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去插队落户的途中。当时是在草场门码头,那时候这里还是上船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码头,围了一大群人。那些天啊,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永远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告别的哭声。成批的知青即将上山下乡奔赴农村,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撒向广阔天地。是父亲送我登船的,我姐和母亲眼泪汪汪地要送,父亲拦住了她们,说那么多东西,你们女人拿不动的,还是我去。我姐和母亲就抱在一起哭起来,她们也过来拥抱我,鼻涕和眼泪都弄到了我衣服上。
父亲说:“有什么好哭的,老四说走就走,大家高高兴兴,好不好?”
我姐说:“以后谁帮老四洗衣服?”
我不在乎地说:“这还不简单,自己洗。”
父亲说:“就让他也锻炼锻炼,都二十岁出头的人了,他什么时候自己洗过衣服。”
她们还是哭,父亲有些不耐烦,我们就出发了。走出去一大截,我想起还没有说再见,就回过头来,对母亲和我姐挥手。她们已经不哭了,呆呆地看着我。我对她们挥手,她们也对我挥手。
父亲说:“你妈老盼着你长大,真长大了,要下乡,又舍不得,其实下乡又有什么大不了。”
那时候知青下乡,是一窝蜂,谁也跑不了。自然是什么样场面都有,什么样的心情都有,有哭着舍不得走的,把下乡当作了世界末日,有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的,把去农村看成是去天堂。我呢,当时谈不上伤心,也谈不上高兴。眼看就要分手了,父子之间一向没多少话可说,我们一路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准备坐公共汽车,我们的东西太多,公共汽车太拥挤,父亲就说还是走着去吧。幸好事先带了一根扁担备用,一路上,父亲抢着要挑行李,我说我来挑,他说有你挑的日子,有劲留着以后用,现在别跟我客气了。我不愿意和他争,我的个子比父亲大,也比他结实,两个大男人在大街上争来争去,实在没意义。反正时间充裕,走走歇歇,到草场门码头,已是可以登船的时间。
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哭喊,听不清她喊什么,几个人围着她,想把她搀起来。人很多,很乱,我拎着两个大包裹,从人群中挤过去,很费力地上了船,站在船舷上,想对父亲挥手告别,可是他已经转过身去,手上拿着那根扁担,正往人群外慢慢地走着。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默默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他走到堤坝上,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的船,我又对他挥挥手,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他眼睛近视,看不太清楚。他就这么站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的船。终于开船了,他还站在那不肯离开,突然举起手来,对着我们的船胡乱挥手。
接下来,船沿着外秦淮河,进入了长江,面对宽阔的江水,我们的心情立刻好起来。当时我们这些知青并不知道前途会如何,正是黄昏时分,没有人在意落日景色,大家都被长江大桥的雄姿吸引住了。那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大桥,那时候,这条钢铁巨龙刚建好,刚开过庆祝大会。我们没想到第一次看到大桥竟然是这种方式,是从船上,而且还要从桥底下通过。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很兴奋,有人欢呼,有人唱了起来。我们的船鼓足马力驶过去,越来越近。我仰起头来,看着那巨大的钢梁,看着钢梁上的铆钉,远远地有火车过来,轰隆隆开了过去。
大桥越来越远,我们离家乡也越来越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阿妍。在这之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桥跨跃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大桥上。大桥渐渐消失了,人们纷纷回到船舱,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船尾上,仍然站着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花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蓝围巾,孤伶伶地站在那,好像还在看那已经消失的长江大桥。她终于缓缓地回过头来,仿佛早意识到有人正在注视她,不经意看了我一眼。我们的眼神于是不期而遇,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阿妍只是当时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眼睛移开了。我却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眼珠子像两粒上了膛的子弹,只要一扣扳机,立刻就会发射出去。
刚刚告别了家乡,我们谁也没有流露出伤感的意思。那时候还来不及伤感,大家都沉浸在刚独立的兴奋之中。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有些眼熟,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我的做法显然太过分了,眼睛像苍蝇一样叮在阿妍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开。大约是被我放肆的目光弄得有些迷惑,阿妍很快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还在死死地盯着她看,连忙再次把眼睛移开。她并没因为我的冒昧无礼生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冒昧无礼。看来我们注定是有缘分的,事先谁没有想到会这样,都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短短的一瞬间注定了永恒。连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当时为什么会有如此夸张的举动,在此之前,我从来也没有对女孩这么投入过,甚至从来都没有仔细注视过一个女孩。阿妍从我身边缓缓地走了过去,临下船舱,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条船上到处都是知青,阿妍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说消失就消失了,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们的船速很慢,要多慢有多慢,那是地道落伍的老牛破车,和今天电影上看到那种新式气垫船相比,简直就好像一个蜗牛在爬,不过那时候却觉得很快,觉得是乘风破浪。船上的噪声特别大,好像是一头野兽在不停地咆哮着,江风也特别大,在什么地方也躲不了,吹得人浑身上下到处哆嗦。可是再冷,我也不愿意进船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情不自禁地在寻找阿妍的踪迹。船舱里很拥挤,根本动弹不了,我只能从外面往里面看。我知道阿妍就在这条船上,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她。天正在黑下来,船舱里的灯亮了,我终于又看到阿妍了。我终于看到阿妍坐在船舱的一个角落里,隔着挡风的玻璃,她也注意了到船舱外的我,不经意地微笑起来。她注意到我一直在外面观察她,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话。
这时候,冯瑞来到我身边,他已经注意到我的异常表现,悄悄地问我:
“老四你怎么回事,鬼鬼祟祟,找谁呢?”
冯瑞低下头,很放肆地趴在玻璃窗上,对船舱里的那群正说着话的女孩看,那群女孩也对着他看。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是睡不踏实。船舱狭小的空间让人感到窒息,大家都坐在窄窄的木凳上,听任机器声像野马一样狂奔。我满脑子都是阿妍的形象,一遍遍地回味着她那不经意的微笑。隐隐地有女孩子的哭声,一阵一阵的,像小鸟在树木里发出的嘤嘤声。远离父母的忧伤在空气中流动着,我们端坐在那里,男生坐一堆,女生坐一堆。有人在轻轻地安慰哭泣的女孩。女孩的抽泣似乎越哭越来劲,越安慰声音越大。终于我们这边有人耐不住了,恶声恶气说:
“哭,有什么好哭的!”
喝斥声像闪电一样从黑夜中划过,船舱里顿时安静了,小火轮的机器声因此又大起来,在这之前,大家好像已习惯了那噪音,已忘记噪音的存在。女孩不哭了,是被突如其来的喝斥镇住了,是硬憋着不哭。这时候,依稀还能听见有人在劝,在安慰她。虽然已经夜深人静,大家都没睡着,都不想睡。那种被压抑着的感觉,比哭声还让人难以忍受,更让人窒息。
一个女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是针对刚刚那位发出喝斥声的男生:
“想哭就哭,凭什么不让哭!”
立刻就有女生附合的声音:
“哭,就哭,哭又怎么样!”
于是先前哭泣的那个女孩,又哇的一声嚎开了。这一声,拖得很长久,怪腔怪调,立刻在男生这边引起了一阵哄笑。我们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不过笑声很快就没有了,因为那边的女生已经哭成一大片。
这一夜很漫长。这一夜,我一直在想,这个带头哭泣的女孩,会不会就是阿妍。我当时一直在想,这个发出小鸟一样嘤嘤声的女孩,会不会就是我脑海里正在思念的那个姑娘。在没有见到阿妍之前,我的心情十分茫然。自从见了她以后,我的内心再也没有办法平静。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着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姑娘。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着阿妍。仅仅是凭直觉,我就觉得不应该是她,阿妍不应该那么脆弱,阿妍不可能那么脆弱。我徒劳地在脑海里搜索,苦思冥想,想弄明白阿妍究竟是谁,或者说是想弄明白那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姑娘究竟是谁。
船上竟然就一个男女共用的厕所。是一扇很简陋的小铁门,插销已经坏了,里面的人上厕所,必须用手将门拉住才行。第二天天亮,大家纷纷去厕所办大事小事,我和阿妍在排队时又遇到了。我们又一次不期而遇,互相对看了一眼,会心一笑。这一笑,足以让我神魂颠倒,足以让我几个晚上睡不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没想到老天爷安排了这样的好机会。我故意放慢脚步,这样在排队的时候,阿妍便正好和我排在一起。船当时已是在运河里行驶,这里不像江面那么宽阔,然而因为离岸边近,两岸的景色却看得更清楚了。那时候,运河两岸根本见不到什么人家,低低的堤岸高高的树,大片大片的芦苇,几只喜鹊飞来飞去,那风景就跟画似的。我们没有说任何话,心不在焉地看着两岸的风景。我庆幸我们会凑巧排在一起,她紧贴在我的后面,等候上厕所的队伍很长,对于我来说,这队伍越长越好。我们不得不耐心地等着,等了很长很长时间,最后终于轮到我们。我让阿妍先进去,她犹豫了一下,就笑着进去了。
阿妍在厕所里的时间不是很长,当然也不短。因为插销已经坏了,她在厕所里面徒劳地拨弄着,哗啦哗啦乱响。我真想上前帮忙,帮她拉住门,为她当警卫,但是男女有别,也只能在心里这么想想而已。我身后是长长的等候上厕所的队伍,大家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我十分耐心地站在那,将人群挡在了身后。我等在那里,心潮澎湃,多少年以后,仍然还会有这种美好的感觉。
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我忘不了在船上度过的美好时光,那是第一次真正地对异性动心,我从此令人难以置信地爱上了阿妍。那是记忆中最鲜活的一幕,我的生活从这一天开始,从这一天开始,突然有了完全崭新的意义。阿妍像只美丽的天鹅一样,她在江面上飞舞,在蓝天上翱翔,猛地一头扎下来,飞进了我的心窝,从此再也撵不走。从此我所做的一切,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和她分不开了。多少年来,阿妍一直觉得我夸大了自己的单相思。她觉得我反复说这些只是为了讨她的好,因为事实上,我那天在船上的表现,给她留下的感受并不是最好,不仅不是最好,而且还有些不太好。男孩子太死皮赖脸,会给别人一个轻浮的错觉,阿妍觉得我不过是个喜欢追女孩子的男人,这印象她一辈子都没有改变。
事实上,我很快弄明白了阿妍的身份。在还没有下船之前,我已经通过冯瑞,知道阿妍姓什么名什么。我关照冯瑞,无论如何都要介绍我跟她认识。其实我们可能是见过面的,只不过当时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阿妍竟然和我是同一个学校,比我低一届,与冯瑞同班。难怪会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没感觉时没感觉,有感觉就突然有了感觉,说擦出火花就擦出了火花。
下船的时候,我挤到阿妍面前,眼珠子的溜溜地打转,等着冯瑞为我们作介绍。
冯瑞大大咧咧拦住阿妍,很认真地说:
“薛丽妍,这是蔡学民,我们都叫他‘老四’。”
阿妍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冯瑞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四,这是我们班的薛丽妍。”
我涎着脸说一声:“你好。”
阿妍没有做任何表示,倒是她身边的女孩咯咯笑起来。我于是又对阿妍身边的女孩胡乱点头。为了不使这事看上去太唐突,冯瑞又为我介绍她身边的女孩。那些女孩中,显然有人知道我是谁,竟然毫不掩饰地咂起嘴来,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四。那时候我已经很有一些喜欢打架的恶名声,听别人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得意,恶名在外有时也是一种很好的感觉。我们互相留了地址,说好以后大家要互相关照,我很高兴自己与阿妍竟然在同一个公社。
阿妍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队员,我所在的那所中学,只有女子篮球队,体育教师为了训练她们,常常让男生与她们比赛。我记得自己也曾上过一回场,打了没多久就下来了。那时候都觉得男生与女生打比赛,输了丢人,赢了也没面子。要说我们那个学校,曾是一所很不错的名牌中学,在文化大革命前,每年都有不少人考上北大清华。在学校时,我对阿妍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们既不是同一个班,又不是同一届,我甚至吃不准那次打球的时候,她究竟在不在场上。在阿妍那个班上,我熟悉的只有冯瑞,而阿妍对我的印象也是这样,她只记得经常和男生打比赛,有时输,有时赢。直到冯瑞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把我和那个有着打架恶名声的老四对上号。
冯瑞的父亲是个不小的官,到后来官做得更大。我认识冯瑞的时候,他又瘦又小,仿佛风一吹都会跌个跟头,而且是很严重的近视眼。刚开始,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是谁,对他都刮目相看,他呢,也是神气活现的样子。不过他的成绩一直不好,那时候大家都在想,像他这样的成绩,怎么去考名牌大学。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冯瑞的父亲首当其冲地被打倒了,被斗得死去活来。说老实话,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和冯瑞这种干部子弟绝对玩不到一起。我们的家庭背景有着太大的差距,我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我是天生的狗崽子,是黑五类,他却是公子落难,经历了一个从好到坏的过程。他原来可是生活在天堂里,一搞运动,突然就到了地狱里。
那时候学校里成立了各种各样的红卫兵组织,冯瑞屁颠颠地想混进这些革命组织,可是谁都不想要他,不要他也就算了,常常还有人会欺负他。有一帮人,天天堵在学校门口,专门欺负那些家庭成份不好的同学。这些人欺软怕硬,他们从来不敢找我的麻烦,一来我年龄偏大,二来我会武术,是个打架的好手,他们要是惹我,绝对没有什么便宜占。冯瑞便受了些罪,吃了不少苦头,那帮人总是把腿张开来,让他从他们的裤裆里爬过去,不仅男生这样,连那些凶悍的女生也用这办法羞辱他。临了,冯瑞受不了这个胯下之辱,便赌气跑来求我
,要拜我为师,想跟我学打拳,让我教他几招。
我说你冯瑞根本不配当我的徒弟,我告诉他,老四绝不会收那种在别人裤裆里钻来钻去的软蛋。
我说:“就你这熊模样,学了拳,也不是别人的对手。”
冯瑞说:“难道我就永远被人欺负?”
“什么叫永远被别人欺负?”
“现在是人是鬼,都在我头上拉屎撒尿。”
我说你活该让人家在你头上拉屎撒尿。
冯瑞非常失望,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他。
冯瑞突然趴到了地上,准备从我裤裆里钻过去。我感到吃惊,说你他妈有毛病呀,是不是钻人裤裆有了瘾。冯瑞说,我瞎了眼了,竟然想拜你这种人为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冯瑞气势汹汹地说,老四你知道不知道韩信跨下之辱的故事,我告诉你,我他妈就是韩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你们等着好了。他说着,一边哭,一边冲我爬过来,硬要从我裤裆里钻过去。我急了,连连后退,差点跌个大跟头。
冯瑞说:“你为什么不让我钻过去?”
我说:“算了,你狠,你他妈狠,你赶快起来。”
冯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继续哭,哭得很伤心,很绝望。
我说:“不要哭了,我收你当徒弟。”
我准备收他当徒弟,他却搭起了架子,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冯瑞说:“你既然看不上我,我也不跟你学了。”
就这样,我跟冯瑞成了朋友。我们成了最好的哥们,我将家里一根祖传的铜九节鞭送了给他。说老实话,我自己九节鞭玩得也不怎么样,只能凑乎着把那些基本招数传授给冯瑞。冯瑞因此一直把我当作师傅,他因为身子单薄,打架时不得不借助一点兵器。有了九节鞭,冯瑞便勇不可挡。九节鞭真舞起来,三五个人靠不上身,抡到谁都受不了。冯瑞从此勤学苦练,胆也大了,气也壮了,果然再也不受人欺负,而且很快学会欺负别人。那时候,打架是三天两头的事情,冯瑞有了什么恩怨,都跑来找我帮忙。他这人的毛病是喜欢惹事生非,动不动就约人摆场子。冯瑞喜欢结识天下英雄豪杰,到处认哥们拜把子。我们当时都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特别是当了知青以后,打起架来都属于那种不要命的,要打就往死里打。冯瑞一直以有我这样的一个师傅为荣,别人也知道他是我老四的兄弟,轻易不敢惹他。
我从小就跟父亲学武术,最先学的陈式太极,后来才改练推手和杨式太极。在一次省级比赛中,我曾拿过少年组的名次,是华东地区的第二名。学过武术的人手快脚快,打架从来都是占上风。要说这真得感谢我父亲,我年轻的时候,不知打过多少架,基本上没吃过什么大亏。我们家几代都喜欢习武,名师出高徒,我爷爷当时就有些名气,我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学校的武术教练,过去国民党的军官学校很重视这个,我父亲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什么少校的头衔。不过,这头衔现在说起来好像还挺牛气,那时候就惨了,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父亲的少校头衔就是历史问题,是历史反革命。我父亲这人也是宁折不弯的脾气,他头上戴的虽然是四类分子帽子,但是他就我一个儿子,不愿意儿子被别人欺负,很小就让我学打拳。他觉得男人必须会点功夫,有了功夫,才不至于受人欺负,他只希望我不受人欺负,并没有想到我会因此学坏。
因为我当时很有些恶名声,常常会有人请我打抱不平,我呢,就好出这个风头。只要有人来喊我,总是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我成了一个十足的打手,那时候的八个样板戏中,有一个叫《红色娘子军》,里面有个大坏蛋叫南霸天,南霸天有个打手也叫老四,成天腰上别着枪,穿着一身黑的绸衣服。阿妍说她刚开始喊我老四的时候,总觉得很别扭,总会想到那个腰里别枪穿身黑衣服的坏蛋。她觉得大家喊我老四,与《红色娘子军》里的坏蛋有关,我怎么对她解释都没用。
插队的时候,我打架的坏名声可以说是臭名昭著。我和阿妍在同一个县,又在一个公社,常常借机会去找她们生产队的男生。一开始,我们把她们那边的男生当作虐待对象,动不动便去揍他们一顿,把那几个没用的小男生揍得鬼哭狼嚎,揍得见到我们就跑。冯瑞所在的那个生产队与阿妍的生产队离得很近,我每次都是先去找冯瑞,然后再到阿妍的生产队去惹事生非。我们不仅收拾那些男生,对生产队的农民也不放过。再也没有什么比打架更可以显示我们的能耐,只要有架打,我老四就可以大出风头,只要有架打,我老四就是引人注目的英雄好汉。那时候因为年纪轻,做事根本不知道节制,根本不考虑后果,其实有时候只是故意装成凶神恶煞的样子。当时玩得真是有些过分,我们成天欺负人家,就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今天打这个人,明天收拾那个人,基本上已成了当地的祸害,别人一听见我们这帮坏人又来了,立刻闻风丧胆东躲西藏。
很快,我们和阿妍生产队的那些男生交上朋友。不打不成交,要打架他们也不是对手。他们开始巴结我们,于是我和冯瑞又开始为他们卖命,替他们出头去揍别人。那时候,除了打架,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干。要是不打架,好像连活着都没什么意思。各式各样的理由都可以成为打架的借口,看不顺眼要打,得罪了我们兄弟要打,为了女孩子要打,借人钱不还要打,借不到钱要打。常常是为了打架而打架,有时候根本不为什么,也还是莫名其妙地要打,打得鼻青脸肿,打得昏天黑地。对于我们来说,当知青的那几年,是个人品质迅速变坏的几年,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下乡之前,在家里好歹有父母管着,在学校有老师管着,还有居委会的大妈监督,现在到了农村,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天高皇帝远,谁也顾不上我们了。
除了打架,我们还开始流里流气地追起女孩子来。那时候追女孩子,无非厚着脸皮搭搭话,没话找话地和女孩子说些讨好的废话。我们不过是做出胆子很大的样子,对着一堆女孩子瞎献殷勤,冲着她们的背影胡乱吹口哨。我们给人留下的一个错觉,是女孩子就要瞎追的,可能也因为这个,一开始我给阿妍留下了不是太好的印象。特别是我打架不要命的凶恶嘴脸,更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把她吓得不轻。在阿妍的记忆中,老四动不动便是在和别人打架,动不动就会闯祸。她见到的和听到的关于我打架的事情数都数不清,我们谈恋爱以后,包括后来结了婚,她最担心地就是我会和别人动手打架。她总是担心我会把别人打伤了,打出什么人命来。听到人吵架,看到有人动手,在大街上追过来杀过去,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会不会又是老四。
说老实话,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很明确。老四当时绝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男人,我的心目中一直是只有一个阿妍。阿妍是我的太阳,是我的月亮,是我朝思梦想的女人,我打架也好,到她所在的生产队的乱转也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她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我的一举一动都和她有关,差不多过了一年以后,我终于让阿妍明确知道我只是对她有心,明确无误地告诉她我只爱她一个人。有一天,我直截了当地对冯瑞表示,说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阿妍,希望他能帮着传达这个意思,帮我带个口讯给她。
冯瑞说:“老四,这话怕是最好你直接对她说。”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冯瑞也有些喜欢阿妍,心里想这种事你不帮忙,那还算什么哥们。
冯瑞说:“这话,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有什么,你们不是一个班的吗。”
“是一个班的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说这个呀,这冒冒失失的,算什么呢。我怎么说,就说老四已经看上你了,就好像通知她到公社去开会一样?”
“就这么说好了。”
我不知道冯瑞当时是怎么与阿妍说的,反正他碰了个大钉子。阿妍红着脸骂冯瑞不要脸,并让他带信给我,说我是臭流氓。冯瑞把这消息回复给我,说老四你也真是的,害得我陪着你一起挨骂,真他妈丢脸。我说冯瑞你究竟是怎么对她说的,他说什么怎么说,还不是都按照你的话说了。
我忍不住追着问:“她到底说什么了?”
“她骂我是流氓。”
“还有呢?”
“她说你也是流氓。”
“还有呢?”
“还有,你指望她还有什么好话?”
与阿妍住同一个集体户的谢静文对我的痴心深表同情,她同情我,是因为我总是追求不上阿妍。谢静文知道我心里只有阿妍,有一次竟然用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
“老四,我看你要想追到阿妍是没什么希望了,为什么不换个女孩子追追呢?”
后来谢静文索性当着阿妍的面,赤裸裸地对我说:
“老四,你不觉得还是我更配你吗,你看,你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我呢,爸爸是反动军官,大家都是臭狗屎,我们正好是一对,正好臭味相投。人家阿妍的家庭可是革命知识分子,怎么会看上你,你还不赶快死了这条心。”
谢静文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她是女知青中,最早公开谈男朋友的。说老实话,我最后能追上阿妍,这中间有她很大的一份功劳。从一开始,她就帮着我追阿妍,在我遭受挫折的时候,她不断地鼓励我,不断地在阿妍面前为我说好话。我当时很绝望,一旦真被阿妍无情地拒绝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更喜欢她了,甚至比过去还更爱她。我深深地陷入爱情之中不能自拔,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如果不能娶阿妍做老婆,如果没有了阿妍,就再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因为失恋,我第一次开始感到真正的不快乐,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掺了一堆石子在里头似的。我一门心思地爱上了阿妍,却被毫不领情地拒绝,这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我也不是那种容易放弃的男人。老四这人不至于死皮赖脸,可是在追阿妍这一点上,脸皮确实也够厚的。我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顽强,尽管阿妍已经明确地表示不喜欢我,不愿意跟我处朋友,我呢,还像过去一样傻乎乎地在她眼前转,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既然阿妍不愿意搭理我,我只能与她身边的谢静文搭腔。谢静文很快与第一个男朋友吹了,又和邻村的一个上海知青好得如胶似漆,那上海知青是打乒乓球的,不久就被省队看中借去打比赛,谢静文成天思念着他,动不动就把他挂在嘴上。那时候,不管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赶快给她们送过去。有一回,有个知青朋友送了一大包山东脆枣给我,我只尝了一颗,朋友前脚走,我立刻马不停蹄地送了去。到她们那里,正好是吃饭时间,谢静文举着筷子问我有没有吃过饭,我扯谎说自己已经吃了。于是她们继续吃饭,吃完了,就过来品尝脆枣。
谢静文把脆枣咬得叭嗒直响,一边吃,一边笑着说:“老四,你真会拍马屁,可惜你不是针对我来的,我就是吃了,也不记情,吃了也是白吃。”
阿妍不说话,只是淡淡地傻笑。我每次送东西去,她都是这种态度,既不拒绝,也不表示感谢。大家都知道我是冲阿妍而去,都看笑话。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说已经有些不即不离。阿妍明知道我是在追她,故意不太搭理我,始终是一付不接受我的姿态。我问她枣子好吃不好吃,她笑了笑,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那时候,我已经能感觉到,那就是阿妍其实喜欢我这样追她,她觉得我这样傻乎乎地追求她,讨她的好,既好玩,又能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能让她在女友面前觉得有面子。对于我来说,能这样也好,只要她不板起脸来撵我走就行了。
谢静文叹气说:“我是真巴不得你追不上阿妍,这样的话,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歹还都有我一份。”
谢静文又说:“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凶得时候像头狼,乖的时候像头羊,王哲军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男人啊,要是都像你这么痴就好了。”
王哲军便是那位上海知青,人长得很帅气,白白净净,平时喜欢在脖子上挂条围巾,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五四时期的新青年。巧就巧在谢静文长得也像那个时代的人物,而且特别像电影《青春之歌》中演林道静的那个女演员,只不过是人要小一号罢了。知青中开始谈恋爱的渐渐多起来,但是那个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张扬。谢静文和王哲军在一起,那种亲热劲足以让别人看了目瞪口呆。那时候的人绝不敢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谢静文竟然敢让王哲军抱着她在乡间的小道上走。在那时候,这绝对是很出格的事情,谢静文搂着王哲军的脖子,一路走,一路格格地笑。
到过年前,知青纷纷回城探亲,我跑到她们村,想和她们一起走。她们集体户一共是三个人,有一个叫李惠娟的已经先走了,谢静文本来想和王哲军一起去上海,王哲军突然临时改了主意,说要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再到南京去接她。很显然,王哲军的父母不太能接受谢静文。我去的时候,谢静文正为这事不高兴,问她话,她爱理不理的。于是我又问阿妍,问她们什么时候走,阿妍仍然是不想理睬我的样子,白了我一眼,我见她不肯回答,又涎着脸问了一句。阿妍见没有办法不回答,便反过来不动声色地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想过几天再走,她听我这么说,便告诉我说她们明天就走。我连忙改口,说我明天与你们一起走,我帮你们拿东西怎么样。
阿妍立刻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干吗要一起走,各走各的多好。她说她们的东西也不多,用不着我帮忙。我感到很失望,谢静文在一旁火上浇油,酸溜溜地说:
“听见没有,人家这是不愿意与你一起走!”
我傻傻地怔在那,觉得有些难堪。
“老四,你真没用,”谢静文看我沮丧的样子,又看看阿妍,突然气鼓鼓地说,“没出息的东西,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为什么总是死不了这条心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静文又说:“老四,你怎么一点骨气也没有,何苦死皮赖脸呢?”
阿妍觉得谢静文与王哲军闹别扭,犯不着拿我老四煞气,被她这么一激,倒有结同情我起来,说:“人家又没惹你,你糟践他干什么?”
“我高兴糟践谁就糟践,难道你心疼了,你还心疼他?”
阿妍于是就说:
“好吧,一起走就一起走,一起走又怎么样?”
谢静文说:“谁说怎么样了,是你不肯与人家一起走的。”
阿妍说:“那好,就一起走。”
于是我们就一起回城。我觉得阿妍肯与我一起走,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一路上,谢静文喜怒无常,阿妍不停地安慰她,可是怎么安慰也没用,越安慰越来劲。她说什么话都是酸溜溜的,动不动就讥笑我,说我像一条狗一样老钉着阿妍,说我越是这样,女人越不会喜欢的。说我在阿妍面前,连男人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了。有几次我差点要翻脸,可是碍着阿妍的面,我还是都忍了。我知道谢静文是在借题发挥,是在生王哲军的气,而且也觉得自己还真像条狗似的,上车下车,上船下船,常常都是我一个人,讨好地拿着三个人的东西。到了南京,阿妍说,我们先送谢静文回家。谢静文心里仍然不痛快,到了自家门口,连声简单的谢谢都没有,扭头就走了。然后再接着送阿妍,将她送到她住的铁道宿舍大院,这之前,我已经习惯了三个人在一起,谢静文在的时候,我做什么说什么都很自然,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分别的时候,阿妍从我手里拿过行李,红着脸说:
“谢谢你了。”
我怔在那里,印象中,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阿妍以为我要说什么,等了一会,没有下文,又说:
“那我们就再见吧。”
我这时才想到要说话,慌慌忙忙地说一声:
“好,再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去阿妍家门口打转,希望能在那再遇上了她。这举动今天说起来真有些傻,铁道宿舍大院里有好多栋楼,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栋。结果我只能在大院门前走来走去,像电影上盯梢的国民党特务一样。一连多少天都是这样,到年初五那天,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妍穿着一件新棉袄,竟然出现在我面前。阿妍红着脸,悠悠地说,喂,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因为有些激动,立刻语无伦次,结巴着说自己正好路过。她便说怎么这么巧,竟然会路过这。我就假装也有些奇怪,其实她早注意到我了,她早就知道我是有意的,不忍心我再这么徒劳地瞎折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