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灰尘——也说玫瑰,在它如此盛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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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终有一天,大大小小的“灯”会在生活里扮演一个角色,而且是个不小的角色。

露西从来心不在焉,总会忘记很多事,如今却沦落到怎么也忘不了回家先开灯这件事。

她张着双臂,手指一个不漏地掠过各个房间大大小小的台灯、壁灯、吊灯、射灯,包括门厅的门灯开关,将那些灯盏一一开将过来。

这套坐落在第五大道拐角、算不上太大,也算不上太小的公寓,顿时就显得热闹起来。虽然只是“显得”,也比没得“显得”好。

看着那些亮起来的灯,露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吊了一吊。即便无人在场,露西也不会显露自己的败势,或者不如说,即便独面自己,也拒绝承认下坡是不可避免的。

而灯盏,从不多嘴多舌。

她摘下帽子,甩了甩依旧不见稀少的头发。一种生就的、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高睨孤介,在那对老粉钻耳环的闪烁中,极为短暂地露了一脸。由于混杂在万缕光闪之中,那难得一现的高睨孤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那片光闪中的一缕。

如果没有什么场合,露西并不喜欢佩戴首饰,甚至不会经意自己的衣着,如果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从她的衣着,猜出她属于哪个阶层。露西不喜欢把名牌贴在身上,根本不在意有人对品牌,也就是对钱财的尊重超过对人的尊重,更何谈对个性的尊重。真遇到一对只识金和玉的眼睛,露西不过笑笑而已。

安吉拉说:“这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钱,不但有钱,而且还是些‘老’钱。”

可不,不论露西穿什么,都穿得理直气壮。

说起来可能让许多致力于外包装的人士气馁,不论多么昂贵的包装,总是有价可循。泡沫时代,一夜暴富不再是神话,包装出一个富豪或出入豪门的太太,何足挂齿。然而,不论何时何地,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自如、淡定,而不是财大气粗的骄横,却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那些服侍人的人,尤其识得这一点,安吉拉对此深有体会。

粉钻耳环不过是祖母的遗物,祖母去世前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并把这副耳环留给了她,虽然祖母那时已不能多说什么,但显而易见她是心有所托。露西不知道祖母为什么偏偏疼爱自己,据说因为她最像祖母的做派,例子之一是当年祖母驾一辆马车穿过荒原,送重病在身的丈夫远去求医的路上,独自一人,用一杆长枪干掉了拦路的狼群。

作为回报,露西有时不得不担负一下祖母的这份重托。

晚上的聚会,无非是慈善机构的例行年会,没有这样的聚会,她难道就会推卸自己的责任吗?!

露西打了一个哈欠,想,为一个什么聚会而不是为自己高兴装扮;在陌生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与并不愿意与之握手的人握握手,甚至吻一吻并不想吻的脸蛋;说一点不着边际的应酬话;吃一点大路食品;喝一点不冷不热的咖啡……好不无聊!

她打着哈欠,再次环顾大大小小的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样瓦数的灯,也就渐渐觉得不够亮了。

然后换上居家的衣服。

看了看脱下的那套黑色晚装,神色漠然得就像它们方才没有为她效过力。

随手把丽丽·庞斯的CD盘放进音响,气若游丝、轻若蝉翼的纯净高音,回旋在每一处角落,这是她们那个时代的歌声。丽丽·庞斯早就不在了,谁都会不在。如今,除了会抖搂浑身那摊赘肉的布兰妮,就连惠特尼·休斯顿、麦当娜也是明日黄花了。

那时她还年轻,爱歌声、爱锦衣玉食……总之是天马行空地及时行乐、及时享受,却从来不像许多同代人那样,爱热闹、爱等待,好像那时就知道,人这一生等待的,不过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些符号,更不会将获得享受的可能倚托在他物之上。

又煮了一壶咖啡,刚才在聚会上喝的咖啡能叫咖啡吗!

是有点晚了,可是她有那么多觉要睡吗?

房间里顿时弥漫起咖啡的香味,她就喜欢包裹在咖啡的香味之中,真比包裹在香水的气味之中更为惬意。

从从容容地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溜溜达达到了窗前,坐在宽大的窗台上向外望着。

年年岁岁都是这番景象,永远的车流、灯光,可是还能看。

第五大道上圣派特力克大教堂的尖顶遥遥在望,安吉拉和大卫就在那里举行的婚礼,过不了几天,汪达也要在那里举行婚礼,不用猜,又是安吉拉的主意。

安吉拉美艳如南方的阳光,她的色调也像她的画作,属于大刀阔斧、浓彩重泼、非此即彼、绝对不肯含糊的后印象派,而大卫最为推崇的就是后印象派。

自然也像后印象派绘画那样,免不了“装饰性”。如今连出租车司机都识得凡·高那个“向日葵”的符号,他的行情好到这个地步,不是没有道理。至于塞尚和高庚在圈子里的情况,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也就难怪安吉拉会把上流社会那些习俗、礼仪,当回事儿来把握,说是追求极致也无不可。

比如不惜重金到交谊舞学校学习交谊舞;

苦练钢琴;

拿本眼下众所周知的书,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或是室外树荫下读一读;

等等等等。

凡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老式英国家庭还在坚持的、女孩必须修炼的那套本领,安吉拉可以说是一项没落,虽则她与这种家庭没有一点瓜葛。

下午从学校回来,或是家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头上常常顶着一本书练习走路,以求练就一副行走时上半身纹丝不动的文雅模样。

那麻木不仁的书本,却不念安吉拉的一番苦心,不时从她头上掉下,随之是安吉拉所欲不得,或欲速则不达的尖叫。按理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种尖叫该是习以为常,但还是让凡事见怪不怪的露西猛地一惊。

露西就想,那些淑女教科书真是害人不浅。

如果淑女教科书真有那样大的本事也就好了,问题是世上没有任何一本教科书可以包罗万象,总有挂一漏万的地方。

偏偏那些细节过小,又由于无处不在、防不胜防,难以掌握到不但让教科书绝望,更让修炼它的人绝望。

上个世纪下半叶,英国人对苏联KGB一起间谍案的破获,让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苏联KGB,很长一段时间摸不着头脑。其实事情非常简单,那位混入英国籍的苏联KGB横过马路时,为确认过路安全,按苏联汽车靠右行驶的习惯,先看左路来车再看右路来车,而英国汽车是靠左行驶。这种经生活环境长期调教、深入肌理的细节,怕是无法改变的了。

也就难怪那些教科书培养出来的淑女,经常会在某些细节上露出破绽。

应该说安吉拉的功课做得有模有样,在他们那群一同长大的孩子里,没有谁比安吉拉更像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了。

间或在非常小的细节上露一回馅儿,不过无伤大雅。好比说,直到现在,喝汤时举勺的手腕到了眼前总是忘记向里转、将勺子平直地送入口中,而是把勺子就势横在嘴边。试想,那样阔长的勺边,在不可对众大咧牙膛的情况下,如何送入口中?如要将汤吃进嘴里,只好吮吸,即便控制得再好,也难免吸吮的动静;

只能戴在中指或无名指上的宝石或钻石戒指,却像极尽个性张扬、装饰性的戒指那样,不伦不类地戴在食指、拇指、小指上扮酷。

…………

露西早早准备好了礼物。

这份礼物颇费思量。本来想买一套“梯凡尼”酒具或是别的什么,可是如今的“梯凡尼”也渐渐成了大路货,怎么能送汪达?如果给安吉拉买礼物就会容易得多,只需在法国Baccarat水晶系列中选一套皇家系列的Harcourt,或是极尽奢华能事的Masseua,一定深得她的喜爱。再不,一套不厌其烦的爱尔兰水晶Waterford也行,可以让她摆在餐厅的橱柜中,以供鉴赏。

英国瓷器Wedgwood呢,同样老气了,好在最近有了新的设计系列Nickmunro,尤其是那套黑色系列,简约、粗陶的质感,不要说汪达,连她自己也喜欢的不得了,如果不是如此厌烦琐碎的生活,露西肯定会为自己买一些。可惜什么事都不能两全……

其实什么时候想念它了,就到橱窗前看看,又何必据为己有?就像奥黛丽·赫本主演的那部电影《梯凡尼的早餐》——只好这样开解自己了。

想来汪达定会喜欢,却不知安吉拉看了会说什么,安吉拉对礼物是很挑剔的。

有一年圣诞节,安吉拉对她抱怨说:“这个圣诞节,我已经收到三件卡什米尔毛衣了。”

那时露西还年轻,年轻的露西回答说:“你当然不会指望这些圣诞礼物,来包管四时替换、打发日子吧?”

那时父辈人还在世。

能指望那一代人有多少创意?父亲像这种家庭里的所有父亲一样,从不过问家政,只在餐桌上轻描淡写地关心一下他们各自当前的主题,以及在他们的生日,或是圣诞节,送些奢华的礼物,以示他的关爱。那些礼物都是一进商店,看也不看,只需奢华买就的。也就难怪他们每人都有十多件卡什米尔毛货,加起来足够开间卡什米尔店。或是风格雷同、毫无特色可言而又价格不菲的首饰,男孩子们则是鱼竿、高尔夫球杆、烟斗之类。

好在父亲还说得出,孩子们届时读的是中学还是大学。

至于母亲的礼物就像登机牌,完全可以从她送的礼物,看出接受礼物的人在母亲心目中的位置,A39或是B41,经济舱还是头等舱。

对安吉拉当然不会如此,但漫不经心是肯定的。如果母亲不是这样漫不经心,相信安吉拉也会收到称心如意的礼物。

喝完咖啡,露西给街角的超级市场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送些蔬菜、水果、牛奶、果汁、面包来,特别是鳄梨,那是安吉拉的最爱。“新鲜的。”露西特别叮嘱道。

“要不要现在就给您送点什么?”超市的接应员问。

“不,谢谢,后天吧。”

这就是住在城里的好处。

当初她建议安吉拉他们住到纽约来,安吉拉不肯,非要跟着大卫住到缅因州去,说那里是最早的英国移民登陆地,满眼看不到一个有颜色的人云云。

如果没有第五大道拐角这套上代人留下的公寓,露西肯定会到上西区租一套房子。虽说由于三十年代有色人的大量迁入,富有人家纷纷搬离上西区,露西却不以为然。上西区有多少又气派又漂亮的老房子啊。那些有颜色的人,与你住在一栋漂亮房子里的惬意何干?

为了什么事情,他们不时会从缅因来到纽约,除了照例的三人会面,安吉拉总会有一次与她单独的约见,谁让她们是两小无猜。可是那些见面计划,没有一次能够顺利实现。

事到临头,热烈盼望会面的安吉拉,而不是不怎么热烈的她,肯定会打个电话过来:“很抱歉。”安吉拉不说“对不起”,而是用书面语言“抱歉”,那些淑女教材真是功不可没。“请原谅,我不得不更改计划,大卫说,他要和我有一个特殊的夜晚……”

或是:“我差点忘了,大卫送给我的那些‘伊丽莎白’美容店的礼券还没有用出去……要不我们不去林肯中心听交响乐,而是到美容店去刮腿毛?六十块钱一次的消费,想必不会太差。”

难道真有什么必要,用这些零七八碎,来展现一个女人的生活品质吗?

露西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也许和住在纽约有关,看看画展、听听音乐会、看看演出……纽约有那么多让人可去的地方,每天都不会虚度。

不过谁又能说,做一名智障儿童学校的老师,不是远大的抱负?谁又能说得清楚,到底是那些孩子智残,还是自己智残?

如今露西早已退休,教过的那些孩子也早已各奔东西,可是,说不定哪个情人节的早上或是圣诞前夕,公寓的大堂服务台那里,就会有留给她的鲜花或是巧克力,大部分是廉价商店里的东西。

除了牙齿还没长全的那个年龄段,露西基本不吃巧克力。可是这份廉价商店的鲜花或巧克力,总有好长一段时间被她放在壁炉上,和她自己才知道的、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纪念品放在一起。退休以后她也没有闲着,又在教堂里做义工,义务教授那些新移民英语。

已经是春天了,圣诞卡居然还摆在壁炉上。

露西一一敛起那些过时的贺卡,竟有些不舍的意思。这个办法多好,寄张贺卡,既表达了记挂,又言简意赅。

比写信好,比打电话更好,话一多就免不了露馅,露出日子的勉强或别的什么。再不就得把声音提高几个分贝,以示心情好得就像你暗恋已久的女人,终于答应做你的新娘;或警方终于查明,夜间给了你一枪的人是谁,而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你比他多长了一颗奇怪而丑陋,从而吸引了众多目光的门牙。你只消将那颗奇怪而丑陋的门牙拔除,从此即可免除再受袭击的可能,事情其实就是如此这般的简单,世界其实就是如此这般的无奇不有……

可是互寄贺卡的人越来越少了,开始是旧人之间越来越淡,淡到每年一次的圣诞卡也免了,后来是一个个地回到上帝那里。

不过总得找出一件礼服,穿去参加汪达的婚礼,还有婚礼之前他们三个人的那顿午餐呢?

安吉拉肯定会选一家上等馆子,可惜还没听说哪里有六星级的馆子,如果有,安吉拉肯定不会放过。

她一一拉开衣橱的门。

那些随手塞进去的、连包装都没打开过的袜子、内衣、丝巾、皮带什么的小零碎,立刻从衣橱里滚了出来。还有衣服呢,她简直不相信自己买过这么多衣服。

多久没有打理这些衣橱了?有些衣服看上去根本就没穿过,更有些衣服让她莫名惊诧,特别是一件樱桃红的上衣,艳艳地扑进她的眼睛。

从小到大,她也好,母亲也好,姐妹们也好,有谁可能去买一件“樱桃红”?除了安吉拉的母亲南希,南部人大都喜欢抢人眼目的颜色。

南希和南希的母亲都是家里的女佣,后来就像了家里的一员。南希去世的时候,母亲还操持着为她买了块墓地、送了葬,老房子里也有了安吉拉的一间卧室。

那时候她和安吉拉还小,她们一起上学;一起上教堂;做完晚间祈祷后溜到彼此的房间里说长道短不睡觉;不到十六岁的年龄就一起溜出去会男朋友……

安吉拉长大后,更不再是家里的女佣,好像家财万贯人家的子女那样,做了不能赚钱的艺术家。

露西去厨房拿来装垃圾的塑料袋,把那些让她莫名惊诧、从未动用过的衣物,一件件往里装。将这些衣物送到“救世军”那样的慈善机构,不是很好?

怎么会买这样的东西?这件事让露西想得脑袋疼。

可不是,有一段时间,她就是疯狂购物。

那时候,不管需要或是不需要,只要见商店就进,进去就买。

女人们一旦开始疯狂购物,一旦衣橱里塞满了这些没用的东西,一定是有了大危机,现在的露西,非常明白这样的事了。

不是没有看过心理医生。她不像别人那样,能够对着心理医生滔滔不绝,而是心不在焉地沉默着。

除了面对那些智残儿童,她好像对谁都很封闭,这也许是她偏爱智残儿童学校那份工作的原因?

可她照旧去看心理医生,不管心理医生怎样苦口婆心地诱导,她照旧固执地沉默着。好像学生时代按时上学——尽管她未必喜欢上学。一个人既然生到世上,又得长大成人,学校怎能不一个个地接着上?不然还叫长大成人吗?

不,当然不是因为失恋,难道她爱过谁吗?几乎就没有认真地看上过哪个男人。有过短暂、淡味、有也可无也可的几段同居生活,却始终没有一个合法的丈夫。在四十年代初期,这种行为可谓新潮。

也许因为理论上十分明白,爱情、婚嫁都是很复杂的一回事。露西属于最不愿意麻烦自己的人群,不论出于什么理由的麻烦。

都以为露西一生没有结婚是因为大卫,恐怕大卫也这样认为吧?要不安吉拉为什么会在门厅的暗处对她说那些话?

真是千古奇冤。

不过露西也不想解释。

她一一浏览着那些老衣服,除了刚才装进垃圾袋的那些非常时期买下的衣服,她已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买过衣服了。

那些老衣服,每一件差不多都连着一个她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那里,幽冷、幽冷的一袭深宝石蓝丝绸礼服,倚在角落里默默地凝望着她,真像冷不丁在哪个僻静小饭店里的故友重逢:灯影惨淡,人迹稀落,相对无言。

可惜那配套的、长到肘部的手套,第一次穿着它的时候就丢了。丢在哪儿了呢?不是没有寻找,就是没有找到。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露西再也没有穿过这件礼服。

她从衣杆上把礼服取下。

不慌不忙,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然后轻轻拎起那袭礼服,慢慢从头上往下套。毫不费力地就把礼服拉到腿下,她的体形并没有多大变化。

对着镜子转过身来,又转过身去。

体形固然没有多大变化,可是昔日凹凸有致的窈窕淑女,却变成了眼前的这段风干肠。

果然是面好镜子。

露西未尝不知道自己老了,可这景象依然让她惊慌失措。

很久以来她几乎不照镜子,现在可不就是自讨没趣。

丽丽·庞斯还在唱。

在丽丽·庞斯的歌声里,露西缓了一口气,然后不屈不挠地抬起头,固执地向镜子里望着。

这袭礼服实在美妙,她敢担保到了现在还是独一无二!

那个时候,露西和母亲的衣服都是找裁缝定做,或是由高级设计师设计,一个样式只设计一件,手工制作。或是由设计师和她们一同设计,手工制作,露西在这方面不但极有品位,还有许多奇思妙想。

随着年龄的增长,露西越来越走向反面,除了进出一些场合,不但诀别了服饰上的这些精致,连名牌也不肯上身,脸上也没有了脂粉。对此,她解释为成长。

穿过岁月,露西重又看见当年自己穿上这袭礼服的模样。

裁缝在锁骨下的位置交叉了一个别致的结,将她那本就无与伦比、目中无人的脖子,衬托得更加让人心悦诚服。又选用颜色相同的丝绒,拼嵌在礼服的不同部位,利用丝绸与丝绒的光差,做就了这再也找不到第二件的礼服。

更漂亮的是她的肩,那是真正的“法国肩”。既不过分骨感又不过分丰腴,两可之间。在这种肩上,两种极端的审美观大概都不会再各执一词。尤其两条锁骨旁的下滑处,滑出多少适可而止的销魂!那是为数不多的人才能领略的一种性感。

世界已无可救药走向粗鄙、流俗,连肉感与性感的界限也分不清了,以为只要掌握妓院那点伎俩,将两只巨乳以至私处袒露得越是彻底,就越是性感,即便所谓的上流社会,也不过如此了。

露西还记得,晚会之后,当她在门厅那里与主人告别的时候,大卫目色迷离地对她说:“这件礼服看上去真有品位……”

大卫的话还没有说完,安吉拉就拥着大卫尽快离开了门厅。很久以后,露西才明白,门厅那里果然是个是非之地。

不意间,闯见他们接吻是在那里,只是安吉拉吊在大卫脖子上的样子有点儿怪,一副死乞白赖;

安吉拉与她的“交心”之地也在那里……

婚礼结束后,新娘安吉拉从舞会上溜了出来,把露西拉到门厅的暗处,真假不知地对露西说:“亲爱的露西,请原谅,我知道你也很爱大卫。为了我们的友情、为了你,多少次我都想放弃大卫……可是我太爱他了,真是无法割舍。”

没想到露西竟瞪着那对麋鹿样的眼睛回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从来没有爱过大卫,我们不过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更有彼此家庭的历史关系。”

真是滴水不漏。

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永远不会喜怒形于色,更不会露出狼狈之相,即便灾难临头,要是慌乱中踢了谁人一脚,也不会忘记先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再去寻找逃生的门路。

露西的淡漠,曾有一段时间,让安吉拉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怀疑。

想当初她并不十分爱恋大卫,如果不是为了与露西一争高低,她可能会选择别的人。

请露西当伴娘,除了两小无猜,自然也是出于这个动机。

如果露西从未爱过大卫,她的牺牲值得还是不值得?

不过除了“这件礼服看上去真有品位……”大卫也没有打算多说什么。

露西的父亲兼并了大卫父亲的银行,也就是说,她比大卫有钱,将来还会比他更有钱。

三十年代是个不景气的年代,如果露西的父亲不兼并大卫父亲的银行,露西的父亲可能就会被他人兼并,甚或至于稍晚一步,被大卫的父亲兼并也说不定。

大卫不怎么在乎钱,他在乎的是家族银行在兼并之前和兼并之后的周边关系有什么不同。这种关系虽然不是钱,却是钱的衍生物。就算他们不承认,他们周围的人也会这样认定。

而老英格兰来的移民,大部分以此包装自己的尊严,决定自己的言行。

谁让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露西知道,大卫从不相信准艺术家安吉拉常常挂在嘴上的“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看法的蠢话。在大卫看来,“我行我素”是社会赏给你的,有范围的,让你可以炫耀、可以自欺欺人的那点雅兴。

读大学之后,他们都离开了家。只在万圣节或圣诞节的时候,大家才回老家看看。

毕业以后露西去了法国,以为在那里可以遇到一个不那么美国的男人。那时,欧洲的男人还不像如今的欧洲男人那样,害怕结婚、害怕生孩子,把喜欢结婚、生孩子的美国男人称之为农民。

可是她发现,法国人矫情得简直像个戏子,她怎么能和一个戏子论及婚嫁?

只好游手好闲、冥顽不化,与周围不屈不挠到底了。

归国之后,露西就在政府办的智障儿童学校,找到一份没有多少收入的教师工作。

而安吉拉是自由职业者,大卫却有一份收入多少不计的工作,算是各奔前程。

随着老一代人的故去,老房子变卖了,各自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买了房子安了家。

几年之后大卫娶了安吉拉,露西猜想,或许大卫就是为了证明家族银行虽被兼并,却不能影响自己的什么。

他对安吉拉的爱到底有多深?可能他更爱的是“一口气”,或者说是借题发挥。

那一代人多傻啊。

好吧,就选这袭礼服参加汪达的婚礼,至于他们三个人的午餐,刚才脱下来的那套黑色衣裙不是很好吗。

黑色是永恒之色,也是最省事的办法,什么场合都能应付。在各种聚会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身黑,像是穿了哪家女校的制服,所不同的只是加个不同的胸扣、耳环什么的。

本来大卫将下榻之地定在希尔顿旅馆,可是安吉拉说:“亲爱的,你不觉得希尔顿旅馆像个塑料盒吗?我是为你着想,不然你会感到种种不便。记得我们在巴黎,不也是先在这种新式饭店住下,后来不得不搬到凯旋门附近的拿破仑饭店?我知道纽约附近有家不错的旅馆设在古堡,饭食也不错,有几间房子临窗还看得到哈德逊河。”

安吉拉不说由于她对情调的注重,大卫在巴黎被旅馆一事折腾得六神不安。

安吉拉也不说她准备用这个古堡给那个准孙女婿一个下马威。汪达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三等流行歌手?站不懂得如何站、坐不懂得如何坐;像动作演员施瓦辛格那样,连舌头怕都变成一块三角肌的高头大马的男人,唱起歌来却哼哼叽叽、拧来拧去,活像一个同性恋。

大卫居然与他谈笑风生,还请他一同去看赛马。路上,大卫说起他最钟爱的一匹赛马,那个三等流行歌手竟然问道:“那是一个球星吗?”

大卫回答说:“不,那不是一个球星,那是一种男用药丸。”

为此,很长一段时间汪达不让大卫亲吻她的脸颊。直到大卫下一个生日的时候,汪达才把她的亲吻,当做一份生日礼物送给大卫。

可是大卫用他的烟斗抵着汪达的脑门说:“亲爱的,你不打算把这一道甜点留到饭后吗?主菜可是还没上呢。”

安吉拉并不看好汪达的婚姻,想必大卫同样不看好这桩婚姻,可他从来不说什么。即便她提起三等流行歌手的种种不堪,他顶多皱皱眉头。不过要是汪达的父母不说什么,他们又何必多说什么?汪达不知从露西那里得到什么真传,有关自己的私事,也是滴水不漏。不知和露西谈不谈,她不好问。她知道儿孙辈有那么几个人,都与露西千丝万缕,与她却生分得很。至于露西如何对待孩子们的那些问题,她倒不是那么用心。

如果安吉拉知道,就在前几天晚上,汪达还给露西打了那样一个电话,肯定又会上心。

“对不起,这样晚打电话……我只是心神不定。”听上去已是烂醉如泥。

想必已经上了主菜。

“你现在哪儿?”

“格林威治村,咱们常来的那个酒吧。”

“你等着,我这就去接你。”

比起那个朱丽娅·罗伯兹,汪达算是顾全大局,没有在婚礼上来个逃跑的新娘,而是婚礼前的几天就不想干了。

“……那就不结,毁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难怪汪达与露西无所不谈。除了露西,家里人谁能如此这般地为她,而不是为一个婚姻考虑?恐怕大卫也不行。

露西对待婚姻的这种态度,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应该说是由来已久。想当年就策划、鼓动过,只知道跑美容店和party的母亲和父亲离婚。那样一位讲究物质品质的母亲,居然闹到和父亲分居的地步,后来因为换了几个住处,都找不到楼上她自己那间卧室的感觉,便又回到家里。父亲也没说什么,就像她出走时也没说过什么一样。

即使那种的局面,也无法使露西相形见绌:在一个什么宴会上,一桌子的人,个个无名指上套着一枚婚戒。只有露西,十指光光,十分可疑。偏偏有些女人喜欢向露西展示自己那笔“财富”:“这是我的丈夫”,忘记已经做过介绍。露西也不说什么,就那么嘻嘻着,将她们的“财富”再次一个个地查看过去,嘻嘻得“财富”心里发虚,嘻嘻得那些女人顿时面临破产的尴尬。

“可是祖母安吉拉会闹得天翻地覆,而不是我的准丈夫……作为一个女人,一辈子不结婚是不是很困难?”

“结婚就不困难吗?”

“真拿不准啊,如果是你怎么办?”

“比较简单。”

从汪达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醉醺醺的叹息:“我没你那样洒脱,只好先试试,不行再说,别告诉他们啊。”

“当然。”

对于安吉拉坚持下榻古堡的事,像他们生活中许许多多零七八碎的事情一样,都以大卫的让步作为了结。大卫也好,露西也好,糟就糟在可有可无。他们谁都不会像安吉拉这样,为一个谈不上目的的目的,如此坚持不懈。他只是提出:“好倒是好,就是进出纽约不太方便。”

安吉拉给了大卫一个吻,算是回答。

不过安吉拉很快就会知道,为了这个选择,她将付出点什么,其实安吉拉一直在为她的选择付出点什么。

参加婚礼之前当然要做做头发。

第二天上午,她没让大卫等她一起吃中饭。理过头发再去吃饭,就餐的人已不多。她对领位的前台小姐说:“我们是二楼的住客,按规定有一次免费午餐的优惠。”

“是的,是这样,夫人。”

年纪轻轻便在前台这个不大的舞台上,阅尽人间颜色的前台小姐,只匆匆一瞥,就将一身名牌包装下的安吉拉尽收眼底。礼貌极其周全地领着她往餐厅里走,礼貌周全的临了,却是不征求她的意见、不等她做出选择,就把她安置在靠门的一张桌子上。

一向重视彰显身份的安吉拉,对这个靠门的,说内不是内、说外不是外的地理位置非常敏感,而一旦没有大卫左右在旁,又显出不合常情的气馁。她不甘地忍受着一点穿堂风,又不甘地看着那些靠近壁炉或阳台上没有客人的空座,却说不出什么。

“您的风衣是否需要放到存衣处?”前台小姐问道。

怎么连这个细节都忽略了?安吉拉懊恼地想。都是靠门这个位置以及那股穿堂风闹的。

她脱下身上那件名贵的风衣,不经意地往前台小姐怀里一丢,这才丢出一些快意。

可是那位前台小姐,更不经意地接过风衣,看都没看它的成色。不像有些饭店的小姐,在接过客人的大衣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偷瞄一眼大衣的品牌,以确定客人的等级,然后决定该给客人多少服务的诚意。

并没有看见前台小姐与餐厅的侍者有过什么交流,连眼神也没有过交叉,安吉拉吃沙拉的时候,那侍者竟两次前来问她吃完了没有。

她沉着面色,厉声厉气地回说:“没有。”说完之后马上意识到,这种口气很失身份。

换作大卫的母亲,肯定不会与下等人这样你来我往。只消一个眼色,就把这些下等人扒拉到一边去了。记得有个佣人顶撞了大卫的母亲,不要说声严厉色地斥责那个佣人,连眼皮都没抬,事后管家不动声色地就把那个佣人辞了。

至于露西,肯定会对那侍者放出一个让他明白自己身份的微笑,直截了当地回说:“吃完没吃完,你没看见吗?”然后一根青叶也不剩,盘子像用面包擦过那样干净地把沙拉吃完。

越是这样,那些下等人就越会对露西露出他们的第八颗牙齿。

回到房间,安吉拉极为克制地向大卫说起那位前台小姐,大卫转过身去,对着安吉拉所说的临窗看得见的哈德逊河,闷声不语。

有时,只是有时,并不经常,大卫难免不这样想:作为一个画家,安吉拉的画作还说得过去,标准宽松一点的话,可以说还不错。可是大卫并不需要她的什么成功,作为他的妻子,只要她不惹是生非就行。

如果此时安吉拉看到大卫的神色,就不会锲而不舍地与他讨论:“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向餐厅领班提出异议吗?”

“你觉得有必要为一顿免费午餐,再失去点儿什么吗?”他仍然没有转过身来,不是不礼貌,而是担心将他此时的神色流露无遗。

幸好汪达此时打来电话,通知婚礼的预演提前,希望他们早些出发。

双方亲友在婚礼预演后的晚餐上,进行了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交谈。

饭后,汪达问及大卫对婚礼预演的印象,既没有问自己的父母也没有问安吉拉。有谁能像大卫那样,对这些繁文缛节有那样细腻、准确的感觉?又有谁会像他那样,对这些繁文缛节不厌其烦?

之前大卫就对她说过,按照婚礼的习俗,所有应由女方提供的花销,都由他来负责,算是他的一份礼物。汪达能不关心赠送这份礼物的人,对她操办这份厚礼的印象吗?

大卫说:“万无一失。”

在他的后人中,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汪达这样品味往昔了。

不论预演还是正式婚礼上的每一道菜,各种配菜的酒,饭后甜点,火柴的粗细长短(万一哪个老派客人想点燃一只雪茄呢),火柴盒,餐前餐后冷食冷饮用的餐巾纸以及邀请函的颜色、图案,甚至装饰餐桌的鲜花等等,都经汪达一一定夺,确实尽善尽美,就是由他亲自来安排,也不过如此了。

“是负责任的回答吗?”

“你以为我不够负责吗?”

汪达在大卫腮上印了一吻,大卫一面擦着自己的腮一面问:“你敢担保你刚才一直在使用餐巾吗?”

“哦,你竟敢这样糟踏我。”

三人终于来到大卫最中意的那家老法国饭店。

安吉拉与露西吻了左腮,又吻了右腮,最后在左腮上落下吻礼的帷幕。

大卫在一旁,阴怪地说:“欧洲式的,看来你没有白去巴黎。”

露西打了一个喷嚏,因为香水。安吉拉显然用了太多的香水,当然是上好的香水。

可恨的是露西还没有老——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岁月不饶人——而是仍然享受着她能享受的一切。

具有画家身份的安吉拉,此时想起“同祖同宗”的毕加索。恰如毕加索所说:你画的并不是你所看到的,而是你所感觉到的。

露西正是活在她所感觉的事物中,怡然自得。

大卫站在自小就如此熟悉、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从她们的气味,分辨出她们的两个女人当中。

他难免左顾右盼。

安吉拉的两腮,虽然有些下挂,但整个人依然如南方的阳光,那样艳丽、那样晃人眼睛,有点刺激、有点过火。不过她那样明目张胆、无可救药地上下打量露西的行头,可不就将喜欢评品的小家子气展露无遗?有时,大卫不能不生出凡事不能两全的感慨。

而这么一把年纪的露西依旧心不在焉,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心不在焉。

侍者把菜单呈上来的时候,安吉拉摩挲着羊皮面的菜单对露西说:“……这样有品位的餐厅是越来越少了,瞧瞧,菜单都是两样的。给男人准备的菜单才有价目,你和我的菜单就没有价目。”

比之大卫和露西,安吉拉更热衷于展示一个阶层的标志,相比之下露西倒像一个冒牌货。可说不定在什么节骨眼上,展现标志就会变成没有见过世面的标志,也就难怪古堡的前台小姐,那样泾渭分明。

露西问:“如果来的都是女宾呢?”

安吉拉说:“你像个女权主义者那样,唯恐天下不乱。”

一旦大卫左右在旁,安吉拉就像一只猎犬那样机警好战。

露西只管低头看菜单,并不回应她,自己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女权主义者。

不过谁能难得住这样的侍者。他回说:“我们自然会奉上有价目的菜单。”

露西对侍者说:“那就请你给我拿份有价目的菜单来。”

闷如费城那座著名大钟的大卫,这时才意味深长地挑了一下眉毛。

安吉拉是熟悉大卫一颦一笑的,作为回应马上说道:“音乐选得也不错。”——又是早年从礼仪书上背下来的句子。

那个“也”字听起来是暗藏心机。

有一次,母亲没头没脑地对露西说:“虽然都是猫,可暹罗猫就是暹罗猫。”

不是母亲给南希买的墓地又是谁?不是母亲为安吉拉付的大学学费又是谁?可露西没跟母亲争辩,她知道母亲会说,买墓地归买墓地,付学费归付学费。

她觉出母亲的幸灾乐祸,什么也没回答,扭头上楼去了。

照父亲说,他喜欢的就是露西处变不惊的大家风范,果然是他们家的骨血。

上了牛排,安吉拉诧异地“呃”了一声,用叉子拨弄着盘里配菜的蘑菇,招来侍者,说:“蘑菇的蒂子怎么没有去掉,这让人怎么吃!”

侍者忙说:“我马上给您换过。”

这次,安吉拉给了侍者一个不但温文尔雅,还有点过于慷慨的笑脸,说:“算了,不必了。”

然后就放下刀叉,不露声色地瞟着露西。可露西将那些没有去蒂的蘑菇,和那份牛排,还有那些绿色的花椰菜,吃得一干二净,之后便垂头敛目,一味转动着手里的酒杯。

明明知道时光不可倒流,露西却禁不住想,她宁愿再看到那个头上顶着一本书,以练就一副行走时,上身纹丝不动文雅模样的安吉拉,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不肯吃那有蒂蘑菇的安吉拉。

又多么希望再听到安吉拉那些有血有肉的语言,那种语言来自她的母亲南希,以及南希母亲的母亲:俏皮如晨间在窗口探头探脑的鸟儿;灵动如老家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暴雷暴雨,而不是这些矫揉造作、满口淑女教科书上背下来的语言。

更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口无遮拦、凡事大大咧咧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样地吹毛求疵。

…………

“不合口味吗,要不要再换一种酒?”大卫问道。

“不,很好。”露西赶忙停下转动酒杯的手。

如此明了,却深藏不露的大卫啊。

“那么再添一些?”

“好吧,一点,就一点。”

谁也没想到在第二天的正式婚礼上,汪达头天在婚礼预演上的白色婚纱变成了黑色婚纱。不知一夜之间她又起了什么念头,大家面面相觑,这是婚礼还是葬礼?

只有大卫,不露声色地望着新郎硬邦邦的、两条热狗肠般杵在鞋面上的裤脚;只有露西理解,对年轻人来说,白色婚纱不再是婚礼的一统天下。

接着是男女双方交换戒指。当新郎将戒指套向汪达的无名指时,却失手将戒指掉在地下。果然不愧为三等流行歌手,不过兴许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大卫想。

戒指蹦蹦跳跳滚过地板,一直滚到大卫脚下。

大卫捡起脚边的戒指,走向婚坛,送到新郎手上,将一场尴尬化为一场幽默。然后转身,左右颔首致意,一招一式,就像议员发表竞选演说那样让人信以为真,那样阴怪,那样虚情假意得让人最后不得不投他一票。

露西会心地笑了,这一刹那,大卫重又变回家族银行被兼并前的大卫。不过只是昙花一现,一回到他的那个座位上,立刻又变成眼下那个深藏不露的大卫。

婚礼总算没再出什么大错,汪达忠于职守地完成了新娘的角色。

喜宴之后,露西没有跳舞,而是端了一杯酒悠悠荡荡地来到院子里,拣了树下的一张椅子坐下。

是初月与落日交替的时段,隔了暮色,喧嚣竟显出几许慵懒、勉强。

大卫也拿着一杯酒,走了过来,看了看她身上的那件礼服,节外生枝地说:“这件礼服看上去真有品位……”和几十年前的那句话只字不差,只是目色不再迷离,倒叫人觉得真实可信起来。

礼服是旧时的礼服,手套可不是旧时的手套了。大卫当然不知道原来那副手套丢了,这是后配的一副。

“你还是那样,总像是掺了灰色的色调,冷殷殷的……巴黎……不论什么颜色都会掺上一些灰色的色调,不像我们这里,或是红,或是绿,没有过渡。”

“……是一种颜色又不是一种颜色……没有办法,我们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他含义不明地点点头,然后挨着露西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拿酒杯的手臂突然向前一晃,说:“好酒,好人儿,好天气……”

还有好什么?

又用酒杯指了指前面那些树说:“瞧见那些玫瑰了吗,越发地茂盛了。”

露西看过去,哪里有什么玫瑰?满树满眼的樱花。只是比前些日子浅淡多了,毕竟已是暮春天气。

一串串樱花,像一滴滴泪珠,顺着每根枝条滴落下来。并非一泻千里的嚎啕,而是非常克制的嘤嘤啜泣。每当风儿游过,那些枝条就颤抖起来,抖落一地花泪。

“你说什么!那是樱花,叫做‘哭泣的樱花’那一种。”

“不是咱们老家教堂前的玫瑰吗?!”

露西扭头看了看大卫,不,不像喝醉的样子,不过在他来说,这种是焉非焉的样子也不足为怪。

是啊,她想起他们老家镇子上的那个教堂,教堂院子里的玫瑰。还有那些殖民时期的大房子,白色,门前有高大的廊柱,有宽大的通道穿过阔大的庭院,通向石质的大门。那时,不但年轻的他们是温热的,连夜也是温热的。

“‘哭泣的樱花’——谁给这些樱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大卫悄声自问。

露西也奇怪,樱花在日本的时候,也是这样哭泣的吗?

一生见过许多景致、风光,何谈日本的樱花。一树树如那些张开的,俗里俗气、兴高采烈、大众非常的遮阳伞。而不是这样高大挺拔,一副玉树临风、顾影自怜的模样,也不像这样地哭泣,一直哭到红颜落尽的时光。

怎么到了这里,它们就变得如此高大挺拔,一副玉树临风、顾影自怜的模样?

怎么到了这里它们就哭泣起来?

当它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露西,那南瓜……”

“什么南瓜?”

“万圣节的那一个。”大卫从酒杯上跷起食指,含义不明地朝屋顶上指了指。

屋顶上一片葱绿。按理该说是一片灰绿,也许因为树影重叠,所以就深了那么一些。

“……安吉拉的处女作。”

那只万圣节的南瓜!

多久以前了?真用得着“很久很久以前……”

那一年万圣节,他们开车到附近乡下买来不少南瓜。南瓜买来后,准艺术家安吉拉说是要刻几个与众不同的南瓜。她将刻为骷髅的三个南瓜刷上一层荧光粉,又在顶部装饰了半圈黑纱,与传统意义上的南瓜风马牛不相及。既然如此,那还算是万圣节的南瓜吗?只能算是安吉拉的借题发挥。

三个南瓜一字排开,放在了屋顶,而不是大门口,说是如此这般南瓜会更加触目。

大卫兴奋异常地让佣人找来电线、灯泡,搬来梯子,特地在屋旁的老枫树上装了电灯。极为强烈的光线,白惨惨地照射在刷了荧光粉的南瓜上,哎,那哪里是南瓜,分明是狰狞的骷髅啊。

露西心里还想了一想:这个安吉拉!

虽然是鬼节,可孩子们并不一定非让鬼气吓个正着。

露西希望安吉拉成功,希望大卫没有白拉扯那些电线、安装那些电灯,所以没有特别提醒晚上来讨糖果的孩子,屋顶上的南瓜是闹着玩的。

可是戴着骷髅面具的安吉拉,关闭了所有的灯,只留下几柱射在南瓜上的灯,现场更是一派直裸的凶相,完全没有节日的热闹,几个年龄较小的孩子被吓哭了。

所以直到三个南瓜烂了,也没有人说个什么。

于是安吉拉就与往常不同地不高兴起来,从前她可没有这么大的脾气,可见什么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从前的安吉拉总是贬低自己。好比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她一定会扭捏不安地说她点的菜不好。不是菜不好,是她点的不好,好像这就奉承了其他的人。

好比,她要是不经意间走在了众人前头,抢先跟谁打了招呼,就会坐立不安好半天,讨饶地向大家笑着……反倒让人想起她是下人的女儿。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吉拉渐渐地就别有天地——也许就始自大卫在那个万圣节的异常兴奋。

接着大卫也跟着别扭起来。

越是这样,露西越要逗逗他,谁让他们那时还年轻!

当佣人从屋顶上取下三个烂南瓜时,露西不无调侃地说了一句:

“小心哟,那是安吉拉的处女作。”

从此他们开始不着痕迹地和她作对,她要做什么,他们两个人偏不做什么;她不做什么,他们两个人非要做什么,这更让她觉得可笑。

起始,她以为那不过是幼稚的自尊,等到安吉拉和大卫的关系渐渐有些特别起来,露西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接着是冬天。大家去滑雪的时候,安吉拉弄断了她的滑雪板。当然不是有意的,安吉拉一再跟她道歉说。

这样的道歉听了几次之后,露西就不想再听,顶多再买一副滑雪板,又何必为此影响滑雪的兴致。

也许滑雪板后面还有文章?

大卫却认为露西的掉头而去,包藏着对安吉拉那点不足挂齿的阴谋的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里又包藏了多少凌厉,大卫认为自己都能一丝不欠地领略,毕竟他们是“同根”。其实他并不明白,露西与他从不“同根”,他与露西之间一生的误解,坏就坏在以为自己和露西是“同根”。

这样的小打小闹从此不断,既然见过母亲那样的大手笔,安吉拉一而再、再而三的小打小闹,只能说明她的不成气候。

而有意弄断她的滑雪板,就连小打小闹也算不上了。

跟着她和安吉拉再也没的可说,儿时的亲密一去不复返了。可惜啊,曾经有个时期,她和安吉拉的关系比和母亲近多了。

露西也就明白了安吉拉之前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后来的铺垫,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于是在父母双亲相继去世,老房子还没有出卖之前,每逢安吉拉回到老屋,露西就让佣人把过去南希住的房间收拾出来给她住。她又何必徒劳地让一个牢牢记住那个界限的人,生生地忘记那个界限?

正因为如此,安吉拉和大卫的婚礼,是在圣派特力克大教堂举行的,当然是安吉拉的主意。在道听途说杰奎琳和肯尼迪也是在那里举行婚礼之后,安吉拉更把这件事常挂嘴上,当然不是当着大卫的面。每每说起那些道听途说的细节,倒背如流,好像她是嫁给了肯尼迪,而不是嫁给了大卫。

就凭那个圣派特力克大教堂,酷爱智障儿童和义工工作的露西,就不会对大卫有兴趣,并且认为那是大卫的堕落。

而如今,露西早就不过万圣节了,连记忆中的万圣节也不过了。即便应亲朋的邀请,应时应节地去哪家欢聚一番,也是徒有其名。

“……我们还欠你一副……我的意思是我不只欠你一副滑雪板。”

“不,你错了,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大卫。”露西微笑着,掺了灰色调的微笑。她侧过脸去看着自小就如此熟悉的那张脸——脸上有了许多老人斑了。

想起自己镜子前头的那段风干肠,露西再次笑了起来,是颜色十分清晰、光色十分明亮的笑。他们这是干什么?!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直到变成了风干肠和老人斑。

不知不觉他们聊了很久,都聊了些什么?又想不起来。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这样,似乎重要又似乎不重要。

如在溪之岸,面对一幅沉浸溪底、经年已久的画。水波荡漾,画面游移,更因常年的浸湮,线条模糊不堪,但毕竟还是一幅画。不论给人多少愉悦,却是打捞不得的,一旦打捞起来,就会变成碎片,再也不能成其为一幅画了。

断断续续的乐声飘了过来,喜庆的,另样的,有关无关的。

却没有伤感,一点也没有。

乐声中,老家已如隔世,和着老家的回忆。

2003年2月

2003年5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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