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普通的文人,洗桑拿的机会似乎是不多的。当然,今天的文人圈儿已绝非是昨天的文人圈了,也分三六九等了,贫富之间的差别好像也日趋悬殊。对富人来说,洗洗桑拿,毕竟是一件小事情。对相当多的穷文人来说,消费这样的潇洒,消费这种别样的裸体,还不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记得曾和黑龙江的一位记者闲话,话题拐上了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是一个富作家,都需要具备一些怎样的条件。我还记得我是这样说的,一是要有文气,天生就是一个文人。二是要有灵气,写得不呆傻。三是要有才气,写得顽皮而且机智。四是要有志气,没志气怎么行呢?五是要有元气,身板不好,天才早夭,其文将何以堪呢。六是要有运气,纵观古今,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民间文士也是大有人在的。这几气都具备了,钱自然就来了,洗桑拿的事,不足挂齿。
这次所以有机会去北京,并且到北京戒台寺的牡丹院小住一回,是仰仗黑龙江的一个哥们儿老邱给搭的桥儿,借口是写一个很有钱的企业家,尽管那个年轻的企业家绝没有让我们写的意思,就是给我开个方便,让哥几个免费玩一回,吃一吃,潇洒潇洒——这个年轻人曾也是一位很穷的人,他对穷,有很刻骨的体会。
我们被安排住在戒台寺的牡丹院。这本身就是一种光荣感、滋润感和小人得志感。牡丹院曾经是大清国恭亲王住过的地方,也叫“慧聚堂”。住进去有一种皇亲的享受。
北京的戒台寺建在马鞍山的山腰上,为中国“三大戒台”之首。佛子们称它“天下第一台”。牡丹院里的牡丹,像名贵的绿牡丹和黄牡丹,都有好几百年的高龄了,牡丹院也因此得名了。那位年轻的企业家,就住在这里。他曾对一位中央首长讲,他要自己出钱,将戒台寺“文革”中烧毁的罗汉堂、千佛阁,重建。首长笑了。
牡丹院的建筑格局看上去也没逃出北京四合院的建筑模式,只是又弥漫了些许江南园林建筑的氛围。逡巡四周,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帝王的气魄还是有的。
我住在西厢房,和我的小女儿住在一起,说句高雅的话,是让她领略一下中国建筑艺术、寺院文化和宫廷生活的侧影。
老邱和另外的一个文士,住在东厢房,与西厢房隔着院子里的太湖石假山。
戒台寺入了夜,又赶上停电,东西厢房只好点上蜡。这样对体会恭亲王坐禅入道,夜读吟诗,就有身在清朝的戒台寺里的感受。
没有灯火的戒台寺,四野是极黑的,稠墨样地黑。推想古僧上山或下山,恐怕得找纸灯笼罢(恭亲王也不例外)。
戒台寺是古国给名僧受戒的最高寺院。在这里受过戒的僧人,相当于现在的博士后(可能还要高一些,实惠一些)。大寺院,房间栉比鳞次,从容大度,古色古香,成一组永恒的古文化景观。所有房上的瓦都由一些方型的青石片交错搭成的,独特得很。在国内也不可多得。
普天之下都知道戒台寺有五大名松(卧龙松、自在松、梅花松、九龙松、抱塔松),颇富盛名。每一棵名松都倚壁凌云,张牙舞爪,十分傲气,有帝王之相。乾隆爷的诗云:
老干棱棱挺百尺,缘何枝摇本身随?
咄哉谁为攀其领,千动万丝因一丝。
几位住在这里,吃得居然也滋润也别致,像鹿肉丝,狍子肉,滋味古怪的小窝头,缘是上品,价格昂贵。幸好不用文士花钱,吃起来心里没障碍。
那位年轻的企业家和我聊得颇为投机。说实话,我最欣赏年轻气盛、以致盛气凌人的汉子。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气势,是一种大美,一种能够成就大事的标志。营营苟苟,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他,没啥出息。
这位年轻的企业家笑着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说就两条,一是想享受享受。二是我的小丫头没坐过飞机,回去时,您就按照首长的待遇给安排一下。
他想了想,说,这样子罢,先领几位去吃一顿地道的风味,你准喜欢,然后,洗洗桑拿。我也陪你们去。
我笑着说,我们哈尔滨有句笑话,讲“桑拿”的意思,就是商量着把你拿下。他听了,哈哈大笑。
我们去洗桑拿的时候,这位年轻的企业家并没有去。他的事太多了。我想,我要是有一百万美元,肯定也消停不了,家里的电话和身上的手机也肯定会整天地叫个不停——这也是干大事人的基本标志之一。
我没洗过桑拿,是一个外行。不狂妄地说,桑拿只是它开价太高才让人眼热。
桑拿室里的温度,我还可以承受,但随我一同去的那个壮似野马的文士,在那个小木屋里蒸了两分钟就受不了,逃生似的窜了出去。
我坐在桑拿室里,浑身汗流如注,非常舒服。不过,我还是想歪桑拿浴一句,我总觉得经常洗桑拿浴的人,比那些不洗桑拿浴的人,衰老的速度要快一些。
蒸过桑拿之后,再净过身子,开始由小姐给几个文士按摩。
按摩房很明亮,也很卫生,走廊里的过往行人,可以把按摩室里的情景尽收眼底。这对规矩和胆小如鼠的客人来说,是一颗定心丸。
按摩小姐大都来自陕西,也有来自辽宁的打工妹。月薪三千元,管吃管住。看她们的样子,都很愉快。这种职业,也是当代年轻人的一种选择。
按摩小姐个个都很健谈,沉默寡言,在这里可能是缺点。言谈之中,方知道几个小姐个个又都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真难为她们了。她们按摩水平很高,或踩,或按,或骑,使你有一正规的享受。
那个年轻的文士,在按摩中,非常紧张,身体僵硬。按摩小姐一个劲儿让他放松,说:“先生,你怎么这么紧张呀?”
我听了就偷偷地乐。
又听那位小姐对他说:“先生,你是不是吸毒?”
“不,不吸。”
“看您像吸毒的样子嘛。”
“这是咋看出来的?”
“您的嘴唇发紫。”
“……我的心脏不好。”
“心脏不好,嘴唇就发紫吗?”按摩小姐问。
这些小姐还都是一些孩子,如果学习好,家庭条件好,正是念大学的时候啊!……
从头到脚,按摩了一个小时。之后,几位文士便到休息室休息了。
休息室里休息的都是款爷,从他们神态上捉摸,他们经常光顾这里。他们并不理会我们的到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们对我们没兴趣。
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两个年轻人正在交谈。小个子的口音,一听就是黑龙江人,一头软软的黄发,样子有点倔,眼神凶凶的,他对那个高个子同伴一脸悲怆地说:“刘哥,我已经想好了,决定了,今年四月份,我开始贩毒,我培养十个吸毒客就行了,三年,我就发了。刘哥,你说呢?”
高个子思索着说:“有点冒险……”
小个子说:“刘哥,抓着我就认了,枪毙呗。抓不着,我这一辈子就富了!值啊——”
高个子慢条斯理地说:“弟弟,这事你可得想好,这可是赌命的买卖。”
小个子很诚恳地瞅着他的脸说:“刘哥,我都想好了。决定了。”
高个子叹了一口气,酸笑了一下,没再言语。
休息之后,几个文士就回返了。
晚上依旧下榻戒台寺的牡丹院。
忘说了,牡丹院的布局,跟中南海首长住的地方一样。据讲,电影《毛泽东和他的儿子》就是在这里拍摄的。在这里晨夕踱步,或多或少有点首长的感觉。
翌日清晨,天气柔和。我带着小女儿上山。
到了观音殿,上了三炷香。又嘱咐小丫头给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磕了头。看香案的老太太说,我们爷俩儿上的香,香烧的型,是莲花型,是最好的型了。
我听了很愉快。
小丫头也很愉快。
离开戒台寺,心里难免有点舍不得。可是谁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呢?智周僧人、法均和尚、裕窥和尚、宪宗皇帝、乾隆爷、恭亲王、画家蒲心伤畲,不都是这里的匆匆过客吗?
只是希望有机会再来看它。世界变,而它不变,真是明明白白一个谜啊。
(原载《小说界》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