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又一次不得不和七爷生活在一起。这时候,在七爷家借宿的还有吕校长的小儿子吕武。吕武要比木木大好几岁,他与张小燕同年,曾经是同班同学。与声名狼藉的张小燕不一样,吕武根正苗红,学习成绩好,思想进步积极向上,各方面都很出色。在“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大串联中,吕武和外语学校的同学一起,差不多跑完了大半个中国。他们先是乘火车北上,到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然后南下广州,接着又步行重走红军当年经过的长征路,以江西井冈山为起点,一路步行到革命圣地延安。有了革命大串联这段传奇经历,吕武从外面回来,一下子就成熟了,再也不愿意和戏校大院的孩子一起玩。
吕武练过长跑,曾是市体工队的队员,还练过一段时间摔跤,在一次什么级别的摔跤比赛中拿过名次。有一次,京剧班的学员和戏校大院的小孩发生冲突,那些学员仗着练过武功,对马小双大打出手。落荒而逃的马小双喊来了吕武,双方在空地上摆场子,这边由吕武出面,对方也推了一位公认武艺高强的选手,两位高手一对一单挑。结果会武功的那位学员只是花拳绣腿,一招一式很漂亮,可是怎么也接近不了吕武,一旦真和吕武身体接触在一起,立刻像面粉口袋似的被摔倒在地。他根本不是吕武的对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刚站稳就又倒向另一边。
这是发生在“文革”大串联前夕的事情。吕武是外语学校学阿拉伯语的初中生,那时候的外语学校都是保送生,要求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因为这些学生未来都将被派往国外,从事外交活动。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外语学校的学生大大小小一共成立了三十二个造反派组织,这个学校的干部子弟特别多,谁也不买谁的账,谁都想当头头当领导。当时全市造反派组织分成泾渭分明的好派和屁派。两派的争论焦点集中在对全面夺权的评价上。好派持肯定态度,认定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把属于人民的权力重新夺过来,这一革命行动好得很。屁派正好相反,针锋相对,认为这种夺权好个屁,完全是瞎起哄,是浑水摸鱼抢夺革命的胜利果实。
无论好派还是屁派,双方的显赫人物,在后来的对文化大革命的清算中,都被列为“打砸抢”分子。当年越是出风头,后来也就越倒霉,好在吕武年龄太小,想出大风头也轮不上他。常常可以看到大街上好派与屁派斗嘴,一方高喊夺权好得很,另一方高喊夺权好个屁。喊着喊着,好得很和好个屁像打乒乓球似的,你一拍我一拍没完没了。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好得很和好个屁的不同分歧,使得恩爱的夫妻反目,使得和睦的父子成仇。到处都是吃错了药一般的滑稽场面,成年人一个个都变得非常孩子气。
好派屁派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家都喊着差不多的口号,引用共同的毛主席语录:
“要文斗,不要武斗!”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文攻武卫,文攻武卫!”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前途,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文革”初期批斗抄家的热闹劲头,如今被一种派性斗争的狂热所代替。一开始还是双方动动口,然而文斗的时间非常短暂,轰轰烈烈的武斗转眼就拉开了序幕。那年头,武斗通常都是打群架,动不动就是集体斗殴的壮观场面,大家一哄而上,谁人多谁占便宜。外语学校是好派的天下,擅长单打独斗的吕武只是屁派组织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头目,屁派在武斗中一直处于劣势,没经过几个回合,便在好派的围追堵截下溃不成军。吕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觉得这革命革得很没面子,战友们不是吓得逃走了,便是去投奔别的学校。黑云压城城欲摧,疾风知劲草,吕武感到心灰意冷,怏怏地跟着大家离开了外语学校。他不愿意去投奔别人,干脆躲回家拉倒。
和外语学校的情况不一样,戏校占上风的是屁派,戏校的屁派因为有一支能打敢拼的队伍,在这个城市中名噪一时。当时,提起戏校的“八三兵团”,无人不知没人不晓。就全市范围来说,好派人多势众,占据了压倒优势,而戏校则是不多的几个屁派大本营之一。虽然同属一派,虽然外语学校屁派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就躲在戏校的“八三兵团”中,但是身为戏校家属的吕武,却不太愿意与戏校的屁派来往。戏校的屁派与吕武个人之间,有着杀父之仇,吕校长正是在不久前的一次批斗会上,被“八三兵团”的野蛮批斗给整死的。
吕校长在运动开始不久,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是长住,把医院当作了家。他是老红军出身,一直享受着特殊待遇,住院治疗是保护他的意思。戏校大院造反派起初都是把矛头集中在党委书记张华身上,吕校长躲在远在郊区的医院,犹如躲在世外桃源。渐渐地,学校的造反派组织也联合分成两大派,一派是好派,一派是屁派,好派觉得吕校长不错,是老红军老革命,屁派认为吕校长很坏,是旧军阀老反革命。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而且都有些意气用事,于是,本来和运动没什么关系的吕校长被牵扯了进来,他现在还有一个新的罪行,这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吕校长的批斗会是在八月里召开的,那天特别热,吕校长被从高干病房劫持出来,架着飞机押上主席台。口号声惊天动地,人们的情绪像酷暑一样暴躁,或许是好派扬言要来抢夺吕校长的缘故,那天由“八三兵团”主持的批斗会尤其热烈。大家严阵以待,等待着想象中的好派来冲击会场。在一种人为的紧张气氛中,人们似乎一下子认清了吕校长煽风点火的真面目,认清了他挑动革命群众自相残杀的真实用心。大家情绪激烈,一个接着一个念讲稿,一边念,一边呼喊口号。吕校长一言不吭,挂着牌子在烈日炎炎下站了两个小时,终于一头从主席台上栽下去,当场咽了气。“八三兵团”的年轻人丝毫没有因为吕校长的死亡气馁,他们将他的尸体放在主席台上,继续声讨批判。这场批斗会使得“八三兵团”在全市的名声大振,虽然好派借此进行了攻击,虽然公安机关从表面上也过问了一下此事,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八三兵团”革命的大无畏精神,让所有想与之做对的人不寒而栗。
另一件让“八三兵团”扬名的事情,是驰援被围的无线电技校“红二师”。“红二师”和“八三兵团”一样,都是屁派阵营中赫赫有名的造反派组织。随着好派的阵营一天天扩大,“红二师”和“八三兵团”已经成为好派的眼中钉,只盼着将它们除之而后快。由于无线电技校与戏校离得比较远,这就为好派各个击破创造了有利条件,而“红二师”和“八三兵团”也明白互相声援的重要性,唇亡则齿寒,要想在好派的包围中生存下来,双方的紧密联合起着关键作用。好派的造反派头目在一起碰头,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先解决掉“红二师”,而指挥这场战斗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恰恰就是吕武的哥哥吕文。
“八三兵团”在“红二师”被包围的第二天晚上,才接到消息。这是这个城市中,第一场大规模的武斗,也是第一次出了人命,好派阵营调动了大量精锐部队,将无线电学校围得水泄不通。电话线被掐断了,派出去送信的通讯员还没走出校区,就被活捉,而且立刻被打得半死。在这种极其不利的局面下,“八三兵团”一接到消息,立刻召集人马组成敢死队增援“红二师”。“八三兵团”的敢死队给市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在自己的头上扎上了红布条,每人手里一根铁棍,胸前的衣服上,用红漆写着“敢死”两个字。
早在“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到达之前,就有人把消息传到了无线电学校。或许是已经僵持了一天一夜的关系,包围和被包围的双方都感到了筋疲力尽。好派的人马是屁派的十倍之多,然而或许正是因为人多,一种久攻不下的急躁情绪已悄悄蔓延,一方面,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并不把“八三兵团”的增援当回事,另一方面,他们久闻“八三兵团”的大名,知道这是帮不知天高地厚敢玩命的家伙。正犹豫着,“八三兵团”的敢死队拍马赶到,虽然都是些半大不小的中专生,但是年轻气盛,胆大妄为,敢做敢当,好派的队伍在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下,有些不知所措和束手无策。就听见一阵冲啊,杀啊,然后是铁棍在空中乱舞,然后听见有人在狂呼:
“打死人了!”
“‘八三兵团’打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八三兵团”成功地帮助“红二师”解围,虽然是为自己扬了威,但是也为自己后来的厄运留下了伏笔。一场大的灾难正在接近。在救援“红二师”行动中,“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失手打死了好派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钢铁厂的轧钢工人,一个是小年轻的,还没结婚,另一个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人命关天,而且又是第一次在武斗中死人,好派方面要报仇的情绪激烈,犹如炸药包被拉开了导火索,他们展开了大规模的祭奠活动,将被打死的人追认为革命烈士,召开了声势浩大的追悼会,然后又扛着死者的巨幅画像,在全市的主要街道上游行,“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口号响彻云霄。
因为这一天是9月2日,因此被命名为“92惨案”。一场更大规模的武斗正在酝酿,“红二师”和“八三兵团”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经过紧急讨论和磋商,两个强悍的屁派组织决定立刻合二为一,共同面对危机。“红二师”的人马全部转移到戏校来,集中优势兵力,以免好派将他们各个击破。形势越来越严峻,对屁派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双方的势力对比,屁派显然处于很不利的劣势,然而要革命就会有流血,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为有牺牲多壮志,为了保卫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红二师”和“八三兵团”决定以生命为代价,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戏校大院笼罩在大战即将来临的恐怖气氛中。“红二师”和“八三兵团”联合组建了临时司令部,投入到了紧张的备战状态,大量地囤积粮食,收集一切能够用于作战的武器,用沙包将通往戏校所有的进口封死,只留下一扇小门进出。“红二师”弄到了一辆卡车,在大战爆发前夕,这辆卡车马不停蹄,天天往戏校运送战备物资。今天送一车红砖和铁棍,这是当时武斗中最简单有效的武器。明天又送来一车柳藤帽,那种专为矿工采矿设计的安全帽,戴在头上,足以抵挡很沉重的打击。同车抵达的还有采矿用的一箱雷管和炸药,“红二师”有个学生的父亲是郊外一个石膏矿的小组长,在他的指导下,同学们很快就学会了爆破技术。
由于家属区就在校区里,居民实际上也处于极其危险之中。戏校大院的孩子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丝毫不在意。自从又一次住到七爷那里,一开始,木木只是沉浸在吕武讲述的故事中。吕武接受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能够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那个时代中所有孩子的梦想。一段时间里,我对吕武的故事迷恋到了极点,这些故事让木木暂时摆脱了对林苏菲的思念。刚和母亲分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会思念她,可是事实上,即使有吕武的故事做伴,即使我常常把自己也想象成故事中的人物,但是到晚上睡觉,木木还是会梦到自己和母亲林苏菲在一起。渐渐地,吕武的故事已不能再吸引木木,对林苏菲的思念也不再强烈,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是就要开始的武斗。
戏校大院的孩子差不多都坚定不移站在屁派一边。首先是因为戏校的屁派名声大,“八三兵团”大名鼎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戏校大院的孩子都乐意跟着一起沾光。其次,对什么都说屁的英雄气概,也非常适合孩子们的胃口。随着大战一天天接近,我们东奔西跑,一个比一个更兴奋,逮着机会就往教学楼钻。教学楼是临时司令部所在地,戒备森严,在四层楼的平台上,成堆的红砖已经像弹药一样被布置好。“红二师”的同学还用医院里挂盐水的胶带,制作了大大小小的弹弓,其中最大的那个能够发射像乒乓球那么大的钢珠,仿佛一门迫击炮架在正对着戏校大门的窗台上。后来在实际作战的时候,杀伤力最厉害的是那种小一号的弹弓,短小精悍机动灵活,便于瞄准,使用的是黄豆大小的轴承钢珠。在最初的遭遇战中,这种射出去的子弹给对手造成很大的伤害。
随着大战的一天天接近,置身事外的吕武终于坐不住了。起先,他只是一个旁观者,通过成天在外面乱蹿的木木,了解一些大院里轰轰烈烈的备战情况,脸上时不时地露出一些不屑。那一阵,除了吃饭的时候,木木很少回来,事实上,不仅“八三兵团”和“红二师”的学生在备战,整个家属区也处于紧急战时状态。大院里充满了好奇的目光,胆小的已经偷偷地搬到亲戚家去住了,到处都刷着“人在阵地在!”的标语,其中有一条大标语就写在七爷家的窗户底下。吕武常常伏在那扇窗户的窗台上,等着我回去汇报消息。大战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终于,木木所提供的消息再也不能满足吕武的好奇心,有一天,他听木木说着说着,突然大喊一声,让木木不用往下再说了。他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家,将吕校长收藏的一把日本军刀取出来,然后带着我,直奔教学楼的临时司令部。
吕武忘不了杀父之仇,可是他与那些正在备战的学生,毕竟是同一条战壕中的战友。战友的情谊重如泰山,吕武觉得自己不能在危难关头,置战友的生死于不顾。戏校现在已成为屁派阵营的最后堡垒,除了“红二师”和“八三兵团”,全市屁派中的坚定分子差不多都投奔到这来了。其中有好几个就是吕武所在的外语学校同学,他们中间有一个叫张康的同学,是吕武的好朋友,他曾不止一次来找过吕武,试图说服他出山,与大家一起并肩作战。吕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张康的请求,只要一想到父亲的惨死,他就不愿意和“八三兵团”的人有任何来往。但是,距离张康最后一次请求不过几天时间,情况完全改变了,形势的严峻已让吕武没办法置身事外。既然革命都到了最危难的紧急关头,吕武就必须为了革命的大义,暂时把自己的个人恩怨搁置在一边。
吕武决定立刻去找他的同学,准备与他们一起参加战斗,共同对付好派的进攻。情况要比吕武想象得更糟糕,虽然组成了负责统一指挥的临时司令部,戏校大院事实上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在大规模的武斗正式开始以前,任何携带武器的年轻人只要出现在戏校大院里,就毫无疑问地被视为革命同志。拎着日本军刀的吕武来到了乱糟糟的司令部,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拦他。在司令部的一个大教室里,几个女学生在那风风火火地印传单,一个个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污。走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谁也不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吕武带着木木在教学楼里转了一大圈,才找到外语学校的那几个人,他们已被分配了任务,是防守教学大楼的一个拐角,如果进攻者冲进校园,并向教学大楼发起进攻,他们的职责便是从楼顶上往下扔红砖,让攻击者没办法接近大楼。
吕武对他们的工作提出了质疑:“难道我们就只是消极地防守?”
张康充满信心地说:“守住了,就是胜利!”
外语学校大概有十二三个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女生,而且年级都比吕武高。他们对于自己以逸待劳的任务感到很轻松,高高地站在四楼的平台上,敌人来了,往下砸几块红砖就解决问题。这活看上去似乎很好玩,居高临下,而且根本没什么危险。吕武却很不满意这工作,他希望自己能够冲锋陷阵,处于斗争的最前线。最吃紧的活都由“八三兵团”和“红二师”的人给承包了,他们根本就看不上投奔而来的其他学校的学生,这种所谓的照顾让吕武有些不高兴。他决定和自己的同学分手,找一份更能发挥自己作用的工作。
吕武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敢死队队员,因为在所有的武装学生中,最出风头的就是“八三兵团”的敢死队,他们都是经过严格筛拣才选出来,依然是驰援“红二师”时的打扮,头上系着红带,手持铁棍,胸前是“敢死”两个大字,腰间的皮带上插了一把弹弓。由于汗水浸湿的关系,有的敢死队胸前的两个字已经模糊了。吕武带着木木一起来到位于一楼的排练大厅,这里是戏校学员排戏的地方,一组敢死队队员正在练习用弹弓射击。地上铺的练功垫毯被竖起来,用大钉子固定在墙上,然后用红漆画出人的形状,当作射击的靶子。地板上到处都滚落着黄豆大小的钢珠,木木好奇地上前去捡,不一会儿就捡了一把。敢死队员一个个练得都很认真,吕武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管事的人,但是根本就没人把吕武放在眼里。
敢死队员们的傲慢,让兴致勃勃的吕武感到有些不愉快,离开排练大厅以后,他决定别开蹊径,把戏校大院的孩子都组织起来,组成一支敌后武工队。吕武的想法是,由于熟悉地形,一旦好派的人冲进戏校大院,我们可以立刻以家属区为特殊的活动场所,与敌人进行巧妙的周旋。这显然是一个十分浪漫的幼稚想法,但是当时几乎立刻得到了所有孩子的赞同。虽然巨大的危险就要来了,可是我们还是更愿意把它当作游戏。木木再次扮演通讯员的角色,根据吕武的指示,挨家挨户去找人,把大家喊到玻璃花房里开会。这一次,吕武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领导才能,他又一次把一团散沙重新聚集起来,戏校大院的孩子为能参加即将开始的战斗,一个个异常兴奋。
在吕武的指挥下,早已弃之不用的花房重新被布置了一番。花房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由于四周包括天窗都用木板钉死了,花房内部漆黑一片,到处都是灰尘和霉味。吕武很果断地将天窗撬开一块,这样通过射进来的自然光线,大家不仅可以互相看到,还拥有了一个很不错的活动空间。这里再次成为我们的秘密司令部。吕武的绝对权威不可动摇,他是个十分霸道的人,遇上不同意见,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惟一的例外,是张小燕常不愿意听从安排。那时候,张小燕正处于热恋中,她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马延龄身上,能来花房开会就已经十分勉强,对吕武安排她做这做那颇有些漫不经心。吕武喜欢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话,那就是必须怎么怎么样,张小燕却喜欢抬杠子,动不动就说我偏不怎么怎么样。
张小燕说:“你难道真敢用手里那把日本军刀杀人?”
吕武解释说他并不想杀人,他不过是要用这把军刀来自卫。这把军刀是吕校长当年与日本鬼子作战时缴获的,现在,吕武要用这把刀来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张小燕对大道理不感兴趣,她问吕武能否试一试那军刀,随便劈一下什么东西。
吕武说:“好,你说我劈什么?”
张小燕说:“有胆子的话,你先劈我一下试试看!”
在场的人都为张小燕的挑衅感到震惊,没人敢用这样的话来戏弄吕武。吕武一向把这把军刀看得很神圣,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把日本军刀偷出来向伙伴们卖弄过,为此他曾被吕校长狠狠地揍了一顿。吕校长死了以后,这把日本军刀更有了别的象征意义,当吕武拿着它走来走去的时候,他从来就不允许别人摸一下。有一次,木木趁吕武不注意,拿着军刀舞了两下,他立刻蛮不讲理地扇了我三个耳光,打得木木眼前金星直冒。吕武绝不允许别人对这把军刀说三道四,军刀的主人吕校长已经死了,现在,吕武拿着这军刀,犹如拿着父亲的亡灵,吕武觉得冥冥之中,父亲正指导着他做这做那。
让大家感到更震惊的,是吕武对张小燕的挑衅竟然毫无反应。吕武对其他的孩子是凶神恶煞,偏偏对张小燕束手无策。为了让张小燕满意,吕武决定展示一下他的军刀,他把我们带到花房前的草坪上,寻找着可以试试刀的靶子。巡视了一大圈,最后,吕武看中了一棵小树,他站定了,挥臂一刀,将小树拦腰劈断,引得大家一片喝彩。
张小燕不以为然,看着吕武,继续挑衅:“既然是日本军刀,上面肯定沾过中国人的鲜血?”
吕武被她说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妈说过,日本鬼子强xx了很多中国女人,”张小燕注意到吕武的脸色很难看,正是因为他脸色难看,她显得有些兴奋,有些人来疯,“说不定就是在这把刀的威逼下,日本鬼子强xx了一个花姑娘。”
吕武有些沮丧地说:“这把军刀是我爸缴来的。”
张小燕突然做出很害怕的样子,说别让她看到那把军刀,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谁都能看出来她十分做作,而这种做作则意味着对吕武的戏弄和嘲讽。吕武对张小燕的容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为了讨她的欢心,吕武任命她为敌后武工队的妇女队长兼宣传部长,差不多相当于组织中第二号人物,但是她对这头衔根本就不在乎。我们都被她的神情引笑起来,吕武终于有些恼火,他再次高举起军刀,在那已经被劈断的小树上,又砍了一刀。张小燕知道这一刀是冲她而去的,她无动于衷,忽发奇想地说:“这样吧,我们家的那只猫讨厌死了,这几天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天天晚上叫个不歇。我这就回去,将猫捉来,你一刀劈了它,怎么样?”
吕武没有回答。他没想到张小燕会想到这么个馊主意,一脸的不高兴。我们中间有几个人,立刻跟着张小燕回去捉猫,其他的人在草坪上等着。不一会儿,便将那只大花猫捉来了。大花猫在张小燕的怀里挣扎着,毕竟是它的主人,它的挣扎并不激烈。我们静观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张小燕走到吕武面前,脸上不怀好意地笑着:
“要是连一头猫都宰不了,我看你那刀就别带在身上了。”
吕武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宰了这猫!”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刺激,我们都希望能看到那把闪亮的日本军刀,如何把大花猫一劈为二,张小燕的妹妹张小蝶在一旁吓得不轻,她试图站出来保护自家的大花猫,但是一脸坏笑的张小燕早已忘乎所以,她用胳膊一掀,将张小蝶推到一边去了。吕武显然是被张小燕的挑衅激怒了,他将军刀抽出鞘,高高地举起来,做好要劈的准备,这时候,轮到张小燕害怕了,她害怕吕武一失手,劈到自己,于是便想让别人过来按住那猫。大花猫对即将来临的危险已有预感,它挣扎着想逃走,马小双冲过去帮忙,手刚伸过去,立刻被抓出了几条血痕,最后,张小燕也控制不住那猫了,它突然回过身来,在张小燕的手上抓了一下,张小燕惨叫了一声,大花猫趁机蹿出去。吕武十分敏捷地追了过去,手起刀落,在猫凄厉的尖叫声中,一旁观看的孩子们不由地吓了一大跳,大花猫长长的一截尾巴被砍了下来。
发生在戏校的那次大规模武斗,是在一种很尴尬的形势下突然开始的。屁派的人严阵以待,等待着来自好派的大规模进攻,但是好派迟迟不来,弄得大家都很疲倦。一根弦绷得太紧了,难免会松弛,松弛则意味着危险。到了九月底,天气转凉了,下着小雨,傍晚时分,好派的进攻号角突然吹响了。整整一夜,好派的进攻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心理战。戏校被团团围住了,一辆由大卡车改装的宣传车,沿着围墙不停地绕着圈子。一个女高音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大声朗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敦促杜聿明等的投降书》:
你们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全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这几天试着突围,有什么结果呢?你们的飞机坦克也没有用。我们的飞机坦克比你们多……
女播音员念的词儿在空气中回荡着,她的声音一旦停止,便传来一阵阵逼真的机枪扫射声。这种声音让处于戏校大院的人惊恐万分,直到事后,大家才明白原来只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一招,在铁皮桶里放爆竹。事实上,好派的人整夜都在佯攻,都在人为地制造一种紧张空气。家属区里一片恐慌,家家门窗紧闭,很多人都不敢在床上睡觉,害怕被飞来的子弹击中。七爷凭借自己的江湖经验,坚决不让我和吕武出去,他意识到情况的严重,让我们在床上老老实实睡觉,自己却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门口观察动静。
我们不知道这一夜,外面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这是不眠的一夜,这是疯狂的一夜,隐隐约约能够听到有人在呼口号:
“血债要用血来还!”
“人在,阵地在!”
“文攻武卫,保护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趁七爷打盹之际,十分机灵地跳窗跑了。吕武让我赶快去把别的孩子召集来,转念一想,又决定与木木一起去喊人。现在情况紧急,没时间再浪费了。我们连续地碰着钉子,外面乱成这样,谁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出去乱蹿,我们一家家敲门,还没开口说什么,便不受欢迎地招来了大人们一顿臭骂:
“去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也正是在差不多的时候,好派的大规模进攻开始了。这是一场准备已久的血腥战斗,双方的态度都很坚决,一方要硬攻,一方要死守。雨后初晴,天气略有些寒意,木木在吕武的带领下,在家属区徒劳地转了一大圈,竟然没有喊到一个人。吕武骂骂咧咧,说都是他妈的胆小鬼,到革命最需要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我们无目的地到处乱转,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什么地方动静大就出现在什么地方。
好派的突击队员冲了进来,很快又被屁派的敢死队员再赶出去。好派的进攻来势凶猛,屁派的防守卓有成效,双方都有不要命的,呼喊的口号也差不多。血腥的场面随处可见,吕武带着木木东走西看,犹豫着是否应该拔刀相助。正探头探脑地犹豫着,几个敢死队员误认为吕武是好派的人,竟然举着铁棍冲过来,要他投降。尽管误会很快就解除,吕武脸上还是很恼火,因为那些敢死队员以非常不友好的语调,让我们别捣乱,让我们赶快走开。
吕武忿忿不平地说:“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木木也跟着起哄:“哼,什么了不起!”
那只是大规模械斗中短暂的休息。敢死队员不愿意和我们多纠缠,他们刚将几个进攻者赶出去,其中一个敢死队员的耳朵边还在流血。在他们眼里,吕武和木木都还是孩子,他们不想与孩子斗气。围墙外面,进攻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敢死队员们必须准备面临更大的考验。从年龄上看,这些人也不过比吕武大两三岁,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年龄,相差两三岁可以是一段非常大的距离,他们根本就不把吕武当回事。
吕武决定带着木木去教学楼,在过道上,我们见到了不少伤员,也见到几个被抓住的俘虏。那些俘虏也在接受治疗,其中一个大约是刚裹好纱布,血迹正在从雪白的纱布后面洇出来,他傻傻地坐在那里,两名“红二师”的女战士正对他说着什么。和外面极度紧张激烈的气氛相比,教学大楼里虽然乱,但是仍然还算平静,因为这时候对手还未能冲进戏校大院,或者说好派的几次进攻,都已经被有效地击退了。我们决定爬到顶楼上去,因为这里是戏校的最高点,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
我们登上顶楼不久,好派的队伍就冲进了戏校大院。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台推土机,早已被堵死的大门,很轻易地就被掀开了。紧随其后,大队人马呼喊着冲了进来,立刻打成一片。我们从楼顶上看下去,很快就分辨不出谁是谁,有人在跑,有人在追。大楼里有人在喊口号,好派的宣传车也开进来了,它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语录歌,开到离教学楼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们注意到,有几个“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员试图接近宣传车,很快遭到了一群对手的围攻。有人被打倒了,铁棍与铁棍撞在一起,发出轻脆的声音,混乱的局面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停止了厮杀。
双方的人马不约而同地都往后撤,双方的伤员都躺在地上没人管。双方的高音喇叭都在播音,都说自己是为了革命的最后胜利,暂时后撤。在第一线作战的敢死队员全部撤回到教学楼,而好派的人马越来越多,像铁桶一样将教学楼团团围住。接下来,是双方的高音喇叭在较量,屁派阵营的播音员因为是话剧班的学员,说了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在声势上显然占了上风,然而这种优势不久就不复存在,说着说着,悦耳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原来好派的人已经爬到电线杆上,将通往教学楼的电源掐断了。
现在,好派对屁派已形成瓮中捉鳖之势。现在,好派摩拳擦掌,摆出了大举进攻的姿态。现在,好派已稳操胜券,又一次庄严地宣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敦促杜聿明等的投降书》的全文:
……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的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惟一的生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女播音员铿锵有力地念着,特别是念到结尾落款处的“中原人民解放军司令部和华东人民解放军司令部”,有滋有味得意洋洋。由于电源被掐断了,屁派在好派面前差不多成了哑巴,不时地还有几声不服输的口号,但是已经形成不了什么气候。新的冲突又开始了,好派的人试图接近教学楼,守在教学楼的屁派不停地往下扔红砖,用弹弓射击。许多次进攻被成功地击退了,好派调兵遣将,开了两辆公交汽车过来,头戴钢盔的突击队员躲在汽车里,穿过如雨的红砖袭击,顺利地到达一个难以被袭击的死角,然后在那里集结,准备进一步的突破。
那架推土机最后又一次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它竟然在墙上撞开一个大缺口,堂而皇之地冲进了排练大厅。好派迅速扩大战果,非常轻易地占据了一楼。没有来得及逃往二楼的屁派分子,纷纷做了俘虏。接下来,就是进行漫长的谈判,一边谈判,一边打。好派继续攻击,准备上楼,屁派死守楼道,坚决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由于楼道很窄,易守难攻,好派的进攻难见成效。渐渐地,楼顶囤积的大量红砖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有人开始将屋顶上的瓦揭下来,凡是能扔的东西都往下摔,课桌椅,楼道上的痰盂,印传单的油印机,广播器材,最后连厕所间里盛草纸的篓子也拿出来当武器。
好派被屁派的不屈不挠深深激怒了,他们展开了一轮又一轮地猛烈进攻,终于在黄昏时分,冲上顶楼,彻底打垮了屁派。除了极个别的顽固分子,大多数屁派都不得不投降,接受已经失败的现实。吕武的日本军刀被缴走了,他不服气地还想申辩什么,一个戴着柳藤帽的大个子朝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兵败如山倒,所有缴械投降的屁派分子都被勒令举起手来,沿着楼梯往下走,然后走出教学大楼,被押往操场。在教学楼的台阶,一个脸盆里盛着红的颜料,从那经过的俘虏,都不得不把手伸进脸盆浸一下,然后重新举起手来继续往前走,这个做法的寓意是,这些俘虏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有五名“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员和一名叫韩冰冰的女战士宁死不投降,他们困守在楼顶的西北角上,六个人手挽着手,面对着一步步逼近的敌人,高唱国际歌,然后坦然转身,在中午灿烂的阳光下,像鸟一样地展开双手,一个接一个纵身跳下楼。除了那个叫牛猛的人抢救过来没死,其他五个人都英勇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