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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伟大领袖了,这是个好现象,要是他还在伟大领袖附身,找不回毛永健的角色,一切都白演了。我们还发现他那间屋里其实还有一个角色,一只会说革命切口的鹦鹉,你说打倒反动派,它就会说保卫毛主席,你说打倒帝国主义,它会接一句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但是如果来生人,它会缩在阳台一角冷冷地监视着你。听毛卫玲说,在这个世界上,这鸟是毛子最信任的,鸟对毛子俯首帖耳,毛子对鸟计听计从。
突然明白第一次来这儿时,听到里面有领袖和田秘书的对话,进门却只发现毛子一个人,原来,田秘书就是那只鹦鹉。看来,鹦鹉就有当秘书的天赋,或者说,首长的秘书天生都是鹦鹉。
为了让毛子回到40年前,我们还在墙上贴满毛主席像,下面是“永向前战斗队”的标语,专门挂了一个老台历本,1969年1月9日,依次往下撕。
甚至还找来了一些好心的经历过文革的老人,穿着那个年代的毛式服装,到他房里来给他汇报最近革命形势怎样,台湾特务穿着脚蹼偷渡过海被红小兵抓获,美国侦察机飞到我国上空被高射炮打下来,珍宝岛之战又开始第二轮我军大胜……那些老人们说来十分自然,而毛子听着听着,眼睛亮亮,握紧拳头说,是该永向前战斗队行动的时候了。“永向前”就是当年他率领的战斗队,他笃信伟大社会主义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全身充满着幸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手镯也仿造好了,梨花街庄家的家居摆设也大致差不多了,我下令,A计划,行动。那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心情大爽,我甚至还同意毛子带上了他的秘书,那只鹦鹉。
卡车一开进镇上,我就在电喇叭里大喊一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早就安排好的群众演员们震耳欲聋地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毛永健神清气爽,完全进入到40年前的状态,一脸英气跳下车,毕敬啪地敬了一个军礼,他潇洒回了一个军礼,问人呢。
毕敬手一指,庄家母子正跪在院里。按照A计划,毛子到了院子里就该自行审问,他必然查出藏在椅子座位下的变天账,也很容易就查到戴在青青腕上的手镯,然后我们就会上前请示他,变天账和手镯怎么处置……只要毛子一说出去向,我们就大致有数了。
当然我们还有B计划,要是毛子当时没有定夺,我和毕敬就会引诱他,队长,不觉得这手镯好眼熟吗,该砸烂,还是该交给上级革委会,要是他没反应,我们就直接说,要不要把这手镯私吞了。总之,我们一定要让毛子回复到当时的情景中去。
可事实上居然出现的是C计划,比我们之前预想中还要好——毛子走进那个院坝就慢慢停下脚步,歪头想了想,说我咋个觉得这个地方昨天才来抄过喃,好眼熟。
我暗叫我亲爱的毛主席咧,怎么这么容易,然后听毛子一边走向青青一边说,那个女人怎么还在那儿跪到起的,她不是要跳井吗……此时,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我和毕敬上前一步请示,队长,她跳下去了……我们刚刚把她捞起来的吧。
毛子沉凝半晌,说不对啊,她没跳下去啊,她一跳就被我逮住了手腕,腕上还有一个手镯子嘛,我记得很清楚的。他径直走向青青,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打量。青青这妞不学表演真是可惜了,她一仰脸,娇喘吁吁地按照之前我们交代的说,我也是穷苦家孩子,我是被庄亦归抢来的,不给吃不给穿,苦啊,我这有个手镯是他留下来做为发报机用的,我上交给政府,上交给毛主席……
毛子一把拿过手镯,看了看,把它递给我,缓缓地要说话,这个,这个东西……我知道我们快成了,我知道这个40年来的谜底就要揭开了,我甚至心里倒计时着,5、4、3、2……只要他说出这个东西交给哪儿,500万元我至少拿到了100万。
毛子好像脑子很疼,不停敲打着太阳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他缓缓地说,这个东西就……这时突然,一个留着瓦片头的青年冲上来大声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么敢强抢民女,我杨过怎能袖手旁观,说完,摆出了一个疑似降龙十八掌的造型,嘴里还配合发出川剧锣鼓点的“哐差差”,在院里游走。
毛子显然被出现的怪物吓了一大跳,纵然文革中见过大风大浪,也没遇到过这么夸张的事情,他愣在那里讷讷半天,才问出你是保皇派,造反派,还是逍遥派的。这几天翻找资料,知道文革时的三派,造反派到处打砸抢,逍遥派则躲在家里哪一派都不参加的,保皇派态度温和,正好左中右三派。
那青年显然不知道这些派的来历,他一听保黄派,以为就是保黄蓉那派,小时候杨过没少受她欺负,连右臂都被黄蓉女儿砍断,所以大骂一声——狗日的黄蓉,狗日的保黄派。
毛子听了,脸上一喜。古装青年可能又想,逍遥派是《天龙八部》里的,和杨过不太搭,但那天山童姥总和美女过不去,所以硬着脖子又骂了声——狗日的逍遥派,毛子脸上再一喜。
那杨过又说,造反派?我杨过就是要造反,一掌打死那些牛鼻子们。这下毛子大喜过望上前搂过他说,我们是战友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革命……那杨过也喊,打倒保黄派,打倒牛鼻子,打倒全真教。牛鬼蛇神和牛鼻子虽都属牛,但根本不是一个路数,何况后面还跟着个什么全真教,但当时毛子见着革命战友,激动之下只听见打倒牛什么,所以大大地同仇敌忾。
我和毕敬心中着急,上前提醒手镯,手镯。精神病患者注意力极容易分散,现在毛子和杨过虽然各说各话,一个城门楼子,一个机枪头子,可表情热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时竟忘了此行来搜手镯的革命目的,如果毛子被带跑状态,飘移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那手镯的下落也遥遥无期了。
我悄悄问这瓜货是谁。朱亚当说,镇长的儿子。
我颔血喷天,镇长肯定酒后行房,生下来这么一个神经病儿子,朱亚当你他妈试拍时难道没发现他脑壳有病?
朱亚当结结巴巴地说,怪不得开拍前他还来问我到底走哪个机位,是逆光还是侧光,我随口接了一句,白天用全光,他说全光吗,不是拍毛片吧,我还觉得他有点幽默,现在想来原来是脑子有病。
我内心焦躁,一脚踢向旁边的一个箩筐,箩筐乱飞,惊坏了一只鸟,那只鹦鹉。
只见它扑腾着翅膀大叫革命口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对派不听劝,就叫它完蛋,完蛋,完蛋……感谢鹦鹉,这世界上毛子最信任的战友,他激灵了一下,放开杨过,又去按他的太阳穴,他似乎努力在想起什么,表情痛苦,为了趁热打铁我又悄悄踢了一脚鹦鹉,鹦鹉又扑腾着大叫完蛋就完蛋。这时毛子如醍醐灌顶,表情狰狞对跪在地下的青青就说,你这个狗官家属不是要跳井吗,跳啊,不准给我装可怜,老实交代狗官残杀了多少百姓。
无数次预演,可我们忽略了一个细节,毛子的表情,这穷凶极恶的表情是无论如何也彩排不出来的,青青娇滴滴的要出水哪见过这场面,哇地一声就哭了,还吓得呕吐起来,毛子看她在地下呕吐起来,咦地一声,忽然表情变得怪怪的,说你是不是怀了娃儿,青青又吓又羞,说没有啊哇地又大哭起来……
此时毛子脸上阴晴不定,忽然又仰天像在思考一桩重大的事情,又一个个打量着我们很久,突然大喝一声,呕了一口血,瘫倒在地。
很久才抬起头来,身形委顿,但眼睛亮亮的,他说,你们把宁宁叫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一般情况毛卫玲是不现身的,怕干扰到毛子记忆还原,可毛子忽然变得这么清晰,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藏在另一辆车里的毛卫玲叫过来。毛子看看我们,说你们走开,我有悄悄话对宁宁说,等会就告诉你们那手镯在哪里。
漫长的等待,我们像经历了一次文革,偶尔向院子里偷看一眼,只见父女二人窃窃私语,一会儿拿起那手镯看一下,一会儿又低声争论起来,不知结果如何。
很久,毛卫玲神情黯淡地回来了,她说,谢谢你们,爸爸终于醒了,他说他知道那手镯的下落,当年抄家时他私藏了。她亮出自己手腕上一只碧玉手镯,这就是我爸爸私藏的那只手镯。不过这是碧玉的,不是你们要找的那只羊脂玉手镯,让你们失望了。
晴天霹雳。我们早就注意到毛卫玲腕上戴着一只普通女孩常戴的玉圈子,可这和传说中后周手镯相差太远了,毛卫玲连说对不起,我们才知道:几十年前毛子带人闯进一户人家,一阵搜查之后发现了所谓变天账的房契和女人手腕上戴的碧玉手镯,毛子从来不贪财,但当时他娶一个漂亮的纺织姑娘,姑娘刚刚怀孕,天天闹着要一只手表。毛子名头虽响但是很穷,根本没钱去买只手表,突然在抄家时发现了这只手镯,起了异心,私藏了这只手镯送给妻子,也就是毛卫玲的妈妈。妈妈去世后,这只手镯作为念想自然就传到毛卫玲手上。
毛卫玲告诉我们,爸爸刚才醒来后已明白了一些,问了我半天,才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当年抄去手镯的那户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国军少校军官家属,就是普通的国民政府小职员。
是碧玉手镯而不是羊脂玉手镯,是小职员而不是少校军官,我们愕然。毛卫玲却开心起来,她说,我要谢谢你们,这一年多来爸爸从来没这么思路清醒过,他正是因为看见青青痛哭时呕吐不止,才想起当年他到这家抄家前,我妈也是呕吐不止,那天他还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怀了娃儿了,触景生情之下才突然清醒过来。以前我都错怪他了,他还是爱我妈妈的,他也有人性中温柔的一面。
我大吼道,你找到你爸爸的温柔,可是,可是我们的手镯就这样不见了。
我真的有点失控,忙了整整一个月的行动变得非常滑稽,群众演员、彩排、道具、带大虾的盒饭、鹦鹉……结果全是被一个疯子带到地雷阵了。我骂我真是他妈自找的,把一盏碘钨灯踢飞,上车。
回城的路上,毛子蜷缩在座位上不说话,他高大硬朗的身体突然因为恢复记忆变得瘦小而柔软,我也都不说话,想起庄亦归催逼甚紧,心中暗暗算账——那20万我给青青交首付花了8万,各种杂税1万2,这段时间给青青购物用了差不多3万,给公安局买了一箱五粮液外带一顿海鲜花了1万,年关规费也就是红包1万2,给民政局交管理费6000,外加红包4000,给文物局老同学甘总的小舅子买手机一部5000,预支给毛卫玲5000,还有租卡车提供群众演员盒饭灯光摄像机过路费等,加起来共花费近18万了,幸好清远镇长还赞助了1万,庄亦归那里也许可以报销大约两万多的车马费和打点费,否则我真的就破产了。
看着外面夜色如水,我突然很想哭,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毛子扭头看见,干咳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小鬼,莫要急嘛,仗要一个一个打,饭要一口一口吃……我蹭地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都他妈是你这个老东西害的,当年你害了多少好人,现在还来害老子,你说,你他妈是不是在装疯,老子掐死你。
不是迁怒于他,我确实认为老东西有点装疯卖傻,他不是全清醒,也不是全傻,他太想回到当年的风光了,就利用了我们的寻人心切。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有一些破绽,比如我第一次向他提起手镯时,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后来还做势又扑又咬,刚刚见到手镯时,虽然手镯品相大不一样,但他却咬定就是那只手镯,甚至那杨过突然跳出来,也误打误撞救了他的驾,否则也许当时他就得招认私藏碧玉手镯了,可他还想玩,东拉西扯地耽搁了我们小半个月,和一笔钱。
老东西实在可恨,我手上加力,毛卫玲一声尖叫扑上来,你放开我爸爸,我和你拼了,她上来就咬住我的手,不松口,剧痛之中,血流如注。
幸好杜丘把她拉开,毛卫玲号啕大哭,说我爸爸要是真想害你们,随便说一个手镯去处就行了,交给早被枪毙的革委委头头,卖给收荒匠了,哪样都可以把你们绕地球三圈去找,他善良,就算有点装疯卖傻,也是太想回到那个年代了,并没有给你们造成太大损害。对不起了嘛,我这里代他给你们赔不是了,你们预付的5000元我退还。
毛卫玲双手合十,频频作揖。我恨恨地吸着手上的血,突然觉得心酸,就说算球了,没意思,都怪我李可乐是个瓜货,5000元不退了,送你们回家过年。
一路无语。
只是康红打过电话来,说群众举报我们在清远镇闹得鸡犬不宁,我们刚走,镇长的儿子病就加重了,说戏还没演完怎么就走了,非得找黄蓉报仇,镇长急忙打电话要请峨影厂帮忙,才知道厂里根本没有我们这号剧组。康红让我们注意点影响,找孙子也不能冒充峨影厂的。我没好气地说,你别管我们怎么弄,你只该为我们提供方便,衔接关系,何况镇长那儿子无论有没有我们,都会疯的,最好让镇长睡前少喝点酒。
康红说,我马上调其他队,不管你这事情了,不过你这样子迟早要出事的……我打断她,这个我妈可以证明,我早就出世了,早产,生下来才4斤半,和一只烧鸡差不多大。康红还想叫嚷,被我轻轻挂断。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协调员,反正她又管不了我,要警方帮忙自有左大哥。
庄亦归也回台湾过年去了,他知道我们正在清远镇大演文革戏,却很高兴,认为比同时也在寻人的台办、公安、民政专业多了,还让玛丽莎给我们打电话,说要是找得到儿子孙子中任何一个,500万自然是要付的,另外,明年春节请我们灯火公司全体去台湾过年,他在日月潭给我们摆火锅宴,再用私人游轮送我们去东南亚旅游半个月,全程六星级接待。
朱亚当、毕敬、杜丘、刘一本大受鼓舞,纷纷臆想日月潭美景和高山族妹子,这些呆货。而我遥望窗外,心中迷茫,对他们说,明年春节,我还不知道在不在地球呢……他们愕然地看着我,我也觉得说得有点沉重,笑笑,地球真他妈危险,等飞船票打折,老子就回火星。
除夕已至,这座温暖的城市忽然下起了雪,雪花冷冷地在空中跳舞,立刻缤纷了我憔悴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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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子又疯了。疯了的时候以头撞墙,这症状和我基本相似,却比我更有的放矢。
整个春节我也在以头撞墙,拆东墙去补西墙,可撞着撞着发现只撞到空气,我连东墙都没有,所以也补不了西墙。世上最悲凉的莫过于此,当你想撞墙,社会却连堵墙都不提供。
后来我忽然哈哈大笑,众人皆问何以发笑,我说东墙找到了,东墙?毛子很仗义,这段时间一直托当年的战友们打听手镯下落,他在发疯前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东强,就是是史东强,毛子当年的战友。据史东强说,当年有一个叫巴豆的红卫兵曾抄到过一只手镯,只是后来去了云南插队就不知所终了,有人甚至说他跑到缅甸了。
我们总不可能跑缅甸去找吧。
呆货,我们寻人又不寻玉,当然不去缅甸,可你们知道期货吗,举个例,期货就是我手里有玉米,可这玉米即不是肯德基的甜玉米,也不是李宇春的玉米,而是仅存于数字上的玉米,它可能三年后才长出来,可能今年夏天就遇到干旱死光光,但只要我理论上拥有这笔玉米,我就可以继续把生意做下去。
还是不懂。点头+摇头。
庄儿子庄孙子现在就是灯火手里的期货,既然史东强知道当年的巴豆曾抄走过一只手镯,不管这手镯是不是那手镯,只要这条线索不断,游戏就可以玩下去,这孙子还可以装下去。
装孙子?
要是不装一下孙子,我们马上都会成孙子了,只要船王知道我们还顺着这根藤在摸那个瓜,不管最后是地瓜黄瓜苦瓜还是木瓜,我们就不急着还那40万,就可以继续玩下去。所以现在必须得有一个前往云南,先找史东强再找巴豆,谁愿前往?
心情大爽,环顾四周,很期望出现以下的壮观:
谁愿前往……末将愿往。可知此战大意不得……末将愿领军令状。立何军令状……末将若拿不下此城,愿拎头颅来见丞相……于是我就捻须长笑,哈,哈哈,有子龙这一员虎将,老夫焉能无胜算,得胜之日,老夫为你把盏庆功则也……
没有末将出来,只有未将出来,未见一将出来,众人纷纷假装发短信、续茶水、整理文件、谈论天气,刘一本还焦虑地问朱亚当,今天星期三是礼拜几……我冷笑,灯火生死存亡之际居然有这么多胆小怕事之徒,朱亚当,自公司成立之日你从未单独立过头功,这次非你出马不可,明天你就开拔,开不开拔。
朱亚当点头说,开、开……我迅速打断他,朱亚当真乃忠勇之士,说开拔就开拔,大家鼓掌。大家很配合集体鼓掌然后迅速闪人。早算准朱亚当会答应开拔,只要祭出“开……什么”的句式,他一定会答应。
因为,朱亚当其实是一个结巴,超级。
大家都知道了,朱亚当外语流利之极可汉语流年不利,其实当年正是为了掩饰结巴,他才一心钻研各门英语及波希米亚语,这就是我们帮他隐瞒许久的秘密,比如:
那次我们为他庆祝生日,想敲他一竹杠就点了一瓶皇家礼炮,小姐拿来后说1888元一瓶,问朱亚当开不开,朱亚当说开……开……小姐二话没说呯地一声就把皇家礼炮打开了,此时听朱亚当气急败坏说,开……什么玩笑,这么贵。
还比如那次给他倒酒,亚当还能喝吗,还倒不倒,还倒不倒……朱亚当一直说倒,倒,等酒都洒出来时才说全,倒……不得了。
以及毕敬感激地握着他的手,亚当,这次黄金周你真的又要帮我加班么,太感谢啦,那我就谢恩平身了,我这就平身了……此时朱亚当一定会说那你平身、平身……毕敬迅速闪人,等闪得只剩下屁影时,他的尾音才从楼道深处传来,你平身……凭什么又是我加班啊。
这是初级版本的结巴了,据刘一本统计,只要反复叠化你需要的词,朱亚当中招率达79.24%。
朱亚当结巴是有渊源的,大学报到第一天就暴露了他的结巴,那天他刚在报到册上签了名,临时室长毕敬告诉他,因为大家嫌下铺太脏,想睡上铺的人多出一个,所以下午两点抓阄决定上下铺,对了,你到底是喜欢上铺还是下铺,朱亚当脸红了,说我,我下、下……当时感动得毕敬握住朱亚当的手直晃,好兄弟高风亮节,谢谢了啊。转身告诉兄弟们不用抓阄了。
大家都睡一觉了,朱亚当才说完整,我下,下午有事,能不能现在就抓阄。
朱亚当同学是值得同情的:
第一学期,他很少在图书馆占到座,这是因为他总是对旁边同学说请,请,请……如此美意,后面来的同学自然也不好拒绝,等复习完两个单元后,才明白他其实是在说请问这里有没有人。第一学期,他没有利索在食堂点过自己最爱吃的酱肉丝,每次大勺问他吃什么,他都腼腆地说jiang、jiang、jiang……大勺说这同学家境真困难啊,每回到这儿都只吃姜。第一学期,长得还算白净斯文的朱亚当几乎没在舞会上请到过一个女生跳舞,因为他总是站在女生面前说,我,我,我……等那女生被抢跑时,他才说出我想和你跳一曲舞好吗?
直至有一次他站在一个女生面前,我、我、我……时,那女生说,这里是舞会,不是诗朗诵会,你干吗总——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全场哄笑。
打那儿以后,朱亚当就很少说话了,也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他总是熄灯前才悄悄溜回寝室,起床哨之前就离开寝室,他闭关了。直到大二下学期,新东方在我们师大搞英语演讲比赛时,他才像传说中破关而出的不世高手,砖头横飞,一出手就把我们全体震毙了。
在规定动作中,他先用美国黑人英语朗诵了一篇马丁·路德·金的《Ihaveadream》,那黑人腔让美国移民官怀疑自己是否得了色盲,然后在自选动作中,邀请了一个外语学院的女生和他色情并茂地表演了《简·爱》里简和罗彻斯特站在上帝面前时的经典台词,获奖感言环节中,他并没有用中文说些感谢父母老师之类的话,而是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分别讲述了他对温莎堡、普罗旺斯和加泰罗尼亚的向往之情……
可以想象当时我们的目瞪口呆,UFO降临了,我们敬畏,不是对外语的敬畏,是对不明生物的敬畏。
当时新东方校长和外语学院系主任以及美领馆的参赞,纷纷打听这男生家庭背景,是不是出自外交世家,愿不愿意从中文系转到外语专业,可是朱亚当拒绝了,他拒绝的唯一理由是,他要把《唐诗三百首》翻译成英、法、西、意、德、希腊及波希米亚语……
不寒而栗,龟儿子这么处心积虑,现在是来向汉语报仇了,他外语极好汉语极滥,要是《唐诗三百首》被他翻译成外语,那还不如我的——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
果然,自那次闪亮登场后,他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骄傲地进出寝室,但不跟我们交往,偶尔非得交流也基本不说中国话,非得用中国话中间也要夹杂着很多外语单词,比如我今天真的很Boring,那个Game真的很Exciting,而且他身边出没的基本是外国留学生,甚至连动作也很欧美化,哦,卖糕的,耸耸肩膀,摊开双手,It’ssokidding…Whatapoorboy…Justsoso…基本属于一只明明中国制造,悄悄撕掉MADEINCHINA商标,然后潜回国内的假洋鬼子玩具熊。
由于之后他就绝少与我们交往,所以他最经典的就不再是跟我们之间的桥段,而是与小卖部大伯、面馆老板娘以及西瓜贩子之间的对话:
由于他长期坚持说外语,加之长相白净举止斯文,常被小卖部大伯以为是日本留学生,每回都跟他要日元,他不吱声,到毕业那天时大伯说朋友你都要走了,留下点日元吧。朱亚当叽哩哇啦说了一通可大伯不懂,朱亚当又说了一大通,大伯还是不懂,说小日本真抠门,朱亚当就说我日,我日,你……大伯怒了,小日本你还敢骂中国人,上来就是一巴掌,朱亚当这时说,我日元没有,你要不要人民币。
风韵犹存的拉面馆老板娘热情地上来招呼,这位同学想要什么,朱亚当叽哩咕嘟说了一大堆可老板娘不懂,再说再不懂,无奈,朱亚当说,你,你能不能,给我来睡觉,就一晚。啪,耳光,火星四溅,然后才听朱亚当捂着脸说,你不能来水饺,一碗,也不,不兴打人啊。
经历上两次说汉语的遭遇,朱亚当更是发誓坚决不说汉语了,那天天很热,他实在口渴就去买西瓜,他问Howmuch?西瓜贩子见来一外国留学生多少有点宰客,1斤5yuan。朱亚当想比正常价贵了一倍还要多啊,不行,得砍一半价,于是皱着眉头说Half,OK?
那小贩一刀下去切成两半,说Half了,8斤共40元。朱亚当终于忍不住用中文说,我,我没说要买,贵……小贩也急了,明明你说要HALF,我切成两半了,你却嫌贵了,这西瓜和别的不一样,Half后概不退货。
蜜斯脱朱亚当,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而已,不幸落草到了我们灯火,其实以他实力完全可以去外交部做个高级翻译,三天两头坐在元首侧后方参与点朝鲜四边核武会谈,中法贸易协定峰会,环太平洋十国论坛……可他不是外语不行而是汉语不行,不是外国元首不明白而是中国元首不明白,比如说朝鲜核谈,他要是附耳对我国元首这么一说,“金将军说核武器,器,器……”这一气,气,就气得我国元首脑血栓呗儿地通了,这还算轻的,要是布什正在越洋电话里和中方热议到底要不要向伊拉克开炮,他这儿两头传话来一句“开,开,开”,千钧一发之际结果炮弹榴弹导弹轰隆隆全整出去了,他才说完“开什么玩笑,我们一向以和为贵”,可事情已无法改变。
朱亚当曾经想去国外继续深造,但被签证官认为有严重移民倾向遭到永久拒签,他还去过上海译局做过一段时间文字翻译,但汉语文学修养不足且为人倨傲,被那些老学究们排挤掉。最后他沦落去当了一段时间的导游,专门负责来自欧美的高档客人,可一次指挥司机倒车时出了问题,倒,倒,差点倒在悬崖下去,外国老头老太太的投诉告他蓄意谋杀,费很大周折才解决了这场外事争端。
大学毕业后,我是一次出差去广州在街头与朱亚当重逢的,当时一个大块头正扭着他要打,我急忙上前劝阻才知道原委,朱亚当好心提醒那大块头手机掉地下了,他追上那人不断说,丢,丢,丢……广州仔大怒,来敢丢我,我搞呣系你。
广州回来,朱亚当就跟着我一起筹划灯火公司,虽然深觉埋没才华,内心颇为看不起我们这些滥人,可由于同事就是同学,大家历经四年后也没有外边人那样去在意他的结巴,而且灯火正是用人之际,偶尔需要装台面做点外事翻译时他正好大显身手,我们左一个朱总监,右一个亚当董事,渐渐让他重新找回到一个高等人的感觉。
这次我让朱亚当去云南寻找东墙,其实大有深意。
经过几番折腾,我总结出,过去我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滥招,在这次寻人中似乎不太灵光,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再以小混混面目出现,而要上档次,要高级,一出场就能震晕对方,让人觉得我们其实不是寻人公司,而拥有FBI、CIA、英国军情六处这般深不可测的来历。
我们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冷漠,耳朵眼不经意露出根耳脉,一水儿的黑西服,一般人还不准打听,打听也没用,我们只用外语交流,你要是问急了就去摸胳肢窝,不是有狐臭,而是摸勃朗宁间谍专用手枪。当然,枪一般情况是不会掏出来的,因为那就不是间谍而是保镖,我们一般手里玩的是一个大屏幕的电子玩意,手机?手机多土,全球卫星定位可视电话,不是中国移动中国电信那些常掉线的民用玩意,头顶上漂来漂去40多颗卫星直接跟踪,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耗子,我们也能很快调查出它的公母。
偶尔拿着它在桑拿洗浴假装玩游戏,其实是在和总部进行视频通话,不知为何,总部的头儿总会在我上厕所洗桑拿或者攀岩时与我视频通话,可能是考虑到这些地方僻静……总之总部的头儿会满脸焦虑地告诉我,苏丹国王不见了,俄罗斯一枚当量惊人的弹头也不见了,南极冰层诡异地加速融化了……通常情况下我会不耐烦地说头儿我正在休假,可这时他早已掐掉了电话,我很不高兴,可想到他临掐电话前最后一句是:这次行动中,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线人陪同你破案。所以我还是高兴地穿上衣服出发了。当然没有忘记把那电子玩意扔向空中,因为一般6秒钟后它就会爆炸……在这样的经历中,全世界的飞机好像分分钟都在停机坪等着我,全世界的好车都随便我去追?擦挂,全世界的美女都在一番纠缠后跟我上床,最煽情的一幕是,正当我想跟她说你就Marry了我吧,一颗来历不明的子弹就穿越了她美丽的头颅。当然,这个结尾,就是下一个故事的开头。
我收回了思绪,因为就目前本公司的情况而言,我们还用不到这么夸张,可是我仍然在电话里对朱亚当说,公司里别人条件都不如你,不如你会装。朱亚当问怎么装,我说怎么累就怎么装,最好把自己搞成装甲部队司令,穿正装,打领带,拎着拷克箱,不苟言笑,尽量说外语,公司专门花了2500元请了一个翻译陪你这个月出差。
朱亚当不满地说,翻译?外语还没有我好。
我说,龟儿子你不晓得吗,叫翻译来不是给你翻译外国话的,而是帮你翻译中国话的。
最后我强调,这一个月,你的任务就是,尽量吃好点住好点动作大点,最好惊动当地市以上级别的政府部门,让他们觉得这不是找儿子找孙子找手镯,而是寻找海峡两岸一系血脉的,只要政府参与进来,局面就会变复杂,局面变复杂了,事情就一时半会儿办不好,你就帮我争取到时间了。
朱亚当问我的差旅费什么标准,我说一天250元包括吃住行,朱亚当大呼现在物价飞涨250元怎么够用。我说你真是250,只要你摆出一副大派头,五星级酒店的单,政府抢着帮你买,你不让他们买他们还不高兴,因为他们认为你身后的船王会带来好多的GDP,信不信?
朱亚当外语极好,对中国特色的GDP却似懂非懂,鸡的屁,当地政府好啃鸡的屁?我不耐烦了,什么鸡的屁,还鸭的屁,还不赶紧得令给我滚,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