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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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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这街角,最早的记忆是布店。沿了街面的弯度,开有两个门面。这已经到了繁华马路的尾上,渐入清静,多是住户人家。所以,这布店卖的多是些普通布料,裁好的衣片,裤片,口袋布,鞋面布。看上去有些冷清,其实生意是足够做的。那时候,生活也比较消停,不像现在这样急和爆,什么都要做满。那时呢,有个三分,四分,就过得去了。看看都是些小生意,还时有时无的,可也没看它说要倒闭。月末的一天,照例是关门,门口挂了牌,上面写“盘点”两个字,以此可见,是有进账的。

    布店里的几个店员,也是悠闲的。冬天的时候,女店员手里抱着热水袋,在柜台里边,踱来踱去。太阳照进去一个角,有一种空旷的明亮。勤快的,上了些岁数的老店员,啪啪啪翻着布匹,裹紧了再插回布架上,那声音是清脆的。隔壁弄堂的人,女人,有他们多个老熟人,常过来剪布料。有时并不剪布料,也进来与他们闲话几句。谁家保姆,天天带孩子来,小孩子就在柜台上的布匹上爬来爬去。爬着爬着,一泡尿下来了,那女店员与保姆,便用背挡了老店员的视线,将布匹翻个个儿,慢慢就焐干了。这块有尿骚味的布,最后也不知到了谁的手里。还有时候,弄里人吵架也能吵到这里,让店里人来公断。那时候人真是少,临街的店堂里吵,都少有人看白戏。店员们此时便收起脸上澹泊的表情,流露出些热心,两面劝说。大多数时间,是站在柜台里面,通过敞着的门,看街上过往的人和车。

    有一路车,是从街角旁边弯过去的,从面朝窄街的门外经过。无轨电车“”一声,“行行”进去和出来。拐弯的时候,不当心,“小辫子”掉下来,于是车停了。后门里匆匆跑下一个售票员,颈前挂着帆布售票袋。跑到电车尾部,拉了杆子挑“小辫子”,一个滑轮一样的东西,挂上电线,便成了。要是售票员是个手生的女的,挑一会儿挑不上去,便又会从前门跑下一个男售票,帮了她挑。店员们就会看这两个人般不般配,会不会有意思。“小辫子”挑上去了,两人一前一后上车,车又“”一声继续向前,街角上的言情剧便也落了幕。

    与这街角相对的其他三个街角,有两个围墙围着,里面是殖民时期的洋房,门都是开在前边,这里是它们的后墙。墙里边爬出来藤蔓作物,和这个街角相隔那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小马路对面的角上,是一个什么研究所,门开在街角上退进去一块的凹处。沿了北边小街出去,也是一面围墙。路东边,则是弄口和小店铺。从布店望出去,那三个街角没什么动静,声息悄然。只有一些花草的影,在风中绰约地动。尤其是上午十时到午后三时这一段时间,这里几乎就见不到什么人,无轨电车里也空着,“行行”过去。那几个店员在柜台后边走动着,说几句闲话,声音在店堂里回荡。这些店员,无论男女,都有着白净的肤色,不怎么见老,可也看得出年纪。因为不大见太阳,缺少户外活动,所以没什么风吹日晒,同时呢,也会有一些松弛。这样细小的银货两讫的日日进出,使他们养成谨慎和兢业的性格,反映在他们的外部,就是略有些淡漠,也有些世故的表情。在那老店员身上,还有些畏缩。这是一种旧式的表情,带着吃萝卜干饭学生意的履历。其实,他也未必是学生意出身,但这似乎是一种行业的表情,于是,便传下来。当然,是渐弱的趋势,在那些年轻些的店员,尤其是女店员身上,已经是基本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傲岸。对于没有成就学业的城市青年来说,做店员可说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安稳,闲适,规律的上下班,而且是在比较高尚的区域,与边缘的工业区划分了界限。但等她们渐渐长了年岁,她们的骄矜便也会褪去些,为人妻母的经历,还有,多少的一些世事磨砺吧,使她们变得软和下来。虽然,她们的生活基本是简单的。那时候,时间还呈现着它自然的漫长的状态,你可以观察一个人成长的过程,看着他,或者她,在日常生计中一点一点演变,成为另一个样子。

    说来也挺奇怪,其实,只要隔一条马路,就很喧闹了。店面集中,车辆也集中,都称得上,甚嚣尘上。而且,有一家大绸布店,可比这里的货色齐全,也时新。可是,那有那的生意,这有这的生意,相安无事。仔细想来呢?倒也是,各有各的客源。那边是供外边人专程来买的,这边呢,是住家,日常用度的零碎需要。四周这些居民,点点滴滴的买卖,供养着它的生计。那闹市里的喧嚷,并不曾漫过来,它的清寂呢,也不曾冲淡那边的热火劲。就这样,并存着。那无轨电车,从闹中穿行而来,也没带过来一点尘染,自会悄然下来。这就是城市的生态地理,各种声气,像河水在河床里,哪怕盘互交错,终还是各循各的脉理。

    这布店,大约占据了这街角最长的一段历史。在记忆中,它有一种静止的表情,这也可从某方面证明它的长久不变。那里边的布料,似乎多是寒素的颜色,白底上蓝色的条和圈,人造棉的质地,轻、薄,和飘。厚重的呢料,不多,粗大的二三圈,立在货柜的下层,少有人动。动的,多是一些浅色,本白,棉质,做配料的布。这也加强了它的清寂。这倒是与街角的气氛很相符。那三道围墙上的花影,店堂上面住家的红漆木窗框,水泥的弄口,顶上塑着竣工的年代:一九三六。店面前的方砖,粗看不觉得,细看便觉出精密与细致。方型的水泥砖,在街角拐弯处,渐成一个扇面。虽然没什么花饰,可是平展,合缝,均匀。两面街,都有街道树,投下树叶的影。都是素净的颜色,以线描为轮廓,像那种朴素的工农化的黑白电影,平面的光,人和物都清癯,明朗。

    其实,弄内,深处,亦是嘈杂的。就像人的心,外表再平静,内心里终也有一点悸动,但因为涵养,包住了。那弄内的杂芜,也漫不到街沿上,在自己的河床里流淌。分野是明确和肯定的。店员在店内活动着,外边的街景在季节中转换。冬季是空旷的,因为树上的枝叶萧条了。春季自然是要繁闹得多,甚至,也有些缤纷的色彩,店里进的布里,花色也多了。有一种线呢,多是质朴老实的女孩春夏之交穿着。粉红与粉黄,相配的格子,甚至更强烈,大红与黑相配的格子,有些乡气的妩媚,不大入这里的调。可是,颜色跳起来了。夏天,光与影是比较激烈了。再接着,秋天,又开阔了,倒不是树叶的问题,而是,空气,清澄与爽利,天便高远起来。虽然是混凝土的世界,却也触碰得着些自然。一季一季的转换,那在布匹上撒尿的小孩不再来了。再过过,见他背了书包自己进出,很矜持地,不理人了。

    这街角最动荡的时日,大约就是房屋大修。碗口粗的毛竹用卡车运来,卸在路边,接着又竖起来。头戴安全帽,身着帆布工装的工人攀上攀下。就是这时候,还有顾客上门呢!从脚手架底下钻进来,走进店门,买一点布,再钻出去。虽然是大动作,可是,也并非那么闹。脚手架上的竹爿偶尔响一阵,就又静下来。而且,很快,不知不觉中,脚手架的毛竹又横在路边,装上卡车,拉走了。一时会觉得门口很敞,过两日,又惯了,回到原样。

    布店,是街角一段可纪念的日期,它仿佛代表着一种生活:安稳,实际,细水长流。之后,情形就大变了。几乎想不起来,那布店是什么时候关门大吉的。好像,先开始,街角两边,以及那三个街角,相继推墙开店。一爿爿的店开出来,卖什么的都有。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繁华,只是杂乱。隔条街的闹市,似乎暗中有一道分水岭似的,就是漫不过来,这里终是梢上的阑珊气象。举一个例子,就是隔了南北小街的那个街角,原先不是一个什么设计院吗?这时变成了一个大商厦,玻璃幕墙,大理石台阶,里面是自动电梯。和所有商厦一样,一层是化装品,皮件,皮鞋;二层是女装部;三层男装部;四层运动系列;餐厨用具;五层,食街。很完整。可从开张第一日起,就不景气。招租招不满,接着又退租。很快便转手,成了一幢家具城。结果更惨,没等二楼铺面摆满,就关门谢世。此后,又陆续开过电脑城,装潢材料世界,全都是前脚开张,后脚打烊。最终,还是闲置下来。这空荡荡的庞然一大楼,玻璃幕墙上蒙了灰,颓败之气逼人而来。就好像是在这大厦骚动不安的影响下,所有那些店铺,都处在关和开的交替之中。不时地开张,不时地关门,经营的内容便不停转换:餐饮、百货、照相器材、彩扩、箱包、礼品、发廊、面包店……然后再是餐饮,百货,彩扩……每一转手与开张,都要兴土木,拉来建材,运走垃圾,就在此起彼落之间,那布店隐退了,而人们似乎也早将它忘记。

    也不知怎么的,布店的木排门,变成了厚重的不锈钢铁门,巨大的一扇,开在原先两扇门的正中,也就是那个圆角上。原先门的位置,则是两扇装有铁栅栏的窗。铅灰色的光亮的不锈钢材料,本应该有冷漠森严的表情,可周围的小店铺多和杂,早掩过去了。这街角又小,也是地理位置的局限,在这样的小犄角里,能盛下什么大排场?原先一点旖旎的小调调,因经不起粗陋的折腾,变得庸俗了。那些店员到哪里去了呢?如今这么多的店老板和店员,也早将他们埋住了。

    这不锈钢的铁门,静着伫立了一段日子,不知道有一天拉开门来,里面是什么?就好像在等一个出场的时机,好拉过人们的注意力。可人们走在这里,也已经走在意兴的梢上,并不注意它。并且,在这多变的时日里,反觉不出变化,以为早就是这样。然后,也像早就是这样,这门悄然而启,原来是一家行业银行。门的上方,镌刻了大字,旁边的一扇铁窗,嵌进自动取款机。似乎是,在这混凝土的地面之下,早已形成了气脉,作用着上面的动和静。这里总是清寂。没有什么储户,自动取款机自始至终没有启用。当然,开门总比不开门好,开了门,这街角的光线通透了些。有一些老人,跳过一些时日,接着以往的习惯,会在这里站一站,朝里看一看。比起那布店,那布店过去多么久了啊,银行的店堂就比较缺乏色彩,冷和硬,而且看不见人。

    现在,这街角相交的两条马路,都新增了公交线,车流稠密了。人呢,虽然还是走在梢上,却也集成了流。街角的路面凿开,重新铺了地砖,花哨的红绿砖,小菱形,曲线的边,相互咬着,照理应当很紧密,可就是铺不平呢!有几处的边角翘出来,常踢人的脚趾头。马路也凿开过,换和修底下的管道,凿开过再铺上,总归不如先前平,这里那里,还留着些补丁。大约因为车多人多,将路踩陷了。

    店铺,在频繁的更替开关之中,亦进行着纵横捭阖。店面在扩张,豪华,摩登,甚至有了霓虹灯。虽然还是闹市的收尾的气息,渐入偃止,但这收尾也收得粗阔和热闹了。那银行又悄然闭门。对面那空寂的大厦依然暗着灯,底下,却立起一个报亭,一个福利彩票出售站,还有保险公司设的一张条桌,推销保险。曲终人散,还有着一股子不甘心,挣着抬头,从这零散开又不消停的动静中见得出来。甚至,从街角往西一百米的地方,又辟出一条宽路,与北面的马路接通,在这里形成一个歪斜的放射形街口。原先的隐蔽的状态改变了,变成敞开的一摊,这街角的背景便大变样了。

    在这么一个摊开,铺平,岔开去的地形之中,这街角几乎看不见了,它被纷乱的路口分散了注意。在扩大的路面之上,它也太小了。而且,经过银行关和闭这一轮改造,它原先许多细微的笔触也被抹去,被粗大,疏阔的笔触覆盖,它干脆变没了。这时候,那关闭了的店门忽又洞开。说它“洞开”,是因为这一回,它真的成了一个洞穴。它的所有室内装修,全被敲掉,裸露出水泥的壁和地面,顶上的梁,中间一根柱。连门和窗都敲去了,留下三个洞,直接挂上卷帘门。这裸着骨架子的房屋,可不像洞穴?在这洞穴里边,盛着的货物倒有些眼熟,那就是布。低廉的,花色单调,因囤积过久,染了污渍锈斑的布,一大卷一大卷堆在案上。不像店铺,而像货栈。这街角又归回了布店,可是,却是清仓的架势了。

    店员也变得粗鲁和聒噪,他们高声大气推销着布匹,慷慨接受还价,条件是多买。他们急切的神情与阔大的手笔,也像是货栈里批发的买卖。还有人用高音喇叭在门口叫卖,让人们千万莫错过好时机。这一回,可真吸引了过路人。气氛如此喧腾,还有大块大块的招牌,横一张,竖一张,拦在街角,几乎是伸手拽人的手脚了。这几日,显然有些失常了,人们从这洞穴里,大卷大卷拖走布匹,管它用不用着,单是为这便宜,三钱不值两钱,也是值得。买的人掏空口袋,卖的人则血本无归,两下里都亢奋着,热汗流淌,声音都嘶了。要说,这街角内里原来还聚着一点精气神,此时也走形了。待到布匹出空,洞穴重新闭上,那街角就不再是原先的,而是另一个。

    倘有时间和心思细想,那么,这一会,布店是彻底没了。当中一段,似乎还在挣。如同许多店铺一样,出租店面,出租给银行,后来又退了租,再后来,就卖存货,卖完算数。看那卖的架势,恨不能早散早走人。现在好了,终于静下来。那闭上的洞穴竟是用水泥封上的,封成一面黑灰,粗糙的墙,连拐弯那个弯度都没耐心弯好,走出许多棱面,真是颓败啊!车流和人流逐渐汹涌起来,在城市无节制的扩张中,这其实早已是中心的中心。但总归是,繁闹的气象在这里会顿一顿,要换呼吸似的,然后再开始下一段的繁闹,与前一段的,终究脱了节。霓虹灯已经不稀罕了,三两步就有一具,餐厅挂着红灯笼,健身房大玻璃窗里,是雪亮的日光灯。这个路口,有些声色了。在声色背后,寻常人家悄然还在,一日一日度着生计。

    好了,终于有一日,有人来凿这街角的水泥墙面了,重新将它凿成一个黑洞,修齐窗和门。街面上摆开木工家什,开始做木器。白木的橱柜,大小高矮厚薄各样。同时,黑洞里贴上护墙板,顶角线。石膏的吊顶,纹饰。嵌口地板铺在龙骨上,门窗包了框,镶上线条。橱柜一具一具进去,安好,开始上漆和涂料。路口有几日飘散着香蕉水和油漆的气味。这是路口长驻的气味了,这里刚息下,那里又起来。还有磨地板的木粒屑,布在空气里,吸一口满嘴满鼻。于是,那黑洞慢慢地明亮起来,待到漆上油漆,便称得上华丽了。这是以本木的浅黄为底色的,再镶嵌上墨绿的线条和几何形的面板。造型简洁,但弯角处又带些小涡漩,就不至单调了。接着,灯装上了,墨绿的铁罩灯,现代抽象的样式。窗帘是纱质的,裥折很密,偏黄的本白,墨绿带子挽起,垂着沉沉的络子。每一扇窗,一边一挽。如今,窗户开成一排几扇,差不多落到地的长窗,窗台上,还做了栽花的木盒子。再后来,桌椅运来了,本木色的木桌面上,镶着墨绿的菱形。椅子是矮背,扶手的沙发椅,突兀的大红,色彩顿时鲜丽,而且,暗含艳情。最后,柜台后面的橱架放上了酒,红,绿,黄,橙,白,因了液体与玻璃的特质,有晶莹的波动的微光。桌上的白瓷瓶里插上了玫瑰花,玻璃矮杯里盛了半杯水,水上浮了一截白,紫,蓝,或者粉红的蜂蜡。地板上扔了几方墨绿夹彩线的地毯,壁上挂起几幅镜框,框里是小幅的风景油画。人们终于看明白了,这里要开一家咖啡馆。怎么方才发觉,这街口什么店都有,就是没有咖啡馆呢!这条街口,从闹市里收尾收出来,还要折回居家的日子里去,骨子里是衣食的本,弯子总归转不过来。可现在,世界到底不同了。

    这座咖啡馆,多少是奢靡的风格,座在了街角上,周围是忙碌的生计,此起彼伏的争和退,它就像一个舞台,等着上演戏剧。它那艳丽的情调,一般来说,比较合适上演言情剧。它的门也装饰起来了,墨绿的宽边,中间的玻璃,围着黑色金属的曼陀罗花叶,把手是金灿灿的一个铜球,里面挂一个牌子,写着英文字母:CLOSED。于是,人们便等着有一天,这牌子翻过来,上面的字母变成:OPENED。

    又有多少车流人流过去,有一日,下午四五点时分,路人看见,临窗的桌前,左右挽起的幕帏之下,面对面坐了一双男女,面前放了高脚玻璃杯,杯边卡了一粒樱桃,杯里是不知名的色泽清冽的液体,两人颔首默坐。不知什么时候,正剧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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