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好精致的袜子,并不一定意味着一双肮脏的脚。”
不知加缪这句话,会不会引起他人什么联想,反正它又一次为艾玛提供了文学演练的机会。她将这个句子改头换面为:“爱好精致的袜子,并不一定意味着不能有一双肮脏的脚。”
一般说来,这就是艾玛的阅读方式。经常对她喜爱的段落、句子等等,做一点无伤大雅,或反其道而行之的篡改。
麻烦的是,可能还不仅仅限于阅读。
很长一段时间,这种阅读方式让艾玛生出妄想,她未必没有成为一个作家的可能。
是不是?!
所谓创作,无非是把他人行情看好的创意,改头换面、粘贴到自己的页面上去,好些作家,其实干的就是这个活儿。甚至,干脆,克隆一个混淆视听的名字,与那些已然开拓市场的作家名字难分彼此,也算不得稀奇。不要把“剪径”想得那样不堪,不妨看作捷径的一种,也还说得过去。
直到看了电影《我们过去的日子》,她这种偏离生活轨道的妄想,才得到纠正。
当影片中的男主角对朋友说他想成为一个作家时,朋友把他拉到窗前,让他仔细看好拥挤不堪、熙熙攘攘的世界,说道:“你想当做家?!比之他人,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是你的母亲被总统操了,还是你自己得了闻所未闻,故而惊爆世界的不治之症……”
这些成为作家的必备条件,艾玛没有,一个都没有。
母亲不但不会被总统操,很可能还会给总统一个耳光,当然不是因为贞节。在母亲的观念里,总统与男人无关,而是某个由他们供养,为他们服务,执行他们旨意的人。哪儿有佣人操主人、主人反倒觉得荣幸的道理!只有莱温斯基那种女人,才会觉得被总统操一下,是上帝为她打开的天堂之门。
父亲更说:“……这就像是两顿正餐之间的下午茶,看看周围,很少有人不在两顿正餐之间喝杯下午茶,到了克林顿这里却炒得沸沸扬扬。这是政治,完全是政治。尤其那个崔西,简直是条眼镜蛇……我也不认为克林顿欺骗和亵渎了法律的神圣,他对性行为的理解可能有些传统:比方行为发生地应该在床上,比方双方的性器官有实质性的纵深进入等等,而他与莱温斯基之间发生的,不过是单方面的‘口头行为’……对男人来说,既然有个女人愿意送他一份礼物,为什么要拒绝呢?”
不过这些话都是在家里说的,艾玛认为,这就是父母那一代人的虚伪之处。连类似活塞运动的做爱,连莱温斯基对克林顿的口淫,也被他们说得那样文雅。听听:“性器官实质性的纵深进入”“单方面的口头行为”……真不能相信,这二位还曾是什么先锋人物。
而艾玛本人,十分健康地活着,连那如时尚一样流行的感冒,都很少光顾到她。
加缪这样单元化地理解袜子和脏脚的关系,艾玛觉得无可厚非,毕竟他太老了,而且在上个世纪,也就是一九六〇年去世,从而无缘体验当今这个多元的世纪。
这样说,并不等于她不敬慕加缪,相反,他是艾玛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比起那位没事硬找出点事儿,以昭示其反抗人格的卡夫卡,加缪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高多了。固然,加缪同样坚守着一份反抗人格,可毕竟不像卡夫卡那样戏剧化,那样形迹可疑。
对加缪而言,人格就在自己手里握着,尽管我行我素就是,有必要不断宣告自己在闹人格独立吗?
艾玛对卡夫卡的质疑,暴露了她在文学上的低劣品位,所以,不当做家也罢!
不是高攀,实际上艾玛也是个没事硬找出点事儿的人,据说这种毛病可以互相传染,而她不想使这个毛病重上加重,所以她总是尽量回避那些没事硬找出点事儿的人,包括卡夫卡。
好比艾玛一直想与某个男人共度良宵,说的是良宵,而不是睡上一觉。
到了二十一世纪,与某个男人睡上一觉,就像早餐桌上那粒多种维他命,你吃也可,不吃也可;或是像清早起来,你必得撒的那泡尿——势在必行。
可共度良宵这件事,就像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着陆,看起来万无一失,结果却事与愿违,在着陆前十六分钟解体。对多数事情而言,十六分钟的出入,差不多算是成功,而在某些方面,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请原谅艾玛的这个比喻,不是她心如铁石,而是这个不算奢侈的愿望,的确像那架航天飞机,经常在即将实现之前解体。
纽约当然是个藏污纳垢之所,却也不乏“芝麻开门”的机会。这种机会不多,但也不会很少,这就是艾玛为什么至今还不放弃这个奢望的缘由。
艾玛所说的机会,不是哪个与她迎面而来的男人不小心撞掉了她怀里的公文包;
不是深夜在地下停车场突遭歹徒袭击,斜刺里冲出一名男子,救她于危难之中;
不是在哪个咖啡店的哪张咖啡桌上,她想吸烟,却翻遍手袋找不到打火机,这时桌对面的男人,用他的打火机适时为她点燃了香烟……
…………
如此等等,从此就另开篇章。
在那些卖座的电影或电视中,如此这般的细节不胜枚举。
艾玛早就腻烦了这些花样,期待着早晚哪一天,有个真正的细节出现。
其实在与男人的交往中,艾玛一直像FBI那样谨慎小心,她可不愿意上演那种百老汇式的通俗剧。
上个世纪,有位靠石油发家的斯凯里(Skelly)先生。他的财产继承人若是一位男性,结果可能会大不相同,可惜是个女人,女人一旦成了亿万财产的继承人,下场可就惨了。她的故事,为大大小小的通俗报人,制造过多少炙手可热的选题……
哪位继承亿万财产的女人,有可能逃脱这种厄运?艾玛之所以不像斯凯里家那位卡洛琳(Carolyn)那样忘乎所以、疯疯癫癫,一方面因为艾玛有些自知之明,更因为艾玛祖上的财产,不像卡洛琳父亲的财产,多到自己也数不清。
在与男人交往的初期,艾玛的路数大致如此:装饰尽量夸张、过分,比如在领口装饰许多花边和皱褶,头发上喷许多摩丝,使她看上去像个来自德克萨斯的乡村小妞;
或穿上过短的黑皮裙,让人联想起42街,从事世界上那个最古老职业的女人;
满口黑人俚语,就连语音语调也惟妙惟肖得让人难辨真伪。如果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电话里,真让人以为她就是郝思嘉的那位女佣;
从不暴露对他人当众使用牙线的嫌恶,甚至对内衣、睡衣的苛求,等等等等。
比方,有位教授(!)开车送艾玛回家的路上,竟然拿起车窗前一枚有备无患、号码不小的铜制弯钩(还不是不那么招摇、触目的牙线),一手开车,一手拿着那枚钩子,像已经不多见的、清扫烟筒的工人那样清理他的牙缝,而她却能置若罔闻。
换了谁,能像艾玛这样,对日常生活中这些出现频率最高、使人随时处于灭亡威胁中的景观等闲视之。
就连租赁房子,她都不选在有身份人租住的那些地区,而是租住在模棱两可的89街,再上一条街就是90街。如果艾玛不是夜游神、经常深夜回家,不得不考虑安全问题,肯定会在90街以上租房子。这样,一旦哪个夜晚、哪个男人送她回家,她又可能说出一句“你愿不愿意进去喝杯咖啡”的时候,不致因为房子的所在地区引伸出丰富的联想或导致形势大变。
她那个地区的房子,时不时会出现许多非常低级的问题,比如前不久的给水管子爆裂。一条水管老迈到什么程度才会爆裂,不用咨询专业人员,想也能想得出。艾玛下班回来,甚至以为自己开错了房门,因为日日夜夜必得与之为伍的那张地毯,看上去十分陌生。漏水问题,殃及楼下的住户,他们联合同样受害的艾玛,要求房主的赔偿,而艾玛却没有为他们提供有利的证词。她是一个懒散成性的人,而任何要求赔偿的行为,都会耗去许多时间和精力,连离婚那样显而易见的责任赔偿,不耗去若干时日,都别想把钱拿到手,何况艾玛认为,她那张地毯并不值得她付出如许的努力。
…………
这大概就是艾玛通常不会在她父母那栋一八七三年的房子里,考虑什么、决定什么,或干什么正经事的原因,艾玛总觉得那栋老房子对她不那么吉利。更不会带一个男人,到那栋房子里去拜望她的父母或是参加party。客观地说,艾玛对它的态度,不应该受到人们的谴责。
艾玛那些至交,怀疑她得了某一方面的障碍症。
对于艾玛的行径,她的父母倒不以为怪,且不闻不问。据她的外祖父母说,当年他们在“垮掉的一代”中就是激进分子,甚至在那引领潮流之地的伯克利大学,也是威名远扬。艾玛的种种表现,只能叫做青出于蓝胜于蓝,或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女。他们对艾玛的父母,几十年来能把夫妻这一职责坚持到底,感到十分惊讶。
可是没用,最后总是原形毕露。艾玛不知那些男人如何、从哪里得知,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伪装。
原形毕露的结果是,他们不是掉头就走,就是很快进入讨论婚嫁的程序。
不论哪个结果,艾玛都以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形象,了断了与那些男人的关系。
前不久,艾玛又交往了一个男人,应该说是她周末回家探望父母的收获。
此人是艾玛父母远在西西里岛的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先是来此旅游,却在这里停留下来,说是找到了一种不同于欧洲的感觉。
那还用说,不论谁,换个生疏的地方,总会有不同的感觉。当然,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找个理由,不管那个理由正当还是不正当、充分还是不充分,艾玛对此深为理解。现而今,还有人能为自己的行为准备一个理由,应该说是很有责任感的人,难怪艾玛的外祖父母对此有点儿大惊小怪。
母亲对艾玛说,能不能帮她一个忙,代她尽些地主之谊,比如带着这位投奔她的客人,游览一下本地名胜。
“比之欧洲,本地也好,美国也好,有什么名胜可供游览?您要是觉得真有可供游览的场所……不如您陪他去。”艾玛的意思是如其母亲天天去健身俱乐部瘦身,不如多活动活动自己的筋骨。
“你不会忘记我的年龄吧,也当然知道两个结伴同行的人无话可谈的尴尬。”
毕竟艾玛很爱她的母亲。最后还是陪同这位客人,参观了本地哪怕有一点说得上名堂的地方,叫它古迹也行,如果人们不在意那是牵强附会。
爱屋及乌差不多是人的通病,谁让艾玛对地中海情有独钟。艾玛常想,等她退休之后,一定在地中海的哪个小岛子上买栋小房子,安享她的晚年。可她离退休还很遥远,只能于休假之时,到希腊或西班牙附近的哪个小岛子住上几天。
还有那些煽情电影,《罗马假日》《罗马之行》,以及那个声线哆嗦得像是踩上振荡器的“猫王”……没有一样不与意大利有瓜葛。在那里,爱情真像一块装饰华丽的奶油蛋糕。尽管人们深受爱情肥胖症之苦,有人还因为减肥的原因忌口,但有益无害的欣赏,难道不是另一种愉悦?
厌食症同样会导致死亡。
既然是艾玛父母的老朋友,他们远在西西里岛的房子里,每一个物件,想必也是大有说头。
所以艾玛与他的交往相当放松。他肯定早就知道艾玛父母那栋一八七三年的老房子,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也就不用拐弯抹角打探她的家底,她也不必为闹不好就露馅而担心了。
较之交往过的男人,此人的作风让艾玛很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虽然她的那些至交认为,此人“很有意思”。
在艾玛那些至交中,有谁明确地评点过某人某事?对那些不便下结论的景观,大部分的评语是“很有意思”。充其量其中一位含蓄地问过:“他是不是犹太人?”
例子之一是他们每次约会,他都会将约会地点定在他们各自所在地的中间地带。不论他们坐车或是开车过去,出租车费或是所耗汽油,大致相等。
对此艾玛却有不同看法——上哪儿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公平的、一板一眼的关系?艾玛喜欢公平。这也是她对过去那些男人隐蔽、伪装出身的原因之一。
也想象不到客人还有这样的本事——当他们渐渐熟络之后,如果哪天兴之所至,他会做顿西西里岛菜肴。腰间围着一块大围裙,还真像那么回事,菜也确实地道。在曼哈顿那种窄小的单身公寓里,这种奉献实属不易,而意大利菜肴的浓烈味道,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散尽。如果烹调时忘记关好各个房门、橱门,衣物不小心被那味道熏染,就得拿出去清洗,否则穿着那样的衣物出门,你就会变得像一盘刚出锅的意大利面条。
此外,看着看着电影或是戏剧,还有小说什么的,当场就会随之沮丧或兴奋起来,不是一般的感慨,而是无遮无拦、原形毕露、非常的情绪化、非常的“意大利”。而艾玛与艺术、文学的关系,顶多算是具备了知识分子必需的修养之一。
这些表现,在某些场合固然使一路同行的艾玛感到尴尬,不过也不十分在意,毕竟纽约是个见怪不怪的城市,纽约人一贯我行我素,制不制约自己,纯粹是个人的选择。问题是当艾玛受朋友之托,带着朋友那只性格孤僻内向的狗,去犬类心理治疗中心做治疗的时候,他却说:“这是一只狗还是一位国王?”
称得上聪明绝顶的艾玛,却一脸茫然地问道:“对于一个生命来说,狗和国王有什么不同吗?”
这可真不是个小毛病。
好在眼下没有与他共计未来的打算,这毛病固然让她不适,但还不是那么息息相关。
他们就这样轻松、自在、相见也乐、不相见也不会彼此想念、谁也不欠谁、谁对谁也没有什么义务地交往着。对艾玛来说,这是一种相当舒适的交往方式。
奉行中正原则、对中间地带兴味盎然的客人,突然变换口味,居然请艾玛共进晚餐。
就像一条鱼不在水里游动,突然跳到岸上行走一般,让艾玛感到有些超乎寻常。
当然,共进一次晚餐也没什么稀奇,他们又不是没有共进过晚餐,通常都是AA制,至于贡献厨艺则另当别论。
可是,如果,她分辨不出邀请与邀请之间的不同,她还算是艾玛么?
不过拿起菜单,艾玛却不知如何选择她的主菜。
其实她很想点一道太平洋油鲽(Dover Sole),或是软壳蟹(Softshell Crab),都是那家饭店的拿手菜,也是她爱吃的两道菜。
问题是,在接受某个男人有特别含义的邀请时,绝对不可掉以轻心、为所欲为。点过于昂贵的菜,对方可能以为你是贪图之人;点过于廉价的菜,对方可能误会你对他的经济实力有所怀疑。哪儿像一般邀请那样单纯、明确,或亲朋相聚,或有所庆贺,或联络情感……即便有所“目的”,也是公事公办,该怎样就怎样,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其后果与你点什么菜几乎无关。
固然有种男人,在关系尚不明确情况下,锱铢必较,让人难以置信;而一旦关系确定后,却不一定那么悭吝。
他们呢,至今连床还没上过,说到“前景”,更是无法预测。
这就是与一个有了想法的男人下馆子,与独自一人下馆子的不便,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感觉”复杂、瞬息万变的人。
事实上,即便对货真价实的情人,也得悠着点儿,二人世界的复杂性,怎样估量都不为过。
她只好像热爱股票的人研究股市行情那样,将菜单上的菜目,一一从头看到尾,特别是每道菜下端的几个数字,以便设置一个适当的选择,更是为了磨蹭时间,以保留一个缓冲的空间。
当然不乏装模作样的成分,不客气地说,这是艾玛的拿手好戏。
在菜单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还是不得要领,看来只好另辟蹊径。
一般来说,这类饭店的领班,经验相当丰富,差不多一眼就能辨出,前来用餐的男女目前处于什么阶段。不如请他推荐一下当日特菜,他肯定会“量体裁衣”,使她在掌握高低上下时,出入不会很大。
当艾玛从菜单上抬起头来,准备请饭店领班前来探讨她的主菜时,她的目光遭到邻桌一位太太的拦截,那位太太招呼道:“你好,你好,见到你真高兴。”如此等等。
在这个饭店里,免不了会看到某位影星、政要、财富杂志封面上的什么人,总之是那些所谓有头有脸的人。
所谓有头有脸的人,其实与群居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邻桌好像在庆祝某个成员的生日,从桌上的拥挤情况来看,那应该说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树。
太太可能早就准备好了对她的拦截,而艾玛的感觉是自己根本不认识她,这肯定是她父母或祖父母的朋友。艾玛猜想,太太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与她共进晚餐的男人看个仔细,而后与她的父母,更是与她父母的熟人有得可说。可不是,眼看与她招呼之后,那一桌人就频频交头接耳起来。
艾玛说:“瞧那边桌子上的一对男女,肯定是在恋爱,你喂他一口、他喂你一口的,如果是对老夫老妻,就该像那张饭桌上的一家,对眼前的一切说三道四了。”
西西里岛来的男人,一扫方才的灵动、诙谐,突然沉默起来,只剩下饭店的背景音乐——肖邦的C小调钢琴夜曲。
平时艾玛很少注意饭店里的背景音乐,现在有点明白,饭店里为什么要设置背景音乐了。
难怪母亲把无话可谈的尴尬交给了她,过去她对母亲的智商可是估计过低。
“我父亲一听这段音乐就会对我说,‘我结婚那天,奏的就是这个曲子。’真让人难以置信,那对号称‘垮掉的一代’,居然对‘往日’这样眷恋,这是不是说明他们老了?还是说,人们的宣言与他们的真实面目,未必一致?”
依旧没有回应。
瞧她,说什么呢!什么恋爱不恋爱、结婚不结婚,真是胡言乱语。
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太随便、太不拿对方作为一个“有所考虑”的男人对待了,所以才会如此信口开河,又如此直截了当地涉及“恋爱”“结婚”话题,怕是引起他的误会了。而对大部分男人来说,女人一旦这样直截了当、迫不及待地涉及“恋爱”“结婚”话题,马上会让自己身价暴跌,让对方退避三舍。
可是,如果,你和一个男人共进晚餐,此人突然变脸,从此一句话没有,那感觉像不像被警察所拘留?最后你肯定会丧失神智,开始胡言乱语。
接着艾玛又说:“那天在跳蚤市场上买到一条差不多七十年前的Levi\\\'s牛仔裤,收藏价值虽然比不上十九世纪的出品,也算是难得。那个肥嘟嘟的老头儿,恐怕当初怎样也不会想到,他的Levi\\\'s竟会成为牛仔裤的鼻祖,一百多年也不落伍。”
不意中艾玛朝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可不就称得上是胖嘟嘟,上帝知道,她绝对没有挖苦人的歹毒之心。更加无可救药的是,与此人交往了这些日子,她竟然没有注意过他的腰身。
这可真叫累!
除了以此为业的心理医生,谁能一天到晚应对心理分析课?
别说是“恋爱”,哪怕仅仅是上床艾玛也不干了。谁也别想让她为了和男人的那点儿鸟事,无时不在反省自己的每句话、每个行为是否得体;无时不在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于是艾玛知道如何点她的主菜了。
作为回请,艾玛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子。
可是临到下班的时候,老板却请艾玛留下,说是前不久她为某个影星操办的生日party,还有些遗留问题需要了结。
这位影星至今不肯交付另一半费用,原因是他认为艾玛设计的酒罐,关键部位不合要求。
最初艾玛为他设计的酒罐,是一只冰制的古希腊兽头。
在欧洲那些小巷子里,随处可以看到这种石质的兽头。泉水从它们的嘴里汩汩流出,水石相击的玎玲之声,在沁人的浓荫下、在阒然无人的老巷子里,不紧不缓地奏动着——可不就是欧洲那份老而又老的悠闲、自得,绝妙的伴奏?干渴的旅人,既可随时停下饮用,也可坐在下面小水池旁那浸着湿气的石沿上歇脚。
艾玛设计的那只兽头,正是受了它们的启发。服务人员可以将威士忌注进兽头后的蓄酒罐,兽头下装有开关,谁想用酒,只需按动开关即可。从冰制兽头里流出的威士忌,连冰块都不必加了——如果对享用冰块撞击杯子的声响,可以忽略不计的话。
影星认为艾玛的这个设计非常新奇,兴奋得像酒精中毒者那样,颠颤着他的头和腿,说是这个生日party,肯定会载入名流史册。
可是临到当天早上,他又要求艾玛把那只冰制的古希腊兽头换成他本人,并且全裸。服务人员可以把威士忌从他的后腰注入他的腹腔,谁想用酒,只需按动他那个“小老弟”,威士忌就会从他那个与制造生命有关的小孔中流出。
制作一个与他本人同样尺码的冰人,不要说凿出身上那些起伏的线条和每个细部的难度,就是时间上也不可能。可是艾玛请用了最上等的艺工,几乎动用了纽约所有的冰雕艺人,竟然给他做了出来、凿了出来,花费之大可想而知。那些参加party的人,哪个没有为之叹为观止,尤其是那些女人,而且当场就有一位导演,锁定他为下一部影片的主角。
现在他却想赖账了。
众所周知,在这一类人群中,难免没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和奇奇怪怪的人,艾玛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位影星提出,艾玛制作的“小老弟”与实物相比,尺码出入过大,损害了他的形象,让见过世面的艾玛也大感意外。
虽不能说是恶意诽谤,至少是对她能力的诋毁。
通常的业内人士,一味在掌握各种礼仪,学习鉴赏、探访、美食美酒美乐,以及组合它们的方面付出过多精力。而在场地布置、请柬、音乐、演出、酒菜搭配等方面,大多在所谓高雅、时尚上面做文章,此外还得为将名流包揽到位费尽心机……却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
除了这些必备的业务常识、业务关系,艾玛的想象力无与伦比,恐怕再没有人能像她这样,把他们的party办得如此独出心裁。
且不说影星那个酒罐,又比如艾玛为某个暴发户的party设计的那个游泳项目。注满游泳池的不是水而是香槟,客人们在岸上已然喝得滚瓜烂醉,又一个个脱光衣服,扑通扑通栽进游泳池。有的两条腿竖在空中,把脑袋扎进池底去喝(正式的说法应该是潜泳),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池水上喝(正式的说法应该是仰泳)……人们又是扑腾又是尖叫,一位女士兴奋得甚至晕了过去。party的盛况,第二天就上了《人物周刊》,着实让那位暴发户大出风头,艾玛的名气,在他们中间也更加响亮。
不过,艾玛的服务对象,大部分是那些暴发户、名流、老家族、政要等等,否则一般人难以承受这样的消费。
而这些群居的蚂蚁又是如此热爱风头,尤其是品位上的风头。
好比有位什么公司的总裁,将他珍藏的名酒,全部放在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几个餐柜里,而不是放在随饮随取的酒窖里;竟然允许电视台“富人榜”那样的栏目,进入他们那栋豪宅,拍摄一切可以佐证他们的富贵的角落。那些出品于二十一世纪的“维多利亚”式家具,别提多么滑稽;还有那些所谓的古董,真让艾玛为那些假古董制造商的前景喝彩;甚至太太的香水瓶子、鞋柜、衣柜等等,这种私密的地方,也一一进了镜头。那些跟着时尚走、根本不明白品位为何物的鞋子,别提让人多么恶心了……
如果真要攀贵比富……比如赶超伊梅尔达那两千双鞋子,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得大大提速。不要忘了,人家伊梅尔达的前身还是酒吧女呢。
这些东西如若留在家中独自消受,谁能说个什么!可是拿到公众面前展示,并且告诉公众,这就是人类美学品位的极致,除了对渴望一日暴富的那些人,起到一些望梅止渴的作用之外,也就不能怪人们对它来句“BS”(Bull Shit),甚至伸出中间那根声名狼藉的指头。
…………
也许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缺乏品位,不论他们如何吹毛求疵,面对艾玛所谓的纰漏,想到“独此一份”,最后只能无言以对,不了了之。
虽然艾玛经常迟到,并经常与她的客户发生如此这般的不快,老板也只好继续雇用艾玛。
到了这种时候,艾玛就有点感谢她那个耶鲁法学博士的学位。
不论学的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系统、全面的知识训练是绝对不可少的,所谓一通百通。
说到法学,全美只有耶鲁、哈佛,这就是有些人总是吹嘘出身耶鲁的缘故。是啊,比如,你能说毕业于耶鲁舞蹈系不算耶鲁出身吗,甚而至于那些耶鲁的旁听生?
然而说到耶鲁,只能是法学博士而不是什么舞蹈博士,否则能做什么数?要是再拿出去说事儿,和那位“富人榜”上的总裁有什么区别?
是那种环境中的系统、全面的训练,使艾玛在不论应对任何场面时,都能感觉到位、收放自如;不但使她赢得了这份收入不菲的职业,并在这个职业上独占鳌头。
现在老板居然为了影星的一句诬词而不满意她的工作,还说:“事前你至少应该量一量他那个‘小老弟’的尺码。”
“关于尺码问题,必要时可以请司法部门仲裁,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雇主吗?既然不是,那就不要计较雇主的说法,应该注意的是,眼前是否一头有钱的驴。再说冰人早已融化,怎么说得清他本人的那玩意儿和冰人那玩意儿在尺码上的出入?”
“我那里还有设计资料为证。”
“与这种人打交道,设计资料又能有多少帮助?”
“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应该辞职?”艾玛十拿九稳,这句话立刻会让老板重新定位,他在这场谈话中的位置。
这句话,果真像一枚红箭头,指示出艾玛一路升的业绩,又像一只注射器,为老板注射了一支精神病院常用的那种镇静剂。
如历次的交锋,老板又一次品尝了盲目进攻的酸果,说:“噢,请不要像意大利人那样喜欢摆弄手势吧。”
从老板这一请求和解的婉转口气,可以想知艾玛不悦到了什么程度。
一般来说,她谈话时手势从来不多;
头部很少摆来摆去;
就座时,双腿从来不像某种女人那样门户大开;
不论她的肢体语言或是语音语调,都不像一只急于交配的四脚蛇……
说不定这正是艾玛每每原形毕露的原因,可是那些自小便深入骨髓的习惯,如何隐蔽得了?修正它的艰难程度,更不亚于骆驼穿过针眼。
对于她的职业,艾玛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一天到晚和这些群居的蚂蚁打交道,她在心灵、精神上遭受到的毒害、摧残,未必没有那些参加过越战的人严重,至今她还没有访问心理医生已是万幸。
可艾玛也不希望被解雇,回到家里,靠救济金过活。
她也不打算独立开业,那样的话,需要操心的事可就太多,而艾玛是个相当懒散的人。
到了如今,尽管许多人都不在意如何解决自己生计的形式,好比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可是艾玛在意。她不想靠救济金过活,不想。比起那些真正的艺术家,艾玛认为自己只能算个麇集在艺术旗帜下的耗子,油耗子,肥头大耳的油耗子;或是树林深处,那些久日无人采撷的烂蘑菇。
对于自由,艾玛主要理解为消费的自由。如果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她却不能买回家去享用,那么,自由对她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艾玛从不羡慕暗杀布什的自由,或是抗议布什对伊拉克战争的自由。至于那些抗议对伊战争的人,有多少比布什的目的更为老谋深算,有多少是中东背景或血统,有多少是在表演“前沿人类”……艾玛就不便多说。而表演“前沿人类”,与总裁夫人的那些鞋子一样,同属时尚。
当艾玛终于摆脱这场谈话到达音乐厅时,不用说,来自西西里岛的男人,没有在门厅那里等她。
他当然不会等她。
再说,你能指望一个纽约的男人,为等待一个约会超过一刻钟吗?就是艾玛自己也不会。从西西里岛来的男人,目前虽然还算不上真正的纽约男人,可不妨先一点点地做起来。
艾玛攥着两张票的样子,肯定有些落寞。不是为了没有遇到来自西西里岛的男人,而是为了那两张不大容易买到的票。
于是,当有个男人前来问道:“小姐,您有没有多余票?”艾玛几乎有点求之不得地回答:“是的,我有一张多余的票。”并且当即就把票让给了他。
男人高兴地谢过艾玛,而她更高兴那张来之不易的票可以物尽其用。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身边听音乐,也许比一个认识的男人坐在身边更好。
入场之后,艾玛马上到洗手间去方便。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时间处理这个问题。
提起丝袜的时候,她发现袜子上脱了一条丝,很宽,蜿蜒直入她的裙底。
因为是一双黑色丝袜,那一条脱丝格外醒目。肯定是下车时过于匆忙,腿在车门上剐的那一下。
没有客户的时候,或从网上下来之后,作为休息,艾玛时常翻阅那些伸手可及的时尚杂志,赏心悦目,又不必多费脑筋。
他们在接待室里,为客户准备了不少这样的杂志,不然,你还打算让那些客户研究博尔赫斯不成?他们会问,博尔赫斯是谁?他长了两个鸡巴还是三个鸡巴,值得你向我这样推荐?
不少时尚杂志上,都有版本虽不相同、内容却八九不离十的测试,比如:什么时刻你感到最为尴尬?
每每看到这样的测试,艾玛都是会心一笑。对于这个问题,有谁像她这样有足够的发言权。
比如,如厕之后却发现手纸用完了,而盥洗室的杂物柜里,竟没有储藏着哪怕一卷。更别指望89街上的住房,会为房客准备一只有便后盥洗功能的马桶;
或在一个需要装模作样的节骨眼儿上,比如现在,袜子脱丝;
或在某个五星饭店的大堂里等人,落座之后突然发现裤子前门的拉链忘记拉拢,坐下去也不是,马上起身去洗手间也不是,一时又难以找到一个隐蔽的办法将拉链归位;
或在某一盛大party上,如皮肤般紧贴在身的晚礼服内,乳罩扣子突然脱落,翘楚楚的乳峰顿时塌陷为贫瘠的盐沼泥漠……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尴尬归尴尬,可别指望艾玛像个假冒伪劣淑女那样容易脸红,纽约早就把艾玛调教得处变不惊。
她大模大样地回到座位上,丝毫没有为袜子脱丝局促不安。
再说,扭头就会与这个可能注意到,也可能没注意到这双脱丝袜子的男人分道扬镳,谁会在意一个再也不会相见的人对自己的印象如何?
“如果不是您让给我这张票,我真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个夜晚。”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口音,一个字一个字像从很高的地方砸下来,而那些字的自重量也很大。
“您不是当地人吧?”
“我是德国人,来这里参加一个医学方面的会议。会议已经结束,晚上又没有什么安排,所以出来走走。”
“哦,您是医生?”
“一个很枯燥的职业。”
哪个职业不枯燥呢?“这么说您不喜欢这个职业了?”
“不,我当然喜欢。”
他目光炯炯,是有什么东西可以热爱才有的那种目光。
“您是哪一科的医生?”
“外科。”
艾玛看看他,“不像。”
“您以为外科医生该是什么样的呢?”
“比如说,比较粗壮高大等等。”
“是从电影里得来的印象吗?”
“啊哈。”这就算是她的回答了,意外的是他也没有接着问她什么,让艾玛很放松。
音乐会开始了。
怎么回事?!
肥皂。
那十分特殊、淡薄到似有似无、干燥爽冽的气韵,除她而外还有谁能嗅到,而且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她左顾右盼,却原来近在咫尺。
正是从他那里来的。
此时、此刻、此人,真像那块刚刚打开包装,却还没有使用过的男用肥皂。见棱见角,文字说明清晰可见,品味纯正,未加任何多余的香料。
可这种肥皂未必存在,它不过是经常出现在艾玛想象中的一种肥皂。不信就到肥皂专卖店去找一找,更别提超市那样的去处。要想找到,除非返回时光的隧道。
艾玛舒心地吁了口气。
幕间休息时,德国医生问艾玛:“我能不能请你喝杯什么?”
医生显然受过地道的绅士训练,知道如何呵护女人,却又绝无急于推进的企图。
“为什么不呢?”
因为和老板谈话,耽误了吃饭,艾玛有点饿,就要了一份热饮料,而德国医生要了一杯咖啡。
他们站在音乐厅的回廊上,一面喝着手里的饮料,一面着三不着两地闲聊。
聊其他歌剧,欧洲的货币统一,东西德合一后的问题,以及马蒂斯最近在纽约的画展……
“您不觉得眼下的德国人,与东西德合一前已经有所不同?”
“您指哪些方面?”
“嗯……比如说信誉、守时、社会公德、工作效率等等。”
“比之从前,我也觉得德国人有了变化……记得某位社会学家说过,战争的侵略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道德上的腐蚀和侵略……不过这也不仅仅是哪一方面的问题,堕落总是比向上攀升容易……您说呢?”
…………
“太好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多明戈。”德国医生说。
“什么?!”艾玛觉得他不够公平,“他们都很了不起,只是风格不同,只是帕瓦罗蒂不如多明戈英俊而已。”
艾玛有些为与帕瓦罗蒂同台演出的人懊丧,那些人其实都唱得不错,可是帕瓦罗蒂大嘴一张,顿时就把所有的人挤到一边去了。他的音乐似乎自天而降,并非来自舞台,涨满立体空间,紧紧地缠绕着她,包裹着她。如果有人不相信爱情,这一会儿可以相信;如果有人没见过太阳,太阳此时就升起来了……也许这就是帕瓦罗蒂的伟大,也许宗教最初打动、改变艾玛的,首先是由于那如天而降的音乐……艾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如她这样的人,居然还相信上帝。
回廊上的人摩肩擦踵,时而有人不小心碰到她的后背,德国医生总是替撞了她的人,说句“对不起”。也有人回转头来,再向他们投过一瞥,可不,按照古典标准,他们是相称得让人眼睛发亮的一对。
…………
总之,艾玛的感觉像是来到一个老派舞会上,与这位德国医生翩翩起舞。虽然德国医生与西西里岛那个人同样来自欧洲,但他的手势示意明确,让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前进,什么时候应该后退。
音乐会结束时,座椅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在听过这样一场音乐会之后,这种乒乒乓乓的声音,真让人扫兴。
“这些人怎么那么着急?人家还在谢幕呢,真不礼貌!”艾玛说。
“典型的美国人。”他说。
“你是说典型的,还是说愚蠢的美国人?”她问。
“都一样,同义词。”
艾玛会心一笑。
散场之后,音乐厅外等着要出租车的人很多,他们等了很久也没有要到。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德国医生提出:“只好你我同搭一辆,先送你,再送我。”
怎么不说“请你先用”?
恰到好处与多出那么一点很难区别,但不是不可区别。在艾玛那个私人生活圈子里,对于那么一些人,在那么一些时候,这种尺度是万万不可错乱的,这是为数不多的人才懂得并遵守的一种规则。
此时此刻,似乎就多出了那么一点。
这多出的一点,让艾玛稍稍感到意外,或是说凉意顿生。
送她回家的路上以及到达之后,这个夜晚,会不会有个俗套的收尾?这种收尾,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太常见了,可现在不是时候,不是。
但她不得不回答说:“好呀。”
既然在纽约混了十多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识过?艾玛在意的是刚刚享受到的一段时光,果真为时不多。希望医生在音乐会上的表现,不只是绅士教育的实习课。
说着他就为艾玛拉开车门,请她上了车。
音乐厅里的和谐突然飞逝得无影无踪,他们似乎都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猜疑凭空而起,这猜疑看似无足轻重,却使某种沉默落在了他们中间,将他们僵硬地凝固、阻隔在了彼此可以望见,却听不见声音的两岸。
车快驶近艾玛的公寓时,她拿出钱夹,准备付她那一份车费。一个“两毛五”俗里俗气地从钱夹里掉了出来,掉在她的脚上,在脚面上轻轻一击。她想到自己这样做的俗气,又觉得眼下这俗气的必不可少,说不定正是这一点点俗气,挽救人们于尴尬之时。
终归的,又有些不当的一个刹车,汽车停了下来。短暂的静默,如一段意犹未尽的文字,一种性质不明的遗憾,却又没有使人穷尽的意趣。
可是形势突变,医生似乎撕裂了那将他们凝固的沉默,越过对岸,重新向她走来,轻快地说:“不,不,让我来。”
“你肯定吗?”艾玛似乎随意地问,但拉紧的声带怎能逃过一位医生的耳朵。
他突然大笑起来。真不相信音乐厅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人,会这样无所顾忌地大笑。是在庆祝他的胜利吗?
接着他说:“我的英语虽然不好,但还是听懂了,我非常肯定。”
难得不好意思的艾玛不好意思了,有点虚张声势地跟着笑了起来。
医生下了车,来到艾玛车门这一边,为她拉开了车门。
一扫方才欢庆胜利的不羁,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来,与艾玛的猜疑毫不相干地、静静地微笑着,等着艾玛的手。
艾玛当然不会误会,那是告别的仪式。
那顿生的凉意,就在他等着她的手的一瞬,消散了。
这安静来得如此跌宕起伏,又静谧得使她听到夜空中一颗彗星的滑行。
有那么一会儿,艾玛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星空,身体轻盈得似乎在不断升腾,简直要随那一闪而过的彗星去了。
医生放下自己的手,也抬起头来,久久地仰望着夜空。
…………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这时艾玛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有些歉意地说:“那好,祝你一切顺利,在纽约玩得好。”
他们就这样告别了,互相都没有问,也没有打算问,以留下彼此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却留住了陌生,留住了距离,留住了长久的、无须言说的相亲相知。
艾玛于他,永远是一个袜子脱丝,还有那么点虚张声势、小里小气的女人。
而他于艾玛,永远是一块刚刚打开包装,却还没有使用过的男用肥皂,干净、整齐、地道,未加任何多余的香料。
2003年2月28日北京
5月18日定稿