人了,你打人千万要小心,别往死里打。
又见了一个熟人,是林业局的局长,他说:快跑,你要做鬼了,你赶快跑。
不久他的预言全部得到了验证。在批斗牛鬼蛇神的大会上,跪在地上向毛主席请罪的林业局局长后悔地说:莲花金刚叫我跑,我为什么没跑呢?我这个人哪,就是不听好人言。主持批斗会的索南卫东突然想起莲花金刚对自己的预言,心里不免一惊,又恨又怕地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要是以后继续乱说下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怎么进行到底?
就在这天晚上,莲花金刚被造反组织东方红战斗队抓了起来。他一脸奇怪的样子,一再地说:你们怎么今天来抓我?我算好的是明天晚上来抓我。他被关在大通县监狱里,和几个死刑犯一起度过了1967年的春节。正月十五这天,他突然号啕大哭,他说我看见广慧寺没有了,众佛之家没有了,佛像变成土了。
两个月以后,他的幻觉变成了现实,从西宁来了一帮红卫兵,伙同当地的造反组织东方红,怀着无产阶级的满腔仇恨,砸毁了广惠寺里的所有佛像,然后一把火将偌大一座寺院烧成了灰烬。
广惠寺俗名郭莽寺,藏名赛库合寺,因为是青海大寺佑宁寺的大喇嘛赞布端智嘉措创建,又叫赞布寺,建寺于1622年或者更早,有显宗、密宗、时轮、医学四所经院。主寺活佛敏珠尔于1665年被五世达赖敕封为敏珠尔诺门汗,从此,敏珠尔可以转世了。二世敏珠尔1726年被朝廷迎请到北京,受到雍正皇帝的礼遇,并立刻成为清王朝的驻京呼图克图,地位崇高得如同上了九天,寺院也因此一再扩大。1731年,雍正皇帝颁赐广惠寺寺额。广惠寺在经学上师尊西藏哲蚌寺,两寺的关系密切而绵长,其收藏并经历代敏珠尔活佛阐释过的论述藏区地理的名著《世界广论》是一部国宝经典。在《世界广论》的讲读声里,更有造化的还是广惠寺的医学院,治病救人尤其是治疗包虫病的声誉覆盖青藏两地,远达印度、尼泊尔。
就是这样一座如意宝刹,在莲花金刚噩梦般的预言里,从大地上消失了。这时候的莲花金刚已经被造反组织判了十五年徒刑,绑缚香日德农场劳改去了。开水渠,种庄稼,打土坯,盖房子,栽树,挖沙,继续卜问国运和神意,当然是偷偷的。据说他成功地预言了林彪的垮台,预言了自己将在四个魔障(“四人帮”)被佛法降伏之后获得公开卜神问卦的自由。
的确如此,莲花金刚和他的难友蓝色的文殊一样,没有刑满就被释放了。他回了一趟五百多公里以外的大通县,在连破砖烂瓦也没有了的广惠寺遗址上,露天睡了一个星期,然后又回到了香日德的佛梦滩。他在一座据说是班禅讲过经的荒丘上垒屋建房,把一个破脸盆权当人头鼓,当当当地敲着,定居下来了。房屋简陋得挡不住雨雪风霜,但是不要紧,他说我在佛在。他在房屋前的平地上用石头镶嵌了广惠寺的汉文和藏文,扛来废弃的电线杆,树起经幡,天天都是经声佛语。
张文华认识莲花金刚的时候是1988年夏天,金刚之躯正在生病,发烧发得一米之外就能感觉到他的滚烫。张文华给他退烧药他不吃,他说他已经知道神的意思了,让他难受几天,让肉躯之火把他身上的病毒全部烧干化净,他的病就会好了。
果然两天后他退了烧,他吃着牧民们送来的糌粑,对张文华说:你给我画张像吧?张文华画了一张,莲花金刚十分喜欢,却没有自己收藏的意思。张文华说:是我画的不好?他摇摇头说:你把我画成人了,其实我是佛;你把我画成佛了,其实我是人。你把我画得再好,也不是我,越好越不是我;你把我画得不好,就更不是我,越不好就越不是我。不是我,那他是谁呢?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留在我这里就更没有人认识了。画像你留着,你要是没钱花了,就卖出去,就算是我摸过你的顶了。
这幅素描后来被张文华带到了北京,有个日本佛教徒在他的画展上看到了它,惊喜地说: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我从来没有见过画得这么逼真的菩提达摩。这位日本人问张文华:此画卖多少钱?张文华说:不卖。又问道,你怎么说我画的是菩提达摩呢?我画的是一个现世高僧,他还活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叫莲花金刚。日本人笑道:你别开玩笑了,我收藏了中国古代的六幅达摩祖师像的真迹,我还能看走了眼?
张文华寻思,这个名叫白玛多杰,号称莲花金刚,生活在荒凉的佛梦滩的藏族活佛,莫非就是菩提达摩的化身?于是他思念莲花金刚,思念在香日德荒原和莲花金刚一起度过的日子。
思念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另一件事来。有一天,他要莲花金刚详细说说自己劳改时的感受,莲花金刚避而不谈,倒是给他说起了一个基督徒的故事:
郑州基督会堂的牧师张彼得,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押送到香日德农场,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说:我从来没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我要从这里走向以色列,据说这个地方来过一个圣人,有人梦见了他,他梦见了谁?——大卫王家的后裔,以色列人的君王,奉父圣名来到世界,当受万众的赞扬。
张彼得逃跑了,当然会被抓回来。抓回来再跑,跑不掉就大声念叨:骷髅地,今犹寒,每瞻望,泪不干,多少人都愿享清福,为主舍命有谁愿?十字架,血未干,魔鬼的计谋越来越凶险。多少灵魂被吞咽,有谁同情有谁怜。
他十一次逃跑,十一次被抓回来。之后就不是逃走而是出走,不是抓回而是找回了——管教们已经意识到,这个虚龄七十七岁的老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以为是走向以色列的,所以他肯定不会真的走向以色列,他肯定还会走回来,只要肚子饿他就会走回来。管教们之所以还要去找,主要是想给上面有个交代。上面要是知道了就会说:一个判了刑的罪犯怎么能随便在监狱外面乱跑呢?是的,不能,所以我们把他找回来了。
老基督徒得到了管教们的同情,自由多了。有一次年终审讯(这是例行公事,每年对每个犯人都要搞一次,就好比监狱外面各单位的年终考核),提审张彼得的时候,管教们说:其实我们也知道你没有罪,但是徒刑不是我们判的,你还得在这里委屈下去,再过一两年,我们给你上报减刑材料就是了,你别着急,好好活着,争取活到一百岁。老基督徒潸然泪下,连连摆手,颤颤抖抖地说:我的罪比头发还要多,无数罪孽追上我,罪孽刑罚怎能免除?恳求你们拯救我,千万别把我放过。审讯他的人面面相觑:这人怎么了?说他无罪他反而跟你急。那就当他有罪吧,就把他关起来和别的犯人一视同仁吧。他很高兴,从此再也不逃跑了。
张彼得1975年就解除了劳改,动员他走的时候,他几乎愤怒地说:我罪极重,应当沉沦;我罪极重,污秽可憎;我罪极重,如浪翻腾;我罪极重,魔鬼缠身;我罪极重,尚可蒙恩;我罪极重,主恩最深。他不走。硬要让他走的时候,他又说:我要从这里走向以色列。第二天他就失踪了,管教们说:等着吧,过两天他就会回来。
管教们错了,他这次是真的走了。他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身上吃的喝的用的什么也没带,只能是走向死亡而不是走向以色列了。或者,他的以色列不过是一种精神天堂的符号,对他来说走向以色列就应该是走向生命的终结。
一个星期后,农场挖沙盖房的劳改犯在香日德西边的沙漠里发现了张彼得的尸体。
莲花金刚说:张文华你知道张彼得为什么死在了沙漠里?因为九世班禅当初流浪香日德的时候说过,一看见沙漠就想到死了,死就死吧,沙漠最干净。
张文华说:你说得有点玄了,但我理解这是基督教的东方精神,和佛教的视死如归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走向诺木洪
走在前面的切诺基停下来等我们。早风的劲吹让周宁和张文华的头发如同萋萋荒草。我们的北京吉普直撞而去,戛然一个刹车,孙学明抢先出去,问道:怎么不走了?他这时已经有所清醒,知道赶路比找商店买酒要紧得多。
张文华说:往里拐就是佛梦滩的中心,我得去看看好朋友莲花金刚。
孙学明说:不行,你们不是说有一峰发情的美驼追着两峰同样发情的母驼去了诺木洪么?咱们也得追,尽管咱们不发情。
张文华说:不可能不行,路过这里不去看朋友,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家?再说莲花金刚肯定已经算到我要来,我要是不去打个招呼,这一路就别想顺利,他会念咒。
孙学明说:让他咒吧,咱不怕,我是个福将,没有什么困难会难倒我。
周宁说:能顺利则顺利,咱别自讨苦吃,要是找到莲花金刚给我们打一卦——人头鼓到底在哪里,我们不就省劲了么?
孙学明晃晃脑袋说:这个想法不错,磨刀不误砍柴工嘛,看样子我真是喝多了。
我们上车拐进了路边的岔道。岔道两边一边是乍黄还绿的麦地,一边是干枝梅丛生的原野。我们颠簸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看见了莲花金刚的广惠寺。荒丘上的寺庙已不是最初的狭屋陋室,汉藏两种文字的广惠寺的寺名也已经由地上的石头变成了烫金的匾额,满眼的经幡猎猎飘摇,两排十六个彩色的木质经筒在风中静静转动,金幢高耸,石阶陡立,信徒们的捐赠早已使这里旧貌换新颜了。四条狗懒洋洋地卧在寺前的空地上,见了我们爱理不理。有个少年喇嘛从门里走出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除了头大如山的王潇潇,我们都走下车来。张文华从狗鼻子底下跨过去,喊道:指引方向的菩萨,我来了。
少年喇嘛问道:你找谁?
张文华说:莲花金刚,我的朋友。说着飞快地蹬上台阶,走进庙门,转了一圈又出来,没有啊,怎么没有啊?莲花金刚,白玛多杰,我的会打卦算命的朋友哪里去了?
少年喇嘛说:师傅去了诺木洪。
张文华问道:去诺木洪干什么?
少年喇嘛说:师傅说他听到有人敲响了人头鼓,师傅说这面人头鼓应该是他的本尊巫神大黑天的,师傅说诺木洪有佛事,他看到三个川西来的喇嘛紧赶慢赶去参加了。
赶紧走。我们已经打听到了运送海螺的骆驼,现在又打听到了三个川西喇嘛的行踪,又听说了人头鼓。人头鼓的声音无限伟大,远远地把能够预知未来的莲花金刚吸引走了。我们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走,连头上套着磨盘的王潇潇也在车里喊道:赶紧走吧,迟了就没戏了。
荒风送爽,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我们的两匹骏马插翅飞翔。
又是大戈壁,没有人踪兽迹的大戈壁,死了一般沉寂。
孙学明已经完全清醒了,瞪起两眼望着窗外,突然喊起来:就是在这里,停车。车停下了,他又喊:快开,撵上他们。
我们的北京吉普超过切诺基,拦住了周宁他们。大家都跳下车来。我问道:你看见了什么?是骆驼?还是三个川西的喇嘛?
孙学明说:就是从这里,拐进去六公里,有干尸。
张文华说:佛眼,绝对的佛眼,能看见六公里以外的干尸。
孙学明说:我要是真有一双佛眼,用得着这么辛苦地寻找人头鼓?
孙学明告诉我们:干尸的出现是1958年,诺木洪农场第二作业站在开垦荒地时,挖出了一具古代武将的干尸。干尸完整无损,肌肉已经风干了,丝丝缕缕的头发和胡须宛然如生,胸部有伤,伤口中塞了一块绿色丝绸,华美的图案上染濡着血迹。死者身着黄色织锦缎面皮袍和护身软甲,腰里佩系着皮带,皮带上嵌有玉石,脚穿长统皮靴,头戴红翎皮帽。尸体用羊毛毡包裹。殉葬品有马尾、鞍蹬、角质弯弓、箭壶和十一支精致锋利的箭镞。更重要的是,干尸的两腿之间,有一个镶了金边的人头鼓。这面鼓现在就收藏在海西州(青海湖西部即柴达木地区)博物馆里。还有一个鼓槌,是用人的小腿骨做的,说明这面人头鼓是槌敲而不是手敲。
孙学明说:有人根据他的脸型和武器装备说他是战死在疆场上的蒙古武将,有人根据他的穿着打扮说他是吐谷浑人的战地指挥官,有人根据殉葬的鼓槌和人头鼓说他是吐蕃人的护法元帅,还有人说他是古代羌人的部落首领,后来投降了吐谷浑,又去打别的羌人部落。而我认为他是个苯教僧人,他奉了吐谷浑巫圣大黑天的命令,前去武装传教,或者护教,结果遭到了佛教徒的杀害。要知道,佛教在藏土代替苯教的过程是漫长而残酷的,直到佛教基本吸纳了苯教的主要内容,残酷的对抗才算平息。这期间包括了吐蕃对吐谷浑的吞并和溶解,吐蕃之所以允许吐谷浑邦国的存在,主要是吐谷浑的教主巫圣大黑天对他们产生了和印度佛教的密宗教主莲花生一样的魅力。
孙学明又说: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挖出干尸和人头鼓的地方后来有了人群——布尔汗布达山里的牧民来这里建起了定居点,诺木洪农场有些不愿意回家乡的劳改就业人员在这里盖起了房子和干打垒,还在服刑的罪犯的家属们连营业执照都不需要办理就开起了饭馆、旅社和商店。那里差不多已经是一个荒原小镇,名叫干尸垣,是老百姓自己叫响的;那里有一座小寺院叫嘎巴拉寺,嘎巴拉就是藏语骷髅鼓的意思;那里是诺木洪最有宗教情趣的地方,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要去,过往的喇嘛包括三个川西喇嘛要去,那个先知先觉的莲花金刚肯定也要去。
周宁哈哈笑了:现在只要是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快行动。大家这才从洗耳恭听中清醒过来,钻进汽车,奔向了六公里外的干尸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